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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夏天、冬樱花的心绪 ...

  •   苏琮尧的处事原则有且仅有一条——“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他表示,对指使刘臣禹一事绝不后悔,“每步行动都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可惜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一步!事态已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草丛边,他蹲坐着,双手抱头发出阵阵绝望的嘶鸣,犹如烈火中扭曲咆哮的狮子,将要把身后的植被点燃了:“我爸爸……啊!我爸爸被人举报,抓进去了!你们这群恶贼!恶贼!”他举起拳头,玩命般捶打自己的腿部,一根根钉子握在其中,就向肉里直落下去——
      “住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请你别伤害自己!难道你父亲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会好受吗?”
      苏琮尧狠狠甩开傅海卿与董越泽阻拦的手,起身背对二人,偷偷拭去眼角和着血的泪,料想他昨晚一夜没睡,才会以如此萎靡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不难猜到,苏琮尧爸爸之所以被举报,定是由于他未能在规定的期限内还清赌债,引起其他赌徒不满的缘故。真卑鄙,本是一丘之貉,竟好意思互相攀咬。
      “错,大错特错。现在距离最近的还债期限尚有一段时日,他们不会轻举妄动。呵呵,我原以为你们不会推理出笔记本上的东西,没想到我低估了你们的智商。真恶心,不是你们举报的,还有谁?”
      “苏琮尧,我们好心劝诫你,你却出言咒骂,说我们是恶贼?”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董越泽只看在兄弟的面子上一道前来,结果热脸贴了冷屁股,这下半点好脾气都没了。
      “但愿如此,但愿我冤枉了你们。举报我爸爸的崽种,没有爹娘的狗东西。我掏你的心,挖你的肺,放进搅拌机里打成肉沫喂给老鼠吃。”苏琮尧继续恶狠狠地咒骂,他首先是发自肺腑地控诉,其次亦在试探兄弟二人的反应。
      他当然不甘心,毕竟那可是他的亲爸爸,哪怕告发也轮不到外人来,在他心里,孝道永远大于是非。“既是我的爸爸,便轮不到他人置喙。他好还是坏,不由你们说了算,你们没有发言权,把嘴闭上。”他笃信,最好的孝道,莫过于父子相隐。人只有亲其亲,子其子,才能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如果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爱护,遑论爱护他人的父母?好坏总是一家子凑齐了过,守着风雨飘摇的小屋,亦远胜家破人亡。
      但不论如何,事实摆在眼前就是板上钉钉,藏无可藏的了,苏琮尧怎样努力为父亲洗清罪名,摆脱债主,终不免竹篮打水一场空。据可靠消息说,他的爸爸今早已被警方传唤,不知道会不会供出其他赌徒。即使明知他爸爸受到法律制裁是迟早的事,傅海卿依旧不禁长吁短叹,替人伤心。这么一来,世界上又不可避免地多了一个破碎的家庭,不,或许是两个。
      他小心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长钉,用纸巾包起来揣进兜里,以免苏琮尧再度自残,又用湿巾纸擦去地上和瓷砖上的血渍。此时他纵有一肚子安慰的话,只怕现在说与人听,人家也不见得真正领会,反倒觉得不过是寻常局外人的风凉话罢了。
      “苏……”犹豫了半天,他终于开口。
      “哼,你尽可放心,我没有忘记。接下来,我会凭自己的本事赔偿大家的损失,满意了吧?”
      他蹙紧眉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们是同班同学,理应相互关照,我实在不忍心看你破罐破摔。虽然我不知道谁用偷听或者别的方式得知了真相,举报了你爸爸,可事情既已发生,无从改变,我们就既来之则安之,好不好?他进去了,总有出来的一天,等他改过自新戒掉赌瘾,你们才好一起幸福地生活啊。”
      “我不需要任何人管我,更不想听你满篇团结友爱的鬼话。”苏琮尧闭上眼,胸膛在剧烈起伏着,皮肤乌红,汗水顺着暴起的青筋点滴流下。
      董越泽猛吸鼻子,若非体谅苏琮尧陷在巨大的伤痛之中,他早大打出手了。此时强压怒火,拼命咬牙丢下一句攻击性不那么强的话:“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傅,咱们走。楼上搞不好人都快来齐了,别耽误了早读点名。”
      傅海卿最后目视那人倔强的黑色背影,不知不觉怅惘、痛惜、无可奈何集于一身。“哎,罢了,先让他自行消化消化吧。”
      后来,同学们陆陆续续收回了丢失的财物,并附带一封匿名信,信上写:某某同学,你丢失的多少元已全数归还,请查收。
      内容丝毫没有道歉之意,何必煞有介事地写上一封信呢?
      不过,如今迷途知返的孩子肯主动归还偷走的东西,蓝老师当然也想息事宁人,便绝口不提追查犯人的事,权当未曾发生,一笔带过。无人知晓幕后举报的神秘人究竟姓谁名谁,有何目的,反正大家都拿回了遗失的财物,全班上下皆大欢喜,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很快,讨论嫌犯的声音消失了,他们平凡的校园生活就这样看似波澜不惊地进行下去,唯有一只模糊的紫色蝴蝶不时来到梦中吸引着他的注意。
      “其实大多数时候人们并不关心真相是什么,而是选择对他们来说最有利的事实作为真相。所以谁偷走了班上同学的财物呢?一个虚设的小偷。谁举报了小偷的父亲?来路不明的神秘人。为了防止大家相互猜忌,自然是不必公开的。与其刨根问底伤害感情,不如把罪名安在不存在的同学身上,这样不至于妨害了大家正常交往。如果你相信它是真的,所有人也都告诉你是真的,那它不就是真的吗?记住,和谐和稳定比真相重要一百倍。”董越泽说。
      没错,为了保全苏琮尧的面子,所有知道他爸爸被带走的消息的人,全部给嘴巴上了一把大锁,其中自然少不了蓝老师的授意。只是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傅海卿再没有与苏琮尧说话的机会,他恢复了他隐秘的生活,继续扮演着他乐于扮演的透明人角色,来去无踪,用沉默对抗整个世界。一切仿佛已经落幕,又仿佛仍在平淡的生活中持续上演。
      第一次月考日期的公开,使同学们更加无暇顾及一件不再具有调查意义的事件,备考的紧张氛围冲淡了人际关系里的摩擦,在此期间,傅海卿的风评也随着事件的遗憾落幕渐渐好转。大家似乎开始对他真正有所认识,小小的个子,清秀的容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实干家。别人办不到的事,他竟然办到了,还把所有的损失追了回来,真是了不起。尽管傅海卿知道,此事的解决少不了运气加持,但不管怎么说,老天爷总算帮了他一把,让他在学校里的地位从鄙视链最低端稍稍爬上来了一些。男孩们依旧半是调侃地尊称他为国王陛下,当他通过走廊的时候,经常有人排在路边向他躬身行礼,和过去那些带有欺辱性质的动作分明相同,然而投来的眼神和态度仿佛有着微妙的转变。原先中立的人貌似变得和善了几分,有时甚至主动与他探讨课堂上的难题,邀请结伴完成小组作业,在路上碰到了亦不吝啬点点头打声招呼。傅海卿感觉自己正被部分人发自内心的尊重,自然无心理会那些少数仍然坚持以此嘲弄他的人,当嘲笑不再尖锐,当心理日趋强大,恶俗烂梗也就无处遁形。他头一回体会到,原来坏的词可以变成好的词,曾经在意的点现在一文不值,嘲讽的利器便痛失杀伤力,化腐朽为神奇。
      “嘿嘿,陛下回来啦。陛下走啦。陛下、陛下……等等我啊,陛下!”定睛一看,竟是邹涛追上来。他小拇指放在鼻孔里转着圈儿抠挖,另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很难不注意到他没有系紧的裤腰带,松松垮垮的耷拉着,平添埋汰。
      傅海卿不情愿地停下脚步。“什么事?”
      邹涛取出裤兜中的钞票,沾好口水,心花怒放地又把钱数了一遍。“多亏你,我宝贵的票子失而复得,”他弯曲中指在票面上一弹,收好卷起来用黄色橡皮筋捆着,放回原处,用自己独有的腔调说,“就算我报答你,近期我不得来找你滴麻烦,不过能坚持好久就不晓得了,哈哈哈哈!最多一周!”出人意料的是,后来邹涛似乎保持得比他承诺的更久。有人说,邹涛是小人里的君子,此言不虚。
      傅海卿这才想起,邹涛也在失主名单上,且丢失数额还不少呢。虽说他的钱不算干净,大半来源于小弟们主动上交的保护费,但毕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什么好说道的。令人惊奇的是,刘臣禹居然敢对他仰仗和赖以生存的老大哥下手,胆子真肥,以往小瞧了他,他这人表面处处忍辱负重,任打任骂,像条哈巴狗似的四处点头哈腰讨好别人,实际上私心极重,不可不提防。
      座位间狭窄的走廊仅容一人通过,邹涛便侧身从傅海卿身边挤了过去。“哈哈哈哈,我走了,再见哈陛下。”然后故意做作地展示了他油腻的飞吻,当真恶意满满。
      无不无聊啊。傅海卿扭过头,抱着一摞课外书走向讲台左侧的角落,其中部分是他捡漏校图书馆处理的旧书,另一部分来自同学们的捐赠。
      本周为响应学校要求,也为了鼓励大家阅读,蓝老师做主腾出了上个班级留下的置物柜,改为图书角。基于妥善管理的必要性,设立图书管理员势在必行,但图书管理员毕竟不是班干部,没有好处还麻烦的事多数人不愿干。听说傅海卿没事喜欢翻书,向嘉兴很利索地就报给了班主任,故而不经票选直接上岗。现在,他正在登记书名和册数,闲暇时做些事倒不觉得烦躁。不过新官上任没有先例可循,一切的事务都需要自己摸索,得考虑怎么妥善处理借书、还书、得分扣分等一系列琐碎的杂事,事情虽小也想尽善尽美,定好办事流程管理起来才方便。
      图书角旁向来有饮水机的一席之地,董越泽注视着滚烫的水柱冒着热气飞流直下,灌满杯子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扭紧杯盖,十分满意。他用小拇指勾着水杯盖上的吊绳,漫不经心地开始同傅海卿瞎掰扯:“今天天气真好!啊——”他伸了个懒腰又连打两个哈欠,但傅海卿忙于公务没理他。
      “老傅啊,你怎么不说话,不会还在惦记苏琮尧的事吧?何必。”
      傅海卿摇摇头,忙不迭见缝插针将登记好的书本塞进空位里收纳整齐:“嗐,早点翻篇吧。我当初觉得他有些可怜,不仅为他辩护,还差点想包庇他。说我圣母心的,全是看客心态,他们哪里懂得失去亲人的难过?事实证明人无法理解自己没经历过的事。他错了,我却不忍心谴责他,我承认,我的确不够正义……”
      “你有没搞错啊,老傅,你可怜人家做什么,你自己不也……算了,不提也罢。”
      “正因为我出自单亲家庭,才更明白失去父母一方的难处啊。别说大家不知道,我们都不得不在重重针对下苦苦支撑,寸步难行,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要让大家知道我单亲家庭的身份,岂不更加举步维艰?换作别人,也一样。我们努力克服接踵而至的困难,拼尽全力过上正常的校园生活,苦尽甘来看着别人重走自己的老路,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明明讨厌粉饰太平,却庆幸大家不知道犯人是苏琮尧,我到底怎么了,矛盾至此。”
      “老傅,就属你最悲天悯人。他那种人不值得同情,他的老爹一样罪有应得。而且大家压根不知道,你还操那没用的心。从小妈妈就告诉我,真正的爱是教你认识到错误,并学会成长。他敢为了他爸好,把他爸供出去,我佩服他是条汉子。呵呵,他呢,懦夫一介罢了,哪有什么深明大义。你同情他,他认你是举报者嘞!”董越泽话说得实在不够委婉,字里行间尽是打抱不平。
      “我先前就奇怪了,明明不公开风言风语更多,哪有一锤定音好。没想到还是蓝老师深谋远虑,同学金鱼的记忆,七秒钟什么都忘了。如此看来,不公开的确是上上策。罢了罢了,不说他。刘臣禹那边呢?据你所知,他受什么影响没有?”
      “怎么,”董越泽笑了笑,“你不说苏琮尧,准备换个人操心咯?他啊,被王英俊臭骂了一顿,不打紧的。他们说王英俊极为唾弃刘臣禹这个恶心的帮凶,当着许多兄弟的面痛斥他有多可耻!还说什么,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干小偷小摸的事,好一个两袖清风呀,哈哈。”
      傅海卿清点完书籍,接下来是打印花名册,聊天的同时手上一刻不停:“他当然不会啦,毕竟他想要什么没有。仓廩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假如一个人想要的东西通通得不到,哪怕最低级的愿望也无法实现,很难说能否保持正直啊。”
      “甭提了,他们爱咋咋地吧,”董越泽挥挥手,扭开盖子将水含在口中温了温,“下午有空来看我打球啊。”
      “下次一定。”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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