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渴》刁鱼

17、chapter17

　　先打破这份沉默的是祁鸩。

　　周靳声本身在身边一群南方少年里算高的了，偏偏祁鸩人高腿长得没边，像只蛰伏的猎豹，肌肉不用很大块，却很有分量，整个人压上沙发，周靳声感觉沙发垫子都往下沉了沉。

　　周靳声眼看着祁鸩坐到自己身边，灼热的温度隔着空气也感受得分明。

　　他扇了扇卷翘的睫毛，耳朵被少年呼出的热气萦绕。

　　周靳声以为祁鸩至少会问些什么，问什么都好，只要他问了，周靳声就说。

　　他迫切地需要找一个人发泄情绪。

　　但谁让这个人是祁鸩呢，祁鸩可能从来不知道多管闲事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祁鸩，”周靳声向内心的煎熬屈服，指尖搭上祁鸩的膝盖，却不转头看他，挑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你真的报警了吗？”

　　“假的，”祁鸩低低的笑了声，在静默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我看到有警车往这边开来，不骗他们我也没法带你走。”

　　“你之前在那待了多久？”问完周靳声就后悔了，只要不说他们就可以维持表面的和平，他可以当作祁鸩没听到谭邦吼出来的那些话，只要祁鸩也装作没听到。

　　他搭在祁鸩膝盖上的手垂下来，搭在自己腿上，脑子里崩着一根弦。

　　祁鸩感觉到膝盖上轻飘飘的减轻了一点重量，莫名心里头不太舒服，闷着声音说：“挺久的。”

　　周靳声不说话了，祁鸩的语气听得他心慌。

　　“你们进去的时候我就在了，本来没想管，要走的时候突然听到你名字了。”

　　周靳声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祁鸩果然全部都听到了。

　　脑子里崩着的那根弦断了，他想，祁鸩这人什么都不会问，他分明地划着人与人的边界线，一点都不愿意越过去，但现在他就是想把祁鸩拉过来，拉到他的界线这边来，就像突然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勇气，什么顾虑就都没了。

　　“其实刚见你拦下那截钢管的时候，我是有点可惜的。”他突兀地开口，语气不颓靡沮丧，反而十分尖刻，像揪在人心上，疼得厉害。“我想啊，要是这手就这么废了也好。”

　　这话听得祁鸩脸色变了变，看向周靳声的眼神锋利得像一把刀，要把人刨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些什么似的。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周靳声继续说着，语气嘲讽。

　　“我害得那个人再也弹不了钢琴了。”

　　他转过头，凑近了直直盯着祁鸩的眼睛，两人的鼻尖紧紧地挨着，鼻息交融在一起，祁鸩不愿意凑得太近，抬手按住他的脸。

　　“我不信。”他说。

　　“为什么？”周靳声仿佛听了个笑话，虚伪地笑了好几声后又说：“我告诉你，他说的都是真的。”

　　“要不是我，他的手指不会落下残疾。他刚成为著名钢琴家的关门弟子，他本来应该有充满鲜花和礼赞的前程。

　　可是因为我演出迟到，我仗着他是我的好朋友，我要他上场，可是有人在钢琴上做了手脚，调试的时候重型盖板直接砸断了他的指骨。

　　演出场地距离医院太远了，况且当天路上出了重大交通事故，太堵了，那时候我在车上漫无目的地神游，却可能和载着他的救护车擦肩而过了。

　　由于送医不及时，他那只手不够灵活了，对于一个弹钢琴的人来说，手指不够灵活相当于宣判了演奏生涯的死刑。

　　他曾为之骄傲的一切都没了，我毁了他，我少年时期最亲密的朋友。”

　　祁鸩露出他从未见过的错愕的神情，周靳声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力气。

　　好在回应他的不是撒手而去的背影，也不是恼怒和指责，而是一片滚烫的胸膛，和一句无奈的话语：“不是你的错，难过的话就哭吧。”

　　“你可以自责，但没必要拿自己的灵魂‘陪葬’。”

　　错愕的人轮到周靳声，他把脸深深埋进这片滚烫里，无声地浸湿了它。

　　“明明可以怀揣着炙热的爱和滚烫的梦去做你想做的，何必沉浸在曾经的过错中，既折磨了自己，也加重了别人的怨气。”

　　祁鸩把手插到周靳声柔软的头发间，一下轻一下重地揉捏着，话锋一转，说出的话一点儿也不温柔：“你真的是在忏悔吗，可是我觉得，你只是在逃避他的怨恨罢了。”

　　“别说了。”周靳声呜咽的声音隔着布料透进祁鸩的心底，脆弱得让他不可自抑地心疼。

　　祁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维持这个动作不动，任由靠在胸口的少年安静地流泪，偶尔捏着一缕发丝绕过指尖打着圈儿。

　　直到周靳声垂着的脖子泛着酸痛，他才算缓过来一点，离开祁鸩身体的温度，脸上胡乱几条泪痕。

　　明明没有激烈的落泪，偏偏比嚎啕大哭更为狼狈。

　　“……你还记得那次在天文台我提到过的，我弄丢了一个曾经很好很好的朋友吗？”周靳声哑着嗓子开口，平添了几分阴郁的气质。

　　“他叫谭邦，我在七八岁的时候一场音乐会上认识了他，小孩子的友情来的莫名其妙，我们一起练琴，参加同一场表演，还有比赛，我以为我们会一直是彼此的知音。”

　　“他说他没有灵气，我觉得不是的，他的琴声随了他本人的性子，很温柔，比不上传统的大气，但他是很有天赋的，他几乎狂烈地热爱钢琴演奏。如果那天我不那么任性，我晚点到场后可以给大家道歉，我不应该为了掩饰自己迟到的事实叫谭邦先弹首曲子当作热场。

　　如果手指没伤，他如今应该已经大放异彩。”

　　“我不知道，上天居然给他，也给我们之间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你说的对，我只是在逃避罢了，我除了逃避难道还有别的出路吗？我有什么资格当做什么都没变似的继续坐在钢琴前面奏着谭邦再也奏不出来的曲子？”

　　“两年多了，谭邦怨我，他难道不该怨我吗？我一碰到琴，我就想到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脸上愤怒狰狞的表情。”

　　话说到这，祁鸩大致也明白了。不说周靳声向他吐露这么多实属不易，他自己居然动了管闲事的心思更令他诧异。

　　不小心对上周靳声的视线时，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挪开目光，抽了张纸巾往周靳声脸上按。

　　一时情绪犹如洪水决堤，毫不讲理地冲垮了摇摇欲坠的防线。

　　祁鸩识趣地转过脸去，听着身侧窸窸窣窣的动静，眼见着墙上挂钟时针走过半个圈儿，他才动了动又酸又僵的脖子，周靳声也收拾好了外露的情绪。

　　他仰着脖子靠在沙发背上，拿开了搁在脸上的胳膊。

　　祁鸩指了指眼睛，说：“肿成单眼皮了。”

　　“哈？拿个镜子我看看。”周靳声想表现的有活力一点，奈何嗓音实在不支持，看着镜子里肿得眼皮里那颗棕色的小痣都不见了的左眼，心下更囧了。

　　“敷一下，”祁鸩拿了个冰袋给他，“其实睡一觉就没了。”

　　周靳声接过来自己按着，声音哑得不行，“你家怎么什么都有。”

　　“去睡觉吧。”祁鸩没回他的话，起身要去洗澡。

　　“我睡哪？”

　　“我这就一张床，你要不想打地铺就跟我睡。”祁鸩睨了他一眼，显然是觉得他这个问题很弱智。

　　南方城市的地板潮得不行，打地铺显然不现实，周靳声脸色变了变还想再说什么，祁鸩已经甩上了淋浴间的门。

　　等到祁鸩洗完，就看见周靳声表情严肃地板板正正仰躺在床上，忍不住打趣了一句：“你睡觉的姿势挺标准的。”

　　“不是，”大抵是哭过的缘故，周靳声的表情看着委屈，“我睡相和睡觉习惯都不好，爱蹬被子乱滚，和别人睡一张床还会抢被子。”

　　“你不会梦游吧？”祁鸩嘴角抽了抽，没想到周靳声睡个觉毛病不少。

　　周靳声撇了撇嘴，说：“这倒不会。”

　　“那我拿两床被子。”说着，祁鸩就打开了衣柜，周靳声刚想说什么，看到衣柜下边两个大纸箱子时准备说出口的话就噎在了嗓子里。

　　他视力好，纸箱口敞着，清清楚楚地看到露出来的物什。全都是明显不属于一个十七岁少年的旧物，有成年女人的衣物，有露出一个角的破碎相框，其中一半相纸上面的白色婚纱极其显眼。

　　他想到祁鸩在KTV游戏里说的那个秘密，他说：“我是个没有家的人。”

　　祁鸩的家多半不幸福。

　　周靳声在祁鸩转过身来之前及时收回了视线，尽管他好奇，但他也不觉得祁鸩会愿意向他解释自己的私事，祁鸩站在楚河汉界前，把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放在另一边，主动越界的从来都只会是他们。就像刚刚若不是自己先开了口，祁鸩也不会同他说那么多。

　　两人各盖着一床样式相同的棉被，想必是当初祁鸩一起买来的。想到两人初见的那天晚上，祁鸩应当还没整理好这个新住处，直到现在，仍然能看出这个“家”布置得多么匆忙。

　　两个青春期少年健硕的躯体把这张大床衬得都有点拥挤，周靳声总算没跟个机器人一样睡得僵硬死板，换了平时睡得舒服的姿势，却怎么也睡不着。

　　周边太静，客厅的钟滴答滴答的响声都显得清晰。

　　“祁鸩，”周靳声声音放得很轻，但很快就得到了回应，“你没睡？”

　　“嗯，”祁鸩转过身子同他面对面躺着，“我不太习惯跟别人睡一张床。”

　　“我也是。”

　　“我以为你会困了，”他又说，“毕竟你今天真是有够累的。”

　　“明明你更累吧，白天运动会晚上还因为我的事折腾。”周靳声有气无力地说。

　　“是啊，那你有什么表示吗？”

　　“答应你一个愿望怎么样，”周靳声想了想，“想你现在也不需要，那就先欠着。”

　　祁鸩听得笑了笑，说：“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