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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花开易见落难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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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妍缓步走在冥府的街道上。开心,欢喜,忧伤,怀疑……一点点在她脸上划过。
或许正因为得到,所以害怕失去;正因为得到,所以期望更多。她不应该奢望的,可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幸福离她那么近,几乎触手可及。
“妍儿。”有人在低声唤她。
冥王跟着她许久了,但直到这时才鼓起勇气叫她。碧妍回头一看,不由怔道:“哥……”
“哎。”冥王应了声,道,“我可以去你家坐坐吗?”
碧妍迟疑了会儿,道:“可以。”
穿过小巷,轻启门扉。那一处小小的庭院,恍若世外桃源。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堂中。碧妍躲过冥王的目光,道:“哥。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这几天晚上都到人间去?”
“怎么呢?”碧妍顿时警觉。
“你身上阴气重,若是长期和人在一起,你会害了他的。”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碧妍神色瞬时冰冷。
“孟承云是一个人。你天天和他在一起,是要弄得他断子绝孙吗?”
碧妍一怔。
“你这样无异于是饮鸠止渴。你好好想想吧。”
“承云。”
“嗯?”
碧妍道:“你会娶妻子吗?”
承云道:“你又在瞎想了。”说罢从案上拿出一幅卷轴,放在桌上,慢慢地铺开、铺开。
淡蓝色的天景下,湖绿色的草地间,女子卓然而立。阳光暖暖地覆满她的全身,月白色裙衫柔柔地发亮。
那是她吗?碧妍轻笑道:“没想到你还会作画啊。可惜,我永远都不能生活在阳光下了。”
“碧妍。你要我怎样做?”我该怎样做,才可以救你?才可以和你一起离开这个冰冷黑暗的世界?才可以和你在阳光下再度携手?
碧妍凝视着他,那一句叹息咽回心底,她终于微笑着道:“画得真好。”
“周小姐。王上有请。”
碧妍看了看那两个鬼卒,道:“我不去。”
其中一个鬼卒道:“轿子就在门外。我等奉命行事,希望小姐不要推辞。”
他到底要做什么?碧妍不由一阵烦闷。那鬼卒不等她考虑,已抢先阻住了她的退路。
碧妍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鬼卒依旧不卑不亢地道:“我等奉命行事,望小姐体谅。”
他们应该是冥王的亲兵吧。碧妍知道自己的灵力对他们来说微弱得可怜,只得按捺下心中的怒火,依言上了轿子。
轿子在冥王府东殿停下,两个侍女引碧妍进殿。
桌上已摆满茶点。过了会儿,侍女退出殿中,冥王身着袍冠匆匆赶了过来。
“妍儿。”
“哥。”碧妍特意强调这个称呼,“要做什么你直说吧。”
“好。那你就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去人间。”
“凭什么?”碧妍冷冷道。
“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不过请你相信,我真的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碧妍“咦”了一声,道:“你待怎样做?”
“如果你执意要见他,我只得把你暂时安置在这儿了。”
碧妍一惊,“你敢软禁我?”
冥王道:“只要你答应留在冥府或是直接转世,玄音我可以帮你找来,你有别的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
碧妍如被重击。“我不明白,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是因为人鬼歧途么?既然他都不在乎,你又何必这样?”
“你们不能在一起。这是你的命数,也是他的命数。”
“谁会相信呢?你难道要把我永远软禁着?”
“我会的。”冥王躲过她愤恨的眼神,转身离开大殿,只是一张无形的网已将整个大殿包裹住,没有谁能够逃脱。
一见相逢,二见相识,三见相知。人鬼殊途,本不应相逢,更哪说相识相知。
人生自是有缘时,天涯执手殇情远。辜负往生铃。
她这厢枯守大殿,心若玄冰。他这厢秉烛待夜,长坐彷徨。
花谢花飞,离合如梦。怎奈何万千愁绪?一更、二更、三更……一日、两日、三日……早就埋藏心底的绝望化作了无限凄凉。
外面是满月,美好而祥和。承云独立着,忽而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夜晚,他在忆妍轩,第一次听她弹琴。也并不是没有希望的,承云忽然一喜。如果她听得见,那把瑶琴还在他的桌案上啊。
宫调起,商调承,《如梦令》,为谁成?他轻轻吟唱道:“月下共饮皎光,长歌漫问凄凉。琴声一曲过,天涯海角苍茫。徜徉,思量。谁念风萧水长……”
“如果不能见到他,我宁愿灰飞烟灭。”
冥王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凝视着殿外,刚才还是一片墨黑的天空中忽然落下了许多晶亮的雨滴。
天降异象,必有征罚。难道他们真的就不容于世吗?
雨越下越大,忽然在天穹之上,传来一串刻骨的琴音。碧妍泪流满面。
失而复得的眼泪啊,饱含了多少悲伤!往生铃沥下水珠,碧妍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薄。还未待冥王反应过来,碧妍已飞身向那结界撞去。
一层金茫垄罩了整个大殿,铃声清脆而绝望。
不要她死。冥王下意识地抽去结界的灵力,这时碧妍已穿过结界飞身奔向远方。
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幕中,冥王一个踉跄,颓然倒地。
天边响起了惊雷。
水袖宫裁舞,步步斜流苏
这样一场诡异的雨。
雪水一般纯洁澄澈,泛着琉璃似柔和微妙的光亮。如珠帘从天幕洒下,溶入冥府的不尽深渊里。
曲曲回廊,幽幽小巷。碧妍拾了蔽阳伞,便匆匆走出堂屋。雨滚滚落下,穿过蔽阳伞,滴在碧妍的肩上、衣上、裙上。身体的颜色褪淡了,她却毅然向奈何桥奔去。心中悲喜莫辨,只是一意向前,不问结果,不论终局,就算违逆天命也要在一起。
她忽然一惊。那个人正站在几丈外,定定地看着自己。
那么淡,那么淡的身影,遥立在雨中。如水,如水般渗透进骨血里,溶入在心扉深处。
一道闪电划过,承云没有躲避。那眼神,碧妍却看得清清楚楚——不能同生,便欲同死!
还记得那个夜,碧妍悄然到来。他站在门口,对哭泣的碧妍说,“可我不死去,我还有许多事要做。”但是,如果连心爱的人都没有了,还有什么不能舍弃?
那闪电在半空中发出了一声巨响。承云抬头看去,却是碧妍用灵力生生把闪电阻住。又一声巨响,却是碧妍的蔽阳伞被炸成了碎片。
是灵力耗尽了吗?碧妍再也支援不住,跌倒在地。承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扶起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承云看着碧妍已有些失神的眼睛,悲痛万分道,“等我死后变成鬼魂,不就能和你在一起了?”
“承云,你知道这个冥府有多可怕吗?”碧妍慢慢缓回神,轻声道,“它已经吞噬了无数生命,让他们失去阳光、失去生活的渴望、失去存在的意义,难道你也要永远生活在黑暗中吗?”
天空中雷鸣不止,又一道闪电向他们击来。碧妍止住承云想说的话急忙道,“快点,去天偃台。”说话间承云已抱着碧妍躲过了闪电。“在哪儿?”“一直向右。”说罢,碧妍便昏了过去。
外面的事情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了。
碧妍刚刚醒来,这时抱膝坐着。承云在一旁按她的指导将刚采来的一些药草点燃。锁身草七彩流烁最为绚丽,蔗梨是雪白色的,桂岚却为深红。山野的材料最为奇特,当碧妍看见冰莲时,也不由一阵欣喜。
承云掰了掰冰莲坚硬的花瓣道:“这个怎么办?”
碧妍想了想,道:“你看看四周有没有可以盛水的容器。”她所说的周围也只是一丈内。别的地方都是密密的雷电,唯独这块地方安定如初。
承云从圆台上走下,寻觅了好一会儿,才在泥地里找到一块内凹的圆石。于是向碧妍问道:“这个可以吗?”
碧妍接过圆石,把右手食指指尖放在圆石凹处中央,只见从指尖滑下一些淡蓝色的冰晶。
“这是什么?”
“你看不出来吧。”碧妍微笑着解释道,“我的灵力就藏在它里面呢。”
大概是因为灵力耗费太多的缘故,冰晶还未装满凹处就没有了。过了一会儿冰晶便溶化成淡蓝的液体。碧妍把冰莲放在圆石上,一面拿出往生铃放在冰莲的瓣心。
冰莲的花瓣慢慢合拢,把往生铃牢牢包裹住。从底部开始,整个冰莲都慢慢变成冰晶的淡蓝色。碧妍知道已经成功了,便转过头去看承云。承云怔怔的,大概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吧。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作天偃台吗?”碧妍道。
“为什么啊。”承云见她精神好多了,心中十分欣喜。但想到刚才碧妍为了救自己几乎灵力耗散,不由十分歉疚。
“据说在冥界还只存在不到百年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天生异相的魂灵。他尽管和别的魂灵一样因受到阳光的限制而不得不处在黑暗中,却能够穿透各种结界。他在冥府又修行了五百年,终于体悟了天地之道,就在这块圆石上羽化成仙。从此这块圆石便成为了到天界的通道,不再受冥府掌控。”
承云看了看被挡在外面的闪电,又看了看自己的所在上空,奇道:“这怎么能够到天界?”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飞上去吧。”
承云笑道:“这么说冥府的鸟儿都能成仙啰。”
碧妍也是一笑。承云又道:“那你说,冥府谁创造的呢?”
“创造?”碧妍一怔,能够创造冥府的一定不是凡人吧。
碧妍丢开这些问题,道:“虽然我们现在没有危险,但是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儿呆着吧?”
承云道:“在这儿呆着有什么不好,说不定还能升天呢。”
碧妍笑道:“你可别忘了你的身体还在人间呢。”
承云确乎是忘掉了这个问题,过了会儿道:“反正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你真是……”碧妍道,“我刚来冥府的时候,还天天想着回人间呢。”
“你想去人间?”承云一喜,“要不我们一起转世吧。”
“转世之后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怎么可能还在一起。”
“难道你不相信我们一定会见面吗?”
碧妍看着承云,忧伤中带着欣喜。承云催促道:“那时我们会好好地生活在阳光下,能够不受任何阻隔地在一起。要是哪一个先死了,另一个也随他而去。永远不分离。”
碧妍低下头,背诗似地低声说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爱恨离合甘与苦。虽有阴阳相隔的禁忌,他们紧紧相拥。纵然放弃所有,也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一百多年的黑暗终于走到尽头,一百多年的等待这一刻终成正果。生死不过如此。人间路,漫漫有情相许。四目难舍,钗髻难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碧妍的身子忽然一震。
“怎么呢?”
“只是有些累了。”
“那你休息一会儿。等你好了,我们再去。”
“好。”碧妍朝他一笑。
这一笑却让承云有些害怕,“不许反悔。”
“一定。”说罢碧妍就沉沉睡去。
承云看着她的睡颜,心中感概万千。任周围电闪雷鸣,也再不会让他觉得孤单害怕。忽然,他听见远处一声尖哨,抬头看去,只见冥王正站在几丈外的半空中冷冷看着他。
“你干什么?”
冥王落在他面前,伸出手。手里是一片薄雾色的记忆琉冰。
承云惊讶地看着他。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电闪雷鸣吗?因为你们本来就不容于世。”
听着这些话,承云并没有多大震惊。“我知道。”承云淡淡道。
“你知道你前世是谁吗?”冥王的身子又近了些。
承云一怔,那块记忆琉冰已落入了他的掌心。
碧妍醒来时只见承云呆呆立在圆石边沿,不由有些好笑。
“承云。”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承云身躯一震,却没有去看她。
“怎么呢?”碧妍站起身来。承云听见身后的响动,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两不。
碧妍察觉到不对,走到他身侧问道:“你怎么呢?”承云用余光看了她一眼,但马上就收回目光。
“你……”
“不要跟着我。”承云几乎是吼出声来,然后便大步向前走去。
碧妍被他的语气一惊。待要问个明白,承云却只是自顾往前走,什么也不说。二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天偃台灵力边缘。碧妍实在忍不住,冲上前拦住承云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呀!”
“碧妍,我……”
碧妍担忧地看着他。承云挥舞着拳头,却说不出话来。他想控诉,想呼号,但是一切都没有用。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扭过头,道:“我们,结束吧。”
……
那是怎样一种深重的悲哀?就像是鸟儿飞上云霄却突然失去了双翼,跌得粉身碎骨。就像明明筑好了一座精致华美的庭院,却在转瞬间变成了海市蜃楼。就像温热的心突然把痛苦埋藏。
可她不甘心啊。碧妍艰难地问道:“为什么。”
“我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错误。”承云不敢看她。“玄音是个好人,我祝你幸福。”
“那我是不是该祝你和秦小姐幸福呢?”
承云的肩膊微微抖动,“我和她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这又是为什么?”碧妍努力抑制着悲痛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不用知道。”承云冷淡道。
“好。我明白了。”碧妍凝眸看着他,承云的眼睛却是出奇的空洞。
“好。我走了。你快回人间去吧。好自为之。”碧妍说罢快步走出天偃台,周围的电闪雷鸣似乎丝毫影响不了她,她踩着草石,一面低声抽泣,一面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暴雨无情地击打她,然而她已是万念俱灰。她一直走到山脚才停步。山南正是忘川,再往南就是溟海。哀莫大于心死。她伏在一块大岩石上,任雨水穿过她的发髻。全身似乎已不能动弹,惟有不尽的泪雨。
若是落入溟海就不变成暗灵,若是沉入忘川就会灰飞烟灭。冥府流传了千万年的信条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碧妍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中狰狞的闪电,一张脸被照得惨白。
“承云,永别了。”碧妍沿着忘川向前走去。她无法恨他,要怨也只能怨相见太迟,阴阳两隔。
碧妍……承云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一种罪恶感涌上心头。阴阳两隔他不在乎,生死荣华他不在乎。可上天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原来一切努力都只是痴人说梦,可笑荒唐。
为什么要告诉他真相呢?为什么?!
雨纷纷扬扬地落,世间如此沧桑。碧妍落寞地走着,许多亲人渐渐在脑海中忆起。眼看忘川水流变得越来越大,那个身影在山头也变得越来越渺小。碧妍身子一震,心中却清醒了。
十五的月亮是多么美满啊,可惜马上就惨缺。我的生命恰若枯叶蝶,随风与落叶一齐埋葬。
她跳进河水中,嘴唇微启,轻轻吟唱。
“琼蕊秋声黄,落叶满庭殇。一春残梦与相随,细水揉波无尽响。
幽恨几生偿,惊梦夜未央。花落有期情如霜,玉楼笙断灯火廊。”
“碧妍!”承云一惊,正看见碧妍跳入忘川。什么都来不及想起,身子却已奔向悬崖向忘川跳下。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那时碧妍微笑着,不正是这样说的么?忘川里惊起一声大浪,承云朝碧妍游去。
一双手,轻轻地捏住了他的衣袖。
若是从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揽住她,和她说最后的话。但是他犹豫了,他想起了那片记忆琉冰,想起了那些令他失望欲绝的事。
也正因他的犹豫,碧妍原本无力的手缓缓松开。她永远地沉入了水中。
……
月色凄凉地醉,
最后一次回眸。
你的痴迷,我的执念,
都化作无言的悔。
月色泠泠地醉,
梦醒物是人非。
万重山水,你曾陆经,
带着若有若无的泪。
月色圆而又缺,
约定亘古未变。
上弦相爱,下弦绝决。
前世之债今生又欠。
……
碧妍,你知道吗?我们前世……承云闭上双眼,身体瞬间被河水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