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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神话 ...

  •   南晓和苏立秋在九寨呆了四天——原计划是三天,但是第三天下起了大雨,苏立秋提议晚一天再走,南晓欣然同意。
      南晓呆在酒店房间里,坐在单人沙发上翻书,手边便是阳台,从阳台看去,正是酒店一楼的院子,雨声潺潺,院内小池塘的水面被雨滴击打,荡开一波又一波水纹。
      静谧世界,心内无事。
      此时,苏立秋正在懒散地倚靠在酒店木制的大门边看雨,脖子上随意搭了一条哈达。
      ——前两日在景区时,苏立秋被“藏民”们忽悠着买了条哈达。
      那“藏民”不光普通话标准,还是周正的汉族长相,南晓一看就知道是景区骗子。
      “藏民”声称自己的哥哥通神,可一眼看出每个人的未来,并可为世人指点道路迷津。苏立秋却觉得好玩,拉着南晓随着那女子进了个藏民屋。
      “通神的哥哥”对入屋之人一一评点,轮到苏立秋时,对他的人生进行了简要概括,大抵是些人生顺遂、富庶安康类的词语,最后说:“您是一名颇有天赋的高材生,以后在事业上肯定会所成就。”随后询问苏立秋是否想要心想事成。
      南晓对这般敷衍到了极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论断不屑一顾,在一旁忍不住打断:“他不求立命,只求立心。心里无事,便不存在心想事成。”
      苏立秋对他眨眨眼,似乎听得很愉悦,转头询问大师如何“心想事成”?
      南晓摇摇头,干脆出了屋子,站在景区路边等待。他一边等,一遍琢磨着苏立秋这人不工作时,总是能做出一堆令他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出来。
      前天他们在景区等观光车时,闲着无事,苏立秋便和路边卖玉石的人砍起价来。他不信苏立秋不知道那路边的玉石是假货,就像他不信苏立秋看不出“藏民”不过是汉人装扮,纯粹想赚游客钱一样。
      但苏立秋就乐在其中。那玉石是碧绿色泽,玉质光滑,内里不够通透,不值购买。
      卖玉石的老头要价1000,苏立秋嗤之以鼻:“100块。”
      南晓:……
      老头也翻了个白眼,十分不屑。苏立秋却继续:“大爷,你这一看就是拿来骗游客的。”
      老头被他说得很尴尬:“不过这玉石确实是天然的,你晓得吧,只是没打磨。你真想要给500吧。”
      苏立秋:“150。”
      南晓看出了,这人大概是闲得无聊逗老头玩儿,十分恶趣味。他拍拍苏立秋,示意观光车到了,别玩儿了。拍完自己就先上了车。
      谁知等苏立秋上车的时候,南晓发现他还是把那块玉石给买了。他把玉石郑重地放在南晓手里,一脸严肃地对他说:“这是一块通灵宝玉,说不准哪天你就也能搞出一部《红楼梦》。”
      南晓被他那不着四六、神经病一样的态度逗得前俯后仰,笑骂他:“你神经病吧。”
      苏立秋看他笑得开心,自己也笑了,对南晓说:“对嘛,开心点。”又凑在南晓耳边,“你笑起来特别好看。”
      南晓心里一荡,他第一次不反感公共场合的亲密姿态。
      后来过了一两年,电商逐渐成为消费者的主要购买形式。南晓在家中突发奇想,上淘宝搜了搜类似的玉石,九块九能买三块,还包邮。他把链接复制甩给苏立秋,又把苏立秋逗得哈哈大笑。苏立秋这么解释说:“150买的不是玉石,是蓝颜一笑。”
      嘴这么甜,搞得南晓很难怼他。
      过了三十岁后,南晓慢慢理解苏立秋的行为,知道苏立秋就是个长不大的、聪明的孩子,调皮却通透。
      不过,二十来岁的南晓想着那块正躺在酒店里的“通灵宝玉”就觉得苏立秋脑子有泡。
      五分钟后,脑子有泡的苏立秋又握着一条价值500元的“心想事成”绿色哈达出来了。
      这人还是那副开心的样子:“我就是想知道他会怎么处理‘心想事成’嘛。”他告诉南晓,哈达颜色不同,价格各异,从100起步,脑子有泡的高材生选了最贵的绿色。
      南晓笑得肚子疼:“哎哟,先生太大方,您一定会心想事成。”
      苏立秋看他嘲笑自己笑得如此猖狂,也哈哈一笑:“那个通神大哥也是这么说的。”
      南晓骂他:“人家心里笑你是神经病呢。”
      苏立秋不以为意,转手便将绿色哈达戴在南晓脖子上,对他wink一下:“绿色最衬你。”
      ……
      南晓被雨中那一抹绿色闪了眼,意识到苏立秋的百无聊赖,便放下书本,下楼到了酒店门口。南晓从后面摸摸苏立秋毛茸茸的脑袋,有意无意地从发丝底部梳理着他的头发,就像摸家里的小狗一样。
      南晓感受着他丰饶的发量,说:“怎么这么多头发?你好好学习了吗?”
      苏立秋:“谁告诉你发量和学习态度呈反比呢?现在就去网上搜搜你苏爹的论文,看谁厉害。”
      南晓笑笑,两人在秋风秋雨里默默靠着门,门外就是街道,树叶被豆大的雨滴打得噼里啪啦,毫无反击之力。他发现苏立秋喜欢下雨天,尤其是这种大到人们只能被困住的雨,大概是只有如此才能随心所欲的停滞而不带有一丝愧疚。
      终于有一片树叶被打下梢头,他们看着它在空中旋了几个来回,终于悄无声息地落地。
      苏立秋蹲下身捡起那片树叶,拿到南晓的面前,对着他的脸弹了一下,叶子上沾染的雨水丝丝地飞到南晓脸上。
      南晓有些哭笑不得,有一对情侣经过,苏立秋拉着擦脸的南晓让了让身子。
      苏立秋和那俩人招呼:“这么大的雨还出去啊?”
      男人说:“就在县城里晃晃,好不容易来一趟。”
      情侣打伞相拥着出了门。
      他们却没有出门的打算,吹够了风,便预备上楼。
      苏立秋从沙发上捡起南晓的书,看了眼封皮——《俄狄浦斯王》——便把书递给了南晓,自己坐在了沙发上。
      也许是因为苏立秋学的是物理,由理入文易,由文入理难,所以他们俩之间,总是苏立秋更多地去听南晓讲述文学故事。南晓喜欢给他讲故事,因为这人是个耐心的听众,总是对自己说的一切感兴趣。
      南晓:“看过吗?”
      苏立秋点点头,又摇摇头:“初中历史课学过一点儿,古希腊的悲剧是吧?索什么斯写的来着?忘差不多了。”
      南晓接过他的话:“索福克勒斯。给您说道说道?”
      苏立秋心情好,把腿交叠起来,一副好整以暇听故事的模样:“成啊。”
      南晓是这么说的:“有这么个国家叫忒拜,忒拜国王得了一位小王子,叫俄狄浦斯。”
      苏立秋:“什么国?”
      南晓:“忒拜国,‘忒’不是玩意的那个‘忒’,朝‘拜’的那个‘拜’。”
      苏立秋乐了,点点头:“真会组词啊。”
      南晓便继续:“老国王从神谕中得知,俄狄浦斯成人后将会弑父娶母,便令一个仆人把尚是婴儿的俄狄浦斯抛到荒郊野外。”
      苏立秋:“亲儿子啊?还这么狠心?”
      南晓不讨厌他的打岔,点点头:“可不是嘛。”接着说,“不过仆人心软,并未对婴儿下死手,而是将俄狄浦斯送给忒拜的邻国科林斯的一个牧羊人。科林斯国王因为没有儿子,于是就收养了俄狄浦斯。成年的俄狄浦斯得知自己的命运是弑父娶母,痛苦万分,为避免自己的命运,他决心从科林斯国逃离——毕竟他以为柯林斯国王王后便是他的生身父母。”
      苏立秋赞赏了一句:“俄狄浦斯仁义啊。”
      南晓哈哈一笑:“你不学物理的话可以去当捧哏。”
      树叶上的水溅到南晓脸上,虽已经被擦去,但还是留下了一道印记,苏立秋伸手蹭蹭南晓的脸,把那道水印擦去,说:“得了吧,我只对你说的话感兴趣。”
      南晓:“俄狄浦斯一路离开柯林斯,朝忒拜城走去,在逃离的路上俄狄浦斯遭到一些意外,杀了四个人……”
      苏立秋大声打断他:“绝对有老国王!”
      南晓竖了个大拇指:“兆京索福克勒斯啊!没错,那四个人里面就有忒拜国国王。不久之后,俄狄浦斯除掉了危害忒拜民众的人面狮身女妖,就那个喜欢问‘什么东西早上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的那位,晓得吧?”
      苏立秋听得入神,点点头:“这个我知道,是人,小时候爬着走,成年站着走,老了拄着拐杖走。”
      南晓:“对的对的,俄狄浦斯答出了谜底,女妖跳崖而死。俄狄浦斯也就被忒拜人民拥戴为王,并且娶了前国王的王后——他的生母为妻,还和她生育了两个孩子。”
      苏立秋“啧”了一声。
      “忒拜国被瘟疫笼罩,作为王的俄狄浦斯根据神的指示,只有找到杀害老国王的凶手,才能荡去忒拜国的瘟疫。知道真相的臣子几次规劝他:您如果知道了真相会痛苦万分,请别再寻找杀害老国王的凶手了吧。但俄狄浦斯为求瘟疫结束,仍坚持追寻真相,最终发现凶手就是自己。”
      说到这里,南晓停了几秒才继续:“最终,俄狄浦斯刺瞎自己的双眼,并自我流放,以此惩罚自己。”
      窗外雨声仍旧潺潺,这对年轻的恋人正在这被自然停宕的世界中寻了一小方天地。直到结束后几秒,苏立秋才不知是为南晓,还是为索福克勒斯,又或是为俄狄浦斯狠狠地鼓了掌。
      苏立秋由衷感叹:“好故事,俄狄浦斯是真正的英雄。”
      南晓对于苏立秋喜欢这个故事感到很开心:“这位英雄终生都在尝试逃离自己弑父娶母的命运,但仍以悲剧告终。”
      南晓似乎想起些什么,看着苏立秋的眼睛,慢慢地说:“大学时候最困扰我的问题就是俄狄浦斯的神话。”
      苏立秋将南晓的腿拖到自己的大腿上,一边听一边给他按摩小腿肚子。
      南晓:“老师说,我们作为观众都知道他的命运,可是在舞台上的俄狄浦斯却不知道,他必须竭尽全力来抵抗自己的命运之轮,但是却还是无法避免弑父娶母的结局。”
      苏立秋没有抬头:“嗯哼?”
      南晓迟疑了一会儿,说:“我一直纠结的点在于,俄狄浦斯的反抗是否存在?”
      南晓继续说:“究竟是他得知了自己的命运之后不停地反抗,最终避无可避地走向悲剧。还是,他的一切抵抗都是命运写好的剧本,他的弑父娶母必须通过抵抗才能达成,抵抗即为弑父娶母本身。那俄狄浦斯什么都不做呢?什么都不做,顺从着活,可以避免弑父娶母吗?应该也不可以,如果结局走向都是一样的,他干嘛还努力呢?”
      南晓在说的是爱情,他俩的爱情。
      如果爱情的结局都是分开,何苦要相遇相爱,尤其是同性之间的爱情,阻力比异性更大,越是努力越是疲惫。
      如果同性恋不为父母、社会所容,那就顺从他们的想法,会不会人生更简易一些?毕竟像俄狄浦斯那样,竭尽全力地拼搏、逃离,最后却只是越陷越深,最终自我放逐。
      苏立秋停下给南晓按摩的手,把他的腿放了下去,抬头看着南晓俊秀的脸,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如果你只是在说俄狄浦斯的话,我觉得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的,抵抗就是他的命运。”
      空气里安静了一会儿。
      “我如果是俄狄浦斯,”苏立秋深深地看着南晓,“我也会努力逃离自己的命运,结果如何,我管不到。但我要我保证自己竭尽全力,心无愧就。”
      南晓看着他的恋人,几乎有一些被他打动。苏立秋咧嘴一笑,那话怎么说来着:“人可以被打败,但不能被毁灭嘛。”
      南晓不知道他是真的记错了,还是故意的口误。微笑纠正他的恋人:“说反了,是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苏立秋吻吻南晓的嘴唇,又有些留恋地摸摸南晓的唇:“开心一点。”
      南晓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多,雨停了,阳光也照射了进来。世界清新雅静,仿佛新生。西部地区日落很迟,南晓睁眼适应了一会,发现苏立秋将单人沙发搬到了阳台上,静静地翻看那本《俄狄浦斯王》。
      南晓觉得苏立秋是没有读书的习惯的,这人天生少了些热爱文艺的基因,对文学作品的阅读停留在高中阶段的名著选读。但好在苏立秋对看书也并不抗拒,更没有明显喜恶,大多数时候都是跟着南晓翻翻,时间足够便能读完一整本书,时间不够,读一两个小时就随手弃掉,日后也不会再惦记着看。
      南晓翻了个身,准备再睡一会,但却逐渐真正清醒了过来。他听到苏立秋从阳台回来的声音,听到他轻轻关闭阳台门的声音,听到他坐在沙发上的声音,听到他从搭在一旁的外套口袋里翻找东西的声音,随后,便是他的烟味儿。
      苏立秋开口:“醒了吗?天晴了,走‘化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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