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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浪花与少女 ...

  •   棋牌社位于第二教学楼的第三层,拥有走廊尽头一间宽敞的教室。社员们将课桌几张几张拼在一块,再铺上桌布,摆上各类棋牌,就成了游戏的天地。有益智型的国际象棋、围棋、飞行棋,还有娱乐性质的扑克,大富翁等。
      “将军!你输啦。”冷君兮柔顺的发丝垂落在黑白相间的棋盘上,她用手腕顶着下巴,口吻中带点轻快和雀跃。她脱去了从前令人敬而远之的疏离,让人千载难逢地感受到她的情绪多么鲜活,视为额外的殊荣。
      令人瞩目的是她平整白皙的额头,只在逼近发际线的位置留有一撮小小的碎发,似乎是不得已才纵着它们的。通常把前额梳理得那样干净整洁,多半看上去有些古板老气,可她却给眼底眉梢平添了几分少年的文质彬彬。
      仿佛是自高山流下的冷冽的清泉,六月里缱绻的温柔的雪,那被寄予了特别的冷与暖的双眸,似笑非笑,欲言又止,盼你开口又怕你叫她的心付与东流。
      二人面对面坐着,傅海卿并不觉得懊恼,摇头笑了笑:“比不过你聪慧。”
      其余社员正在收拾东西,下课铃也在这时响起。“我不确定你下周还会来。”她眨了眨眼睛,含着下巴似有几分怯意。她不似旁的女孩,空有一双真挚的眼睛而无与之相配的书香气质,然那贫瘠如荒漠的心又将她速速牵入孤傲的雪影中,万劫不复。
      清幽的夜,微冷,隔着轻纱去触摸那遥不可及的月光,还未触及,手心便已传来玉石般清透的寒凉。然而又像雪域高原上承载信仰的天山,神圣不可侵犯。厌绝了,贪嗔痴怨的,能否一改寒风刺骨,成就少见的暖冬?
      “可能……”他微一停顿,傍晚的风从缝隙偷偷溜进来,静静的没有声响,偌大的教室仅能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女孩的发梢轻轻动起来,隐约一瞬刮过他的脸颊,不好辜负的期待在彼此间流淌。恍惚心跳漏了半拍,他最终肯定地答道:“我会来。”世上有如何冷心冷面的人,也就有如何不信邪的人,不撞南墙不肯回头。
      冷君兮暗松了口气,她俊俏的鼻子,斯文的眉峰,配合着蹙起来,又表明她有着如同其他女孩儿一般的骄矜。可惜初识不曾在画纸上细细描摹的双唇,不知因何而生寡意。“你不是我们社的社员,总来会不会不好。”
      她的手在白色的“后”头上摸索,不慎撂倒了它,似乎意犹未尽。兴许,她那双白皙的手也是用一碰即碎的陶瓷做的,在接触棋盘的刹那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们可以自己买一副,在教室里下。”他说。
      “好。”
      准备离开时,忽然冲动涌上咽喉。
      我们一起走吧!
      彷如白日里师出无名降下的雷电,强烈的冲动转瞬即逝,到底怎么了呢……另外的人在说类似戏剧里旁白的话,却没有提前告知主人公吗?
      他调整状态,做了简单的道别,呢喃着还未说出口的邀请,她已不在了。
      几周后。
      按学校的传统,轮到初一六班负责校园公共区域的清洁维护,同学们被分配到不同的岗位上去,每天有三节课的时间用来工作,结束后还会评比出一位“服务之星”。傅海卿被分到校门口的一大片区域,这里的活儿还算轻松,毕竟不比教学楼里要大费周章拖地,这里只需定时清扫落叶,细心捡走绿化带里隐藏的垃圾就行。每当他觉得自己的活干得差不多了,便偷偷跑去其他地方,帮帮忙,或者聊聊天。
      冷君兮和许亦燃分别在教学楼第三层的A区和B区,离得很近,他抵达的时候,两人正坐在一起看书,其乐融融的样子。她们说是期末考试快到了,刚好利用做完卫生的空闲时间复习复习英语。她俩人性格都比较文静,还挺合得来的。尤其冷君兮朋友不多,她很感谢这个机会能拉进自己和其他女生之间的距离,特别是许亦燃,她看起来少言寡语的外壳下有如小太阳般温暖。
      冷君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自己晚一年上学,比亦燃年长一岁,相处的过程中反而是被她照顾得多些。
      “哪有哪有,你照顾我不也挺多的吗。”亦燃看着精神很好,站起来活动筋骨。明媚的阳光随着地球的自转忽明忽暗,时而使她冷棕色的发梢焕发出几分金黄的光泽。
      她的话比原来多了,同傅海卿闲聊,比开学时怕生的模样相差甚远,反而是冷君兮一直没开过几次口。她有点紧张,知道他的岗位离得很远,担心缺岗会不会被发现。
      “我才来,你就要赶我走么?”他当然清楚冷君兮不是故意的,却禁不住有些委屈地发出怨念。
      她像是怕许亦燃看穿什么似的,不肯多讲。显然他最后的结局还是被赶了回去。不过跑这一趟也不算白忙活,至少临走前,她拉着他的手,贴在耳边悄声说了句:“放学等我。”
      傅海卿心头一颤,距离上次小聚,已有好些日子了。回去以后,他抱着水壶咕嘟咕嘟喝了好多水,不知为何,预感下午要谈的事情非同凡响。
      白松生态公园建成时间不长,地处非繁华地带人流较少,从来只有老人们早晨来打打太极,傍晚跳跳广场舞。跟着一条曲曲折折的石子小路来到东南一角,沿途可以观赏许多白玉兰、波斯菊和晚香玉,根据时节的不同,或许还有风信子、洋桔梗等。不光环境优美空气新鲜,打眼望去大片大片的青青草地,绿茸茸的很养眼,并且离学校近,老实说真是踏青野餐的好去处。自从某次无意进入这里,他们就将这个特别的角落命名为“老地方”。
      下了学,他径直奔向老地方去。
      昔日他们隔三差五在此处说话,间或有误闯进来的人,多半误以为两小无猜,纷纷烧着耳朵,汗流如注地跑出去。实际上他们所谈所论绝非浓情蜜语,怎么能叫约会呢?在整个班上,她唯独愿与他聊几句私话,大多点到为止,交浅言深。说话时若有似无的疏离,仿佛生于市井之中,超脱俗世之外,一腔愁怨不肯多作倾吐,翻身投入红尘之中,作茧为囚。
      时下冬季,清早下过小雪,街上行人各自穿着大衣棉袍,冷君兮身披雾蓝色羽绒外套,围一圈白色羊绒围巾,厚重的衣服层层裹上去,身体却不见胖多少,反衬出体态的消瘦。
      “傅海卿。”她站在一棵淡红风铃木下,轻声唤着他的名字,眉心微蹙,似有淡淡的愁绪,随落花飘零四散开来。
      除去上学,能有额外的时间呆在一起,哪怕呆坐着一个字不说,依然是幸运的。傅海卿得意,他正参与她的人生,扮演其中的角色,即使作为匆匆一瞥的过路人,无言地见证她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三年锦瑟春秋,亦甘之如饴。何况现在这样,借聚会的机缘,他知道了关于她的一桩桩不足为奇的小事,平淡如早上出门踩到鞋带的事,微小如昨天的作业写了整整三个错别字的事,不知为何使人心情愉悦。换了旁人啰嗦这些,倒进耳朵里是垃圾,是废闻,装进心里更是不可能。但他不会分享给任何人听,等它们像米酒发酵一样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酿出香醇,何尝不是值得期待的。
      本不应当笑的……他敛了敛嘴角,假装镇定自若,问她怎么了。
      她稍微定下心,问他是否记得苏琮尧爸爸受人检举揭发,缉拿归案的事,傅海卿自是不敢忘。
      “最近不知怎的,可能他爸爸的案子马上开庭了,有人谣传说,当初他之所以被查到,乃是我爸爸联合其他赌徒……做下的。”她说话声如泣如诉,若游丝细小,仿佛随时会被夺了魂去那般,看样子,被流言蜚语折磨得不轻。
      “更有甚者,坚称我遗失钱财怀恨在心,背地里给爸爸出主意,来整同班同学。我才被盗十块钱而已,根本没必要做出如此恶劣的报复。当时班上失主众多,损失几十上百的都有,不知为什么单单针对我……呜。”
      彼时薄暮冥冥,天空阴沉沉的没有色彩,气氛俨然降至冰点。眼下苏琮尧爸爸的判决虽未出结果,可按照公民朴素的价值观,十有八九认定他该是锒铛入狱的命。天理昭昭,因果不爽,他落到如今的下场不足为惜,偏生害得其他人为之困扰,实在令人气愤,想到这,傅海卿巴不得他的刑罚马上执行。
      “虽然知情者众说纷纭,多半猜忌他爸爸的债主们,连我当初也这么想。但毕竟没有盖棺定论,事实究竟如何,我们不知晓案件中的细节,又怎能得知。或许警察通过他们特殊的侦查手段破获了案情,压根没有什么所谓的举报人呢?”
      话虽如此,傅海卿却打心底觉得,苏琮尧爸爸受揭发一事,定与他手背上蝴蝶标志的组织脱不开关系。说不定,正是因为他暴露了身份,才会被组织当作弃子抛掉。问题在于,他们怎么确保他不会恼羞成怒出卖组织的内情呢?难道说,他们竟如此神通广大,有的是办法操控人心?
      傅海卿回过神,编了好些理由让冷君兮宽心,偏偏他自己钻了牛角尖,越发神经起来。所谓医者不自医,劝得了别人劝不了自己。往好了想,他的话好歹在冷君兮身上奏效。她原本惶恐不安,听他一番话聊以慰藉,才算好些,垂下眼帘,用手拂去冰凉石凳上的落花,示意他同坐。
      所谓的理由也好,事实的真相也罢,若置身事外方可开诚布公。如今她成了舆论漩涡中的女主角,又怎顾得上替谁申辩、铺张清白,只想求一个答案——“你,信我么。”
      她望向他,如此近的距离,几乎能分辨出倒映着花青色的湖水的部分,而湖水中倒映的一草一木依稀可见。当中清亮的眸子极美,犹如湖中宝物,凌波秋水,顾盼生辉。他怔怔地端详着,不自觉面颊发烫,明知对方是那样的纯粹,不掺杂一丝一毫的杂念,怎么不由自主乱了心神?
      索性惭愧地将视线移开,低头说道:“你找我来,是不是不止为了告诉我这些流言的存在?”
      “嗯,”她轻轻颔首,“有点太小题大做了吧?其实……我没有希望你为我做什么,我知道,许多事非一人之力所能及。我只想知道你的想法,仅此而已。”
      “我的想法重要吗?”
      她笑了,没有回答,侧身留下一道美丽的侧颜。唇角的弯钩却迟迟不下,一副心事被窥破的羞怯之态。“你别问这个。”
      有一刹他的脸又红了,热腾腾的,略微扭过头咳了两声,好容易正色道:“信,当然信。我了解你并非他人口中怀有报复心思的人。你因为怜悯一只天天在学校附近徘徊的小野猫儿,会拿出自己不多的零用钱去小卖部买东西喂给它吃,有时是火腿肠,有时是鸡肉卷……”他指的小野猫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听说是母猫,也就四五个月大的样子。推测附近谁家的大猫生太多崽,主人家养不起,所以被遗弃了吧。
      另外,她从未说过自己家中不富裕,但若非不富裕,被盗走的就不止十块钱了。这点傅海卿看得很清楚,却始终未尝戳破,不想有一丁点可能伤了她的自尊心。没料到方才为了让她相信自己的坚定,一时嘴快,好在她面上没什么反应。
      “那算什么,”她又笑了,“我只是看它比较可爱,想和它多多亲近罢了。”
      继续聊了会儿,冷君兮说想给它起个名字,不知道叫什么好,问他有没有好的主意。傅海卿沉吟片刻,忽然站起来说,干脆叫“乌梅”吧。
      乌梅,小乌梅……倒不算难听。
      “为什么呀?”
      “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只不过我听爸爸说,古代喜欢把上边黑、下边四只爪子白的猫称作‘踏雪寻梅’,我觉得有趣,就想取个‘梅’字。大部分小猫咪的名字求个活泼讨喜,梅花傲雪盛开的确很好,可是放在它身上太过严肃,我心想除了梅花不是还有梅子吗?可惜世界上没有黑白相间的梅子,不然更加相称。”
      两人一拍即合。可怜的小乌梅啊,现在在什么地方游荡呢?它都不知道有人一直牵挂着它,不知道自己忽然间有了名字。愈来愈冷的严冬,究竟要如何度过?好听的名字带来幸福,带不来冬夜里的温暖,或许结实、干燥抗风的小窝才是它真正需要的吧。傅海卿倚栏眺望,窗外数十年一遇的雪纷纷扬扬,据新闻报道,今年将降下自2002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真实度犹未可知。芙蓉城作为典型的南方城市,四季如春,难得下场雪,立冬刚过,人们便开始翘首以盼,过年阖家到户外打雪仗、堆雪人的盛景。然而对于流浪的小动物们来说,全然不值得欣喜。
      手指灵活地转动着2B铅笔,桌上摆放着已经答完的考试试卷,寒假的步伐终于近了,傅海卿的内心无比伤怀,好似这屋外的大雪冰冻了他的心一般,望眼欲穿。他无聊了,收回视线,转为死盯黑板正上方的时钟,竖起耳朵聆听它一秒秒滴答作响。待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整整一月不能相见的时间就正式开始了。董越泽双腿哆嗦,不住地摩擦双手直至通红,室内的温度降到零下,他从屋外带回的冰碴仍挂在胡茬上未能融化。
      走出考场,雪已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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