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人生》今天也不想肝论文

10、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那年暑假，南晓没有选择回家，他自从离开小县城后，就不是很愿意回去。南晓借着毕业论文和考博的由头，再次拒绝返乡，日复一日地扎在自习室里。
　　梧州夏日炎热高温，举国闻名。
　　如若需要南晓调动自己感知中的“痛苦”体验，那最深刻的空间一定是自习室。南晓想它有着风力很强、因此让皮肉觉得很冷的空调，还有好几杯味道苦涩的苦丁茶。那段时间自习室的厕所在维修，如果要去洗手间，就需要去楼下的公厕，需要离开冰窖，走到近40度的室外。
　　冰火两岸的温差就仿佛他的处境，焦躁、心慌、不知所措。
　　好消息是，毕业论文已经完成，他的论文一边写一边给导师修改，三个月下来，竟已经改好三稿——他不是那届初稿完成得最早的，但一定是终稿完成得最早的。
　　八月底，马长原从老家回到学校，两人将毕业论文交换着看，纠正错别字和病句。
　　马长原问他是预备考博还是就业。
　　南晓想了想：“考博。”
　　马长原继续问：“还考咱们学校啊？”
　　南晓又想了想：“那就咱们学校吧。你呢？”
　　马长原：“我试试往首都考，那边资源更好。”
　　南晓点点头，这个难得可算为“朋友”的人，也要和他分别了。
　　十一月，那天是博士研究生入学笔试，南晓从考场里出来，在食堂吃完晚饭，打好了开水，预备回寝休息。
　　那时候是傍晚，昏黄的天空渐有暗色，他远远看到宿舍楼前一个颀长的背影，穿着蓝色卫衣白色休闲裤，那人正踩着落了满地的梧桐树叶，踩得清脆悦耳。南晓没戴眼镜，只觉得那人和苏立秋格外相似，也不加避讳地盯着人家背影看——反正人家也注意不到。
　　谁想到南晓右手的开水瓶突然炸裂，发出不算小的响声。周围学生被这响声吸引回头，看到是开水瓶炸裂便见怪不怪地又转头离开。
　　只有那有着颀长背影的人，踩着梧桐树叶向他走来。南晓原本弯腰捡拾狼藉，看到一双运动鞋停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不抬头也知晓那蓝衣白裤的人是谁了。
　　苏立秋说：“等会买个新的。”
　　南晓一瞬间又仿佛回到了那辆被大雨阻隔前行的火车上，一切声音只如天外来物。
　　苏立秋帮他把碎片捡起来，扔到一边的垃圾房里。又回到南晓站的地方，对他笑笑，略有腼腆：“吃饭了吗？”
　　南晓本能回答：“没有吃。”又问，“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苏立秋：“食堂就行。”
　　南晓飞快地说：“我刚从食堂出来，已经没菜了，我带你去外面吃。”
　　他看到苏立秋笑得很开心，这才发现自己话里前后矛盾了，也只能尴尬地笑。那时，天已经全部暗下，昏黄的路灯照射在小路上，他们面对面地笑着，一个开怀，一个尴尬。
　　南晓觉得苏立秋是第一次来梧州，带他到学生街的摊子上吃特色小吃。
　　苏立秋：“巧了，我上次来梧州，也吃的这家。”
　　南晓递筷子的手顿了一下，问：“什么时候来的？”
　　苏立秋：“八月，你们这边夏天真热啊，那些天我流的汗都有五斤。”
　　正是南晓在自习室里痛苦的那段时间。他不动声色地问：“来旅游？”
　　苏立秋摇摇头：“不是。”然后他看看周围，南晓不知道他在打量什么，只听苏立秋说：“上次不是，这次来也不是旅游，待会跟你说吧。”
　　南晓不知道这个“待会”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为何要待会，但配合苏立秋就着梧州和兆京的区别聊了会，就着梧州的梧桐赞美了几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周围人来人往，大抵都是梧大的学生。这两人几乎已经说完了一切不痛不痒的话题，一时无言。
　　突然身后有人打招呼：“南晓。”
　　南晓听出那是马长原的声音，他抬头时，看到苏立秋正深深地看着自己。南晓来不及去分辨那深深一眼中的意味，忙着转头和马长原招呼。
　　马长原和女友一同出现在南晓的视野，那还是南晓第一次看见马长原的女朋友。看起来是在学生街采购生活用品，南晓的目光停在他们挽着的手上，突然心生羡慕。
　　马长原一边向南晓问好，一边探看和南晓一道的是谁：“你不是在食堂吃了吗？”他们在考场门口碰上，南晓拒绝了马长原一起出去吃的邀请，推说自己在食堂吃。
　　苏立秋便站起身与马长原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帮南晓回答：“碰上老朋友了，就再吃一顿。”
　　马长原看他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苏立秋笑笑，说：“我是苏立秋，我们在厦门见过的。”
　　马长原与他握手：“名字我记得，脸我也记得，不太对的上号。”
　　南晓猜马长原大抵是有些疑惑的，毕竟苏立秋与他们并非一个领域，怎么与南晓都是“老朋友”了？
　　他与女朋挽手离开。
　　南晓付钱，问苏立秋：“你酒店在哪里，送你回去。”
　　苏立秋被这话逗笑了，从前他们常在兆京，往往是苏立秋送南晓回家。笑完后认真地说：“我暂时住梧州理工大学的公寓。”
　　学生街古旧，难免有些脏乱嘈杂，他们之前的对话总要伴着吆喝和讨价还价之声。在这样昏暗潮湿的环境里，苏立秋的神色有些过分的认真。
　　他邀请南晓去公寓里参观。
　　哪有什么好参观的，30平的一室一厅，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处衣柜，一个小阳台，一眼便看完了。苏立秋给南晓倒了一杯水，说：“你们的房价比起兆京真是贵啊。”
　　南晓看看他，心里知道这人来梧州工作了，但又有点不敢确认，同时还不敢问。
　　苏立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他继续说：“我来梧州理工大学工作了，签了三年的合同，他们给的待遇还挺好，足够我……”苏立秋停了一下，“够我衣食无忧。”
　　南晓觉得世界全部安静了下来，他的耳朵里仿佛有一波电流，在嘶嘶作响。是为了我？不可能，一定是巧合。
　　“是为了你，南晓。”苏立秋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
　　南晓本能地接话：“开什么玩笑。”
　　苏立秋见他躲避的眼神，默默地起身，似乎没什么情绪。他从书桌上抽出一本书，卡佛的《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是去年夏天，南晓留在苏立秋家中的书籍。
　　苏立秋把书放在南晓的面前：“南晓，你心太狠了。刚分开的时候，我真的是…”苏立秋停了一下，“…天崩地裂，对你很有怨气。你分明知道我当时在经历什么，还拿分手来糟践我。”
　　“后来过了一个月，我慢慢冷静了，书柜里有你留下来的书籍，我便没事儿翻了翻。”说到这里苏立秋笑了，“我告诉你，最初我读卡佛是为了讨你的好，你那么冷淡，我总想要找点话题和你聊聊。但分开的那段时间，我才真的读懂了。”
　　南晓抬头看他：“你读懂了卡佛？”
　　苏立秋说：“我读懂了你。”
　　“你就是卡佛笔下的那群人，痛苦而无力改变，麻木而无法言说。你始终对我沉默，不是因为冷漠，是因为你没有言说的能力对不对？”苏立秋冷笑一声，大声说，“我跟你说，南晓。你少跟我扯俄狄浦斯的顺从。你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处理好我们的感情是因为你有心病！我知道，你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南晓震惊地抬头看苏立秋，没想到这个一直对自己好言好语、几近纵容，哪怕分手时也无半句重话的“前男友”竟然狠狠揭开自己的阴私。被宠坏的一方怒骂：“闭嘴！你给我滚！”
　　苏立秋见南晓音量抬高，反而降下了自己的声音：“这是我的公寓，要滚也是你滚。”
　　南晓气红了眼，起身转头就走，走到门口，手停在把手上，却迟迟也无法下定决心离开，终于慢慢地蹲下身子，他觉得好累。
　　从分手开始到现在，他每一天都不让自己闲下来，不停地看书、搜集资料、撰写论文、准备考博、麻木地背书……他觉得好累，可是他不可以让自己停下来，一停下来他就会想，为什么自己无法认真地接受同性恋的身份？如果他自己可以坦荡地接受这个身份，何苦还需要和苏立秋分手？
　　苏立秋说得对，那所谓的“不能保持这样的关系，对你不好”这句话，不过是懦弱而虚伪的托词。
　　如果他像苏立秋一样坦荡勇敢，这份感情不就是健康的了吗？可为什么他做不到？
　　苏立秋默默地走上前来，站在南晓的背后，问他：“我也是同性恋，你觉得我是变态吗？”
　　南晓将头埋在手臂里，摇了摇头：“你特别好。”
　　苏立秋说：“我还是很爱你。南晓，真的。有些情绪排山倒海的，但是我都说不出来，我就是特别爱你，我们不该分开，明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契合，很彼此支持，很快乐，你说是不是？我们的感情不能终结于懦弱，那也太冤枉了。”
　　南晓抬头看苏立秋，他无神地点点头：“是的。”
　　公寓的灯光偏黄，照在南晓的头上，散发出一种温软安全的金色光泽。苏立秋心里有些揪着，感觉南晓蹲在那里格外无助与自责，心里十分的怒火立马分了九分给心疼。
　　他便也蹲下身子，伸手摸摸南晓的头发：“于是我就想怎么处理你的安全感，你不希望我出现在你身边是源于你对自己的身份难以认同，是你害怕别人对你的异样目光。
　　我本不该来到梧州。但是我想，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了，你有心病，你觉得自己不对劲。你得去想想，你得自己去想想自己对不对劲。这个我帮不到你。
　　此刻，我就在梧州。我来梧州是为了我的爱情，以我目前的人生经验而言，我做到真诚的极限了，我真再多迈不出一步了。”
　　说到这里，苏立秋又自嘲地笑笑：“当然，你不需要有压力，毕竟理工大学给的条件优渥得很，怎么着我不算亏。我只是很遗憾，人力有限，我能做到自己的极限，但我控制不了你的所思所想。你到底是面对着什么样的压力，只有你自己能够去战胜……抱歉，南晓，我能做的就是这么多了，剩下的事，希望你好好考虑清楚。
　　我来这里是来挽回爱情的，但我并不执着于百分百的成功。我进一步你进一步，当然是很理想的，但我进一步你退一步，我也理解，关于你的纠结、苦难，我都能理解。
　　你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