《玫瑰人生》今天也不想肝论文

9、“你还真够虚伪的。”

　　各自回了学校，他们便都忙碌起来，没再见面。苏立秋12月毕业，该做的实验、该写的论文都早已结束，但越是临近冬天，越是各种繁杂资料的填报时候。
　　南晓有几次给他打电话，都听到苏立秋在那头哗啦哗啦地翻资料，一边和他聊天一边填写表格。
　　苏立秋：“你说哪那么多表格要写？一句话翻来覆去的填，浪费生命。”
　　南晓听到他唰唰在纸上写字的声音，问：“手填？”
　　苏立秋：“对，每个表格都要求手写五份，学院一份、就业处一份、单位一份、主管部门一份、自己再留一份。”
　　南晓笑了，忍不住吐槽：“您那狗爬字。”
　　他们总是互怼，苏立秋捏尖了嗓子：“可不是嘛，我就觉得天上地下南晓先生的字数第一，可惜他不乐意教我就算了，还忙得不行，不能来兆京帮我抄几份表格。哎，相思成疾，我的狗爬字都从品种狗爬成野狗咯。”
　　南晓十二月要毕业论文开题，也正是每日不眠不休的时候。
　　南晓被说得有些愧疚：“不急的话，就把资料寄过来，我帮你写。”
　　苏立秋哈哈大笑：“哥哥太宠我了吧！”
　　他当然不会把资料寄给南晓。转而聊起了自己的工作：“准备留校。”
　　兆大的理论物理是全国第一，南晓为他开心：“已经定了？”
　　苏立秋继续唰唰狂抄，漫不经心地说：“差不多，过几天去体检，估计下个月开始公示，以后欢迎来兆大听我上课。”
　　南晓一边觉得舒畅，一边觉得怅惘。他从苏立秋的身上学会了停止因自我不安全感的强烈去伤害伴侣，但并没有学会逃离不安全感。那么体面漂亮的工作，苏立秋的人生应当要稳定下来，他需要一个可被带到阳光下的爱人，而不是自己。
　　他站在梧大校园里，今年梧州的秋天格外长，到了11月正是梧桐树叶金黄纷飞的美好时节。一片梧桐叶落在他的脚边，南晓捡起树叶，想起他们在九寨秋雨里的那片树叶，随手夹在书本里。
　　入冬之后，苏立秋连信息都来的少了许多。南晓猜想这正是最忙碌的时刻，有时他从图书馆回寝室的路上，想给苏立秋打个电话，也总是忍住了，心里一边想着算了，苏立秋应该在实验室里，接到电话还得离开暖和的室内，走到冰冷的室外，小心冻着。一边想着算了，早点习惯渐行渐远日后才不至于撕心裂肺。
　　他放下了手机，仍旧埋头与卡佛笔下麻木且悲哀、痛苦而难以挣扎、渴望被理解却身患失语症的小人物并肩同行。
　　开题报告结束那天，南晓接到了苏立秋的电话。立秋问他开题情况。
　　南晓阴阳怪气道：“哟，还以为您不记得我了。”
　　苏立秋又是笑了，不知为何，南晓觉得这人的情绪不佳。
　　苏立秋说：“对不起啊，最近有点忙，忙完了我去梧州找你。”
　　南晓有些不祥的预感：“什么事儿？”
　　他没有等到苏立秋的回答。
　　南晓心里产生了很严重的不安情绪。他花钱不厉害，生活费总有剩余，买了张机票，立刻飞去了兆京。
　　苏立秋深夜才回到家里，看到的是这么一副场景：书房灯亮着，南晓披着他的厚外套，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支钢笔正低着头为他抄写新的表格。
　　他忍不住揉揉眼睛，这些天他实在累坏了，每日都在和低沉的情绪做对抗，一时间竟以为是出现了幻觉。
　　自然不是。
　　南晓是他一见钟情的恋人，身上有着浓重的文科属性：瘦削沉静、书卷气浓。此时鼻梁上架着一副新的黑框眼镜——他散光更严重了——抬头来，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将表格伸到苏立秋的面前炫耀般甩甩。
　　一副开卷有益的样子。
　　苏立秋脑海里冒出这个词。
　　他看也没看表格，盯着南晓：“拿去交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要夸这字好看。”说完就将表格扔到书桌一边，将桌子上的东西随意拨到一旁，抱着南晓坐在桌上，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们近两月没再见面，吻里夹杂了太多思念，南晓敏感地察觉到这情况不是很对，但还是不想在唇舌交缠间询问太多。
　　不对在哪呢。

　　后来南晓知道，苏立秋的不对劲是源于在公示期间被举报，最终留校失败。理由，不正当的私生活。他是怎么知道理由的呢？南晓虽不知道具体原因，但自己不难有类似猜测。
　　南晓知道苏立秋留校失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开春那会，一切早已凉透了。南晓没能第一时刻知道这个消息——他不认得苏立秋任何一位朋友或同学，假如苏立秋不开口，他将对自己视野外的苏立秋一无所知。
　　苏立秋是冬季毕业生，春日时早已将一切搬回了自己家。
　　南晓对着他家里满墙的专业书有些纳闷：“你怎么不把东西搬到办公室？找起来不是更顺手？”中文系的学生往往是人在哪书在哪。但苏立秋总是依赖着实验室和器材。南晓接着询问他正式的入职时间。
　　苏立秋支支吾吾。
　　南晓终于心生怀疑，自己登上了兆省人社厅网站一一搜索兆大最终聘用人员的公示名单。
　　他至今记得，公示名单共有四批，他在那四张表格里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眼睛都被密密小小的字晃得发花，也没找到苏立秋的姓名，终于才确信苏立秋并没有留校。
　　梧大校园里的樱花开得烂漫至极，图书馆里的南晓却如坠冰窟：那位没有留校的男人对自己三缄其口，实在不是他的风格。不论是恶意竞争致使留校失败，又或有更好的机会自动放弃——话说全中国哪里有比兆大更好的发展机会——这人都不会瞒着自己的，相反会叽里呱啦一顿分享。
　　敏感如南晓很快就将缘由猜到了自己头上。
　　这件事儿使得他在漫长的年岁中都很难释怀。
　　他不该与苏立秋身边的人毫无交往，这意味着他无法清楚苏立秋在那段时间里的压力多大，被学校领导叫去“谈心”时有多么难堪。他想，那些人会否以“了解情况”这种冠冕堂的理由来窥探苏立秋的隐私，苏立秋又是否觉得自己被侮辱、被损害？他是怎样在他人面前剖析自己的情感与性向？他是否对自己的伴侣……对南晓是否有过怨怼和动摇。
　　十三年来，南晓都不知道。当然，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只能自己从在兆京停留的那晚，苏立秋低沉的情绪中拼凑一二。
　　对于教职被取消，苏立秋始终没有多说过什么。等到春天，南晓质问苏立秋的时候，他早已经将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仍是开朗阳光的模样，龇着一口白牙，笑道：“不是每个学校都那么幸运能拥有我。”
　　最初，南晓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难以启齿，又或是害怕开了口就会让自己多想——苏立秋也知道自己那敏感多疑的性子。不过，这些年过去了，南晓心里越来越笃定，那人一开始不说是怕伤害彼此，后来不说便是真释怀了。毕竟他们守望相助，一路相随，碰到太多不可谓外人道的人生苦难，年轻时候遭遇恶意竞争，失去自以为最佳的那条路似乎已经不算大事儿。
　　——年轻时候南晓觉得兆大就是苏立秋最好的路，后来发觉，人嘛，于哪处工作都是大差不差的，谁能说明哪条路才是最佳的？
　　还是小时候太执拗了。
　　有那么几年，日子过得很温和舒坦的时候，他就生出些自己长大成人的错觉，想想当年自己对苏立秋教职事件的反应过于强烈，实在是小孩儿心性，如今想起来这到底是什么难呢？怎么就觉得实在路陡不可行了呢？
　　南晓那时候将一切的责任归咎到自己的头上——这实在不应该的——处理的方式也十分幼稚可笑
　　他决心分手。
　　苏立秋仿佛是听错了话，有那么几秒都是一副疑惑的表情。
　　南晓：“不能一直保持这种关系，对你不好。”
　　苏立秋终于在疑惑的基础上，反应出了些许的痛苦：“你，你怎么……”
　　他话没说话，南晓大致听出那意思：你怎么落井下石？你怎么在这个时候雪上加霜？让人这样失望？
　　苏立秋冷笑一下：“你还真够虚伪的。”
　　想想那天真明媚的“分手有益论”，南晓自己也想笑。但对二十来岁的南晓来说，对那个敏感、自卑、多疑的南晓来说，他真觉得分手是送苏立秋的礼物。只是南晓成熟太晚，年轻时候的抉择过于天真幼稚，哪怕浸满了诚意，也显得虚伪做作。
　　苏立秋挠挠鸡窝一样的头，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南晓都怕他的下一滴泪就是血。
　　南晓再三拒绝无效，苏立秋还是坚持将他送去了火车站。他在车站大厅里拥抱了南晓一下——距离他们在大雁塔旁拥抱已过了将近一年——那时，他的头发已经被自己整理好，情绪也恢复如常，只有眼里的血丝让南晓确信自己昨晚的确提了分手。
　　那拥抱颇有些云淡风轻的感觉，苏立秋哑着嗓子祝他一路顺风，随后头也不回地驱车离去。
　　一天一夜的火车上，乘客和列车员的脚步声、交谈声，婴儿的哭啼声，如南晓而言都犹如来自另一个空间。夜晚熄灯后难得静谧。从兆京返回梧州要路过洛阳，碰上瓢泼大雨，火车被迫停止行进，南晓在古城哗啦哗啦的雨声中默默对自己说这就是结束了。
　　他倒也没觉得痛苦万分，只是感觉头晕脑胀。
　　等他下了火车，一路回到校园，梧桐树遮荫避阳，他顺着缝隙抬头看上去，烈阳刺得他眼睛生疼，才终于留下了泪水。
　　又是一年夏季了，低年级的学生们已经拉着行李箱准备回家，他在空荡的宿舍里，在高温和眼泪的刺激下手脚发凉、面颊发烫，那撕心裂肺的痛才如山呼海啸般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