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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流年 ...

  •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他拉住冻得浑身僵硬的傅海卿,后者仅用气音轻声答应,看来心情并不很好。天蓝色的帆布书包半搭在右肩上,瘪瘪的统共没几样东西,和它的主人一样没有精气神。“去哪儿。”
      “看你也不像着急回家的样子,怎么,提不起兴致吗?算了,既然不想去,我不勉强你了。”
      “不,我要去。带我去。”他停住脚步。
      “老傅,你好怪……”董越泽看着他死灰状的脸,默默叹了两声,既然好兄弟不愿开口,他自晓得深明大义,“好吧,去就去,走。”
      他们绕过几道弯,走入一条背阴的小路,这里是距离学校最近的夜市,此时刚过六点,已然开摆了。旧城居民区素来最富有市井的烟火气,附近四五层的低矮楼房少说几十年的老破小了,比傅海卿的岁数还大。它们不似冰冷的写字楼,扎堆建筑在芙蓉城最繁华的地段,高高耸起,站在那楼顶仿佛只手可摘星辰,却叫人心猿意马,不知为何追逐人生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浮沉半生终成过眼烟云。在这儿方能品味最真实的人间百态,小商贩揣着大喇叭吆喝叫卖,瓜果蔬菜、糕点小吃应有尽有,十元快剪、移动美甲摊亦随处可见,下街苍蝇馆子更是多如牛毛。彼时正值晚饭时间,可谓热闹非凡,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纷纷涌上街头,寻觅热腾腾的美味食物填饱肚子还有疲惫的心。
      周围几桌的食客来来去去已换了两波人,眼底只剩光秃秃的竹签横七竖八地倒在铁盘上,便觉浑身慵懒,困劲来袭。
      今天这顿吃得不好,傅海卿想。当然没说饭食做的不好不够美味,只是集中精力听故事了去,哪里记得嘴里的什么滋味?他舔了舔嘴皮,努力回忆残余的味道,始终想不起。
      惜别,零零星星的小雪再次飘起来。好灵的雪,特地在饭点停一会儿,给予人方便,浪漫的想象怎可不与现实同乐。董越泽的车恰锁在树根处,蹬上就走,傅海卿挥挥手同他道别,打算循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去找熟悉的公交车站。
      川流不息的大道,五光十色的灯,夜晚的芙蓉城远比白天热闹百倍,天上星星睡觉了,芙蓉人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站上天桥中央,看那街道中车流的轨迹汇成一条巨龙,蜿蜒盘旋在摩登城市参差不齐的高楼大厦缝隙间,华灯初上繁华万千,不似在人间。看,穿过长街一直看到最远的地方去,依稀见到立交桥上一排齐齐整整遗落的光斑,恰如姑娘裙摆上镶的亮片,给流光溢彩的城市添足几分迷幻。游走其中,仿佛是一只小小的鬼魅,飘飘然如堕烟海。恍惚不知庄周梦作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
      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电灯这一划时代伟大发明的出现,直接扭转了几千年以来人们的生活方式。二十一世纪,随着城市化建设的不断推进,工业的迅速发展点亮了一座又一座璀璨的大都市。白天是天上亮地上暗,到了夜晚反转过来,地上亮来天上暗,各式各样的灯光照得人间亮如白昼。说句夸张的话,天宫明月黯然失色,不及凡间宝塔明珠,即便玉皇大帝他老儿缺了烛火,也需特地下凡借光。傅海卿不由得深深感叹,古代人幻想神仙无忧无虑的极乐生活的时候,可曾预料到今天的人类活得比神仙还滋润。
      但是啊,他照样很高兴能借着等车的机会好好坐下来瞧一瞧月亮,瞧她露着柔和谦逊的笑容,娴静端庄地叠着双手坐在云上,不愿与任何人、任何物比美,自甘屈居第二,不争不抢却让他永远留着心中无可动摇的地位。“为了月亮,今夜的晚归值得。”古代诗人喜欢拿月亮描写相思,这让他想起他自己因何答允董越泽去店里,皱起了眉头。
      啊……冷君兮现在在做什么呢?
      公车的抵达打断了思绪。
      车上有大半人,他幸运地在最后几排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坐下来,书包脱下来放在胸前,忽然想起自走出考场,拿到手机还未开机。不料方才打开,叮叮咚咚弹出二十多条爸爸的未接来电,他此时恐怕急坏了,四处找寻儿子的下落呢。
      傅海卿立马回拨过去,诚恳道歉并告诉爸爸自己没事。
      回到家,浑身疲惫,刚进屋就一头栽到了沙发上。听到动静,爸爸赶过来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告诉他爸爸做了热乎乎的鸡蛋羹,放在你房间的书桌上,记得用。
      他点点头,抬起一半脸漏出眼睛,嘴里含含糊糊嘟囔道:“对不起爸爸,本来只想和朋友吃完东西马上回来,却不小心呆久了……”明明是自己回来晚了,语气倒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似的。当然,爸爸知道他打小犯困就会呜呜咽咽的说不清话,走路醉汉般东倒西歪,见什么软的地儿歪下身子去黏得死死的,两眼一闭,一秒入睡的本事可大得很嘞。
      他睡觉的模样始终同小时候一般无二,呼吸声轻轻的,小手扒着枕头不放,想帮他挪个地儿好让他睡得更舒服些,却全然奈何不了他。想想爸爸忍不住露出了微笑,看来蛋羹是白做了。时间真的好快啊,爸爸忽地意识到,还能听小孩迷迷糊糊的打哈欠,可能就在这两年了。等他再大一些,经历了变声期以后,他马上会变得与自己一般高乃至更高,脖子上长出小核桃样的喉结,不准时回家,与逐渐衰老的父亲距离越来越远,所有的心事不再讲与自己听。等同于登上一趟有来无回的列车,车上的乘客往往期待下一站钟声的敲响,意识不到当下的人生会成为值得回味的幸福。想到这儿,眼睛不由自主闪出了点点泪光。
      在他没有回家的时间里,爸爸曾怀有无数次焦急和动容,可当他的脸真正出现在家中那一刻,犹如冰水倾盆而下,浇灭了胸中燃烧的火焰,此前不管有多少句责备的话,均消散于无形。或许再省心的孩子也有翅膀长大要飞出去的一天,这并不是孩子的错,身为单亲家庭的爸爸,理所应当花更多时间陪伴孩子度过特殊的成长时期。
      爸爸在客厅站了许久,黯然伤神,终将傅海卿连着他不肯撒手的沙发小枕头一块儿抱回了卧室。自己的孩子自己最了解,爸爸清楚他的小孩不是惯会惹祸的类型,因而劝慰自己,若为今天的情况耿耿于怀,将来他如果叛逆起来,沾染什么酗酒抽烟的坏毛病或是恋上某个学校里的女孩子无法自拔,该如何是好,岂不要难受十万倍。
      隔天清晨。
      九点已过,仍在昏睡中的傅海卿化身人形鼻涕泥,同被子死死粘连住,脸朝下埋进坑里,到处折腾得乱七八糟,被子的上半部分被拧成一股绳由他抱在怀里,下半部分左翻右折乱作一团简直没有形状可言。他硬撑起身,拼命张开沉重的眼皮,让灵魂重新回归现实世界,躯体一时未能适应,直觉脑袋灌了铅,眼眶肿得好比两边各自卧了个小杏仁。以往每回寒暑假无外乎如此开头,今年依旧遵循惯例,爸爸自八点刚过一刻起,差不多每隔五分钟便来敲响房门,所用话术如出一辙:“小懒虫,起床了!再不起床,好吃的XX(今天的早餐)爸爸全吃完咯!”
      除开每个月固定的某几天截稿日,需要到杂志社与编辑商议定稿事宜以及讨论下期主题外,爸爸很少去上班。这时候不出意外,他多半坐在他最喜欢的位置上阅读杂志和报刊。傅海卿乖觉地坐到对面去,给自己倒好牛奶,送进微波炉加热,再把厨房里爸爸烤好的吐司取出来抹上酱,捞出锅里的鸡蛋,随便找些别的什么配上一起吃了,日日如此,上学和放假的区别仅是早餐时间的延后而已。和西方国家信仰宗教的教徒终生规行矩步,例行祷告那样,将流程重复进行至行云流水,多么机械又无聊。
      说到信仰,爸爸也有他的信仰,就是地理。每当抓住一个值得研究的新课题,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去投入热情。他的床边常备有一只蓝色的行李箱,平时不轻易打开,里面是准备好的一套专供出差用的装备。遇到难以搞懂的点,他便拎起行李随时出发,或实地勘察,或拜访专家,不解开心中的疑惑不算完。每次出门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期间天南地北四海为家。他习惯来无影去无踪,家里谁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唯有坐等某天他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家门口,由于路途奔波而把皮肤晒得焦黑,干燥粗糙,脸皮能当砂纸用,双眼却熠熠生辉,露着春光灿烂的笑容。
      十四年前,傅海卿的降生终于带来了希冀。家中新添孙辈,乃是头等的大喜事,妈妈正好以此为由,联合爷爷奶奶一起劝爸爸收心,他当然没理由拒绝。此后好些年,他也的确不曾再做过那样的事,他努力回归家庭,开始学习做饭、收拾家务、照顾孩子,直至样样精通。三年五载,不见风吹雨打,肤色渐渐养白了,换作如今温文尔雅的相貌。然而他的心是不朽的,带着孩童的天真仰望世界,怀揣浪漫的情操,通通付诸山海。
      爸爸同地理深厚的渊源最早可追溯到六岁,生日当天,作为礼物爷爷从百货商场购买了一只地球仪,他收到之后欢喜异常,一发不可收拾。十八岁高考,他果断填报了国内某老牌名校的地理科学专业,上岸后醉心学习,从未动过恋爱的想法。
      那他究竟怎么认识妈妈的呢?有个人就不得不提了,爸爸当年的校友陈肃光,现在傅海卿管他叫陈叔叔。陈叔叔为人仗义,他有句座右铭叫“有恩不报非君子”,事实上他真的用行动证明他的座右铭可不是说着玩玩而已。读大二的时候,陈叔叔与同学发生冲突,两人一路打架打到了楼梯口,陈叔叔光顾着应付,一时不慎踩空了脚,险些摔成残废,是爸爸正好路过出手搭救,方才幸免于难。虽然陈叔叔的腿依旧落下了不少病根,然那时二人素昧平生,爸爸能不顾自己被砸中的危险上前接住他,外人觉得有勇无谋,陈叔叔却感激不尽。毕业后陈叔叔开了家文具店,所以从小到大,傅海卿但凡有什么缺的,往他店里随意拿就是了,陈叔叔自认与爸爸八拜之交,对兄弟向来不把金钱利益这些身外物放在眼里。
      正值四月中旬,按照本校的传统,每年操办一次学术交流项目,联合关系较好的学校进行师生交流,增进双方感情的同时提高教学质量,互相学习取长补短,称为研学季也叫游学旅行,是一年中最盛大的活动。期间本校学生与交换生们同吃同住,一起参与课堂、课外活动,来访教师开展公开演讲,举行学术探讨,接受同学提问,授业解惑。作为广交朋友、获取学分的途径之一,同学们的参与度和积极性都空前的热烈。尤其今年,轮到与隔壁市外国语学院友好交流,听说外国语学院美女如云,爸爸的室友个个蠢蠢欲动,人还没到先垂涎三尺了。
      陈叔叔基本痊愈后,时常找到爸爸外出用饭聊天,途中谈起研学季,随口问爸爸有什么想法,爸爸敷衍着一笔带过,似乎兴味索然。表示对什么英语、法语、日语,各种乱七八糟的语言不感兴趣,一门心思只想学好专业课,陈叔叔点点头,不再过问。便自己跟风报名了活动——互助教学。
      说来有趣,互助教学双方均为学生,按五人划分一组,交换生组与本校生组绑定,目的是拓展学生专业外的认识,增长眼界。各组之间人数相当,大家心领神会,自动结成一对一辅导。可陈叔叔偏巧在当天吃坏东西闹了肚子,他不到场,相对的交换生组里必定有一人落单没有同伴。要知道研学季活动并非普通活动,校方为表明对其他学校的重视,事关体面岂能允许学生轻易爽约。
      为了免于校方的责难,陈叔叔决定请求爸爸以他的名义出席互助教学,事急从权,爸爸没多犹豫便顶替他去了。结果这一去,一下子就被妈妈给看上了。那时候妈妈还不知道爸爸的真实姓名,活动结束以后,妈妈很想再找爸爸说话,却不知该怎么重新遇见他,四处询问,废了好大功夫终于打听到陈叔叔那里。最后由陈叔叔阐明缘由,又在中间牵线搭桥,后来才成就一番佳话。
      妈妈当年大三,因为上学晚实际比爸爸大两岁,然这丝毫不妨碍二人迅速陷入热恋。从校园走向婚姻,他们几乎不曾历经大的风浪坎坷,对比周围的同学,绝对是情路最顺畅的一对。据陈叔叔说,爸爸刚开始是没有半点意思的,架不住妈妈猛烈追求,她身材微胖风韵十足,性格自信大方,拿下一个不懂感情的木讷直男简直信手拈来,没多久他便乖乖沉入温柔乡了。傅海卿听到此处显得尤为疑惑,记忆里妈妈即使不算瘦骨嶙峋,那也称得上纤细羸弱,何以见得微胖?
      大约很久很久前,妈妈或许真的以为,孩子的出世可以扭转一切吧。她将孩子视作希望的曙光,视作掌心的珍宝……
      他从没听说自己名字的意义,每回需要自我介绍的场合都是瞎说。其实海作为字辈,卿则选自‘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妈妈给起的名,出自一首明代闺怨诗,即使不深究背后的故事,单看最后一句,你应怜惜我对你的爱,我更须得怜惜你,相比于其他女诗人委婉含蓄的风格,这首诗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女子对郎君无限的爱怨,实在情根深种,顾影自怜。
      离婚多年,家里早已没有妈妈的痕迹,除去爸爸藏在床底下的一个箱子,放有许多妈妈的照片,包括两人甜蜜时的合照,以及与爷爷奶奶在一起的,妈妈怀里抱着小孩的全家福等。其实他早知道箱子的存在,却一直假作不知,在这个家里,提及妈妈的问题等于触犯约定俗成的禁忌,无论上一秒场面多么热烈,必然陷入万籁俱寂、灰飞烟灭般的沉寂,如置身末日后的废墟,满目萧然。妈妈这个字眼被赋予诅咒的魔力,将父子俩的关系拉远、不断拉远,失去弹力的橡皮筋永远无法复原。但傅海卿始终记得妈妈的生日,一年中仅一天的特殊日子,重要程度超过自己的生日。他趁爸爸出门,破例溜进房间,轻车熟路地找到箱子的位置,然后仔细翻阅有关妈妈的相册。年复一年,相似的五味杂陈,好讨厌妈妈啊,屡屡怀疑,打出生起妈妈就根本不喜欢自己,可、可是……相片上的妈妈抱着还是婴儿的自己,脸上布满温柔与慈爱的笑,她分明爱过自己的。
      大概时过境迁,妈妈的爱随着时间隐没了吧。爱如指缝流沙,轻易消失不见,仇恨反之,憎恶不会为大雨所冲散,雷雨交加时,闪电劈过树枝,往人心头去劈,使伤口愈来愈深……老天的安排叫人猜不透用意,爱本应当长长久久,恨本应该冰释前嫌,为何人与人的羁绊和执念总是剪不断,理还乱。
      他既无比想再见妈妈一面,每每有机会见的时候又懦弱地选择逃避,他害怕,怕她的眼中布满冷漠与厌恶,怕自己的存在令她想起不喜欢的生活,想起与前夫的种种回忆。无论日常同爸爸的相处中产生了多少愉悦的瞬间,那天他会出奇地讨厌爸爸,讨厌他面对妈妈的远离不作为。
      大约很久很久前,生活没有任何预警地失去了圆满。取而代之的孤单、无助,常常环绕心间。学校里的小伙伴吵架他见惯了,经老师的劝导每每和好如初,大人们凭什么不能和小孩一样?大人之间的矛盾为什么总纠缠不清,究竟有什么不可原谅的错,宁肯断绝夫妻情谊,不愿彼此后退一步换取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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