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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百尺游丝千里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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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陪我。”一个夜晚,承云躺在简陋的地铺上,透过雪白的纱帐对碧妍如是说。
碧妍躺在镂花的大床上。她实在不明白这样的优待对一个鬼魂有什么用,但承云执意如此,她也不能拂了他的意。
“我在这儿啊。”碧妍的手指搅着衣带,轻声道。
“不只是这一天。我希望的是一天一天的永远没有尽头。”
碧妍笑出声来。“你可真贪心。”
“就像月亮和倒影一样,宁静而美好地相望。”
“可一个月亮有许多倒影啊。”碧妍撑起头,从上往下俯视着承云。
“但在月亮心中倒影永远只有一个。”承云认真地道。
“说的好像你是月亮似的。”碧妍心下发酸,胳膊肘一倒,头便重新落回了枕头上。
“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你就像天边的浮云,好像随时都会悄然离去。”
碧妍盯着头顶的帐钩,半晌道:“你别瞎想了,我能去哪儿呢?”
连着赶了几天的路,玉然也无心饭食,整日闷闷地坐在车厢内,倒是弄得车夫苦不堪言。
但到底不能失了风度。到了京都城外,玉然破例下令停车投宿。在客栈里歇了一宿,将泪流尽了,自知回家后少不了责骂,整了整妆容一并想好说辞。
到府门外自有家人通报。玉然下了马车便自顾向正厅走去。给承云说父亲知道她出门纯粹是为了安他的心,如今既然回来了,总得认认真真的赔礼一次吧。
到了正厅门口,玉然忽然愣住了。父亲正面色铁青地坐在中央,母亲穿着正服坐在父亲身侧。
有谁深深地叹了口气。
难道这么快就知道我回来了?玉然不由十分惊奇。
“望候爷宽恕。”
这决不是她熟悉的人的声音。玉然走进厅中,只见厅内有一人半跪着。他虽然跪着,却依然昂着头,刚才的话想必就是他说的。
玉然在那人身后止住脚步。按照预先设计的,行了一个大礼道:“玉然向父母请罪了。”
出乎意料的是,端坐着的镇南侯和他的夫人都没有答话。
难道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吗?可父亲生气的时候从来不顾及有他人在的。也不知沉默了多久,侯夫人道:“你自己和她说吧。”
这句话显然不是对玉然说的。玉然站起身来,那个人也站起身来。他转过身看着玉然。
果然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可是为什么这样看着她?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那人推后两步,对着玉然忽然又行了一个大礼。
玉然被唬了一跳。那人直起身来,道:“我是李江瑞。”
她知道他是谁了。心一点点沉下去,再想想刚才的情形,就明白了大半。这是她未来的夫君,大概很快,就连未来的也不是。
他道:“秦小姐,对不起,我是来退婚的。”
心猛地砸落。玉然凝视着他,道:“为什么?”语气平静。
“我家里有一个丫鬟,今年也是十六岁。”李江瑞看她面色木然,不由顿住了。
一个美貌丫鬟,一个年轻主子,再庸俗不过的故事了。不过要刚好碰上,实在是运气太好。是啊,谁叫她连人鬼的故事都碰上了呢?
“我知道了。”她淡淡道。
“你可以娶她作妾。”侯夫人发话了。
“可我不想委屈她。”李江瑞道。
“我不会嫁给你的。”玉然道,“你的丫鬟是个幸运的人,希望她能一直幸运下去。”说罢,转身离去。
在哪里都是一样漆黑的夜。玉然坐在妆台前,透过蜡烛的微光冷冷地看着另一个自己。
据说,连请柬都已经发好了。
镜子里的玉然冷笑一下。大概没过多久,整个京都都会知道她被退婚的消息吧。还有,承云……
门响了一下,接着传来盈儿的声音,“小姐,你睡了吗?”
“进来吧。”
“小姐,刚才贾家绸庄的人送来了一封信。”
玉然接过信,只见信封上书着“秦小姐亲启”,拆开来里面是一张流云笺。
听说小姐近来不适,特在郁麟庄准备茶点,邀小姐一聚。明日午时,仲文恭候小姐到来。
玉然默默把信笺交给盈儿,待她看完,道:“我要去吗。”
“小姐还是去吧。心结也不是不能解的,他等了你这么多年,这情分谁都看得出来。这次听说小姐出了事便连夜派人送信,换一个人,只怕是兴灾乐祸的。”
承云让她难过,而她何尝不在伤害别人。这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一出“多情却被无情恼”。谁的心?谁的情?
梦难抛,人千里。何不成全有情人?换青丝,闲双鬓。月华霜满地。
亭外下着潇潇的雨,轻而薄,细而密。氤氲着的水气如同珠帘未卷,悄然飘落,寂然流失。
小径之上,泥染绣鞋。唯有雨点击在伞叶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冷风拂过,颊边微微一痒,玉然停下脚步,轻轻地撩开落下的发鬓。
亭上有人,遥遥相望。
这一幅美得画卷,如同淡妆天色下的偶遇。戏文里才子佳人的哀怨,回首到出场时的凝情。她似是察觉到目光的温度,眼眸微抬,然后举目看去,那模糊而熟悉的容颜让她的呼吸一窒。
“盈儿,你去罢。”
“是。”盈儿转身便朝着来时的路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接着走下来未完的路。郁麟庄,浣烟亭。京都的最高处,俨然就在面前。那亭子便如同一所精心布置的避风港,正备着在这样一场雨里把人留下,诉说一番衷肠。
“秦小姐。”“贾公子。”
香炉暖暖地熏着,无所悲,亦无所喜。说着少时的事,二人的心都不由轻松许多,似乎从前的阴霾都已如秋风过耳,此时已是云消雨霁。
说到从前贾仲文骗玉然比骑马,玉然笑道:“我看你不是‘假’仲文,而是‘真尚武’呢,害得我回家满身是泥,瞒都瞒不过去。”
贾仲文也笑道:“现在你可比从前斯文多了,那时在马上乱爬都没有关系。”
“什么叫‘乱爬’啊,说得我像……”
“乌龟。”贾仲文界面道。
玉然啐他一口,但也知他在逗自己开心。贾仲文又道:“以前我还养过小乌龟呢,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玉然回想着当时情形,微笑着道,“你把乌龟放在盒子里吓我,却不料我非但不害怕还把它藏了起来。你求了我好几天我才把它还给你。”
“是啊。我记得我买了一大盒桂花糕和你换。”
“什么呀。盒子里面是盒子,里面还是只有盒子,拆了半日的封条,结果只有一小块。”
贾仲文爽朗一笑。“你总算还有一块桂花糕可吃,可我打开放乌龟的盒子一看,里面竟然画着一张纸乌龟,旁边还标着‘贾仲文小像’,差点儿把我气死。”
玉然莞尔道:“那时候多好啊。我记得承云刚走的时候,我……”玉然一顿,然后便干脆停住了。总会不经意地想到他,好像他本与自己的记忆相连,所有的欢喜与悲伤都与他有关。玉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说不出的怅然。
“玉然。”贾仲文轻声唤道,“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看,今天的雾霞山多美啊。”
玉然向亭外看去,只见山间烟雨朦胧,脚下的京都也看不清了。而正是这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的山水,让人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天教落雨惜尘泪,对于淋漓的雨,尘世一游,既短暂也漫长。贾仲文也微微出神。“玉然。”
“嗯?”
“玉然。”他缓缓道,“我就如同这一场漫长的守候。我期许这样的一个你,能够因我而幸福。”
玉然怔住了,她猜到了他的用意,却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可是,为什么会哭泣呢?是因为太悲伤还是太幸福?
“你所给予的,我原不配。”玉然擦了擦眼泪,凝视着他道,“如今我已无所托付,只要你不嫌弃,我怎敢妄说幸福?”
从前的玉然虽然平易近人,但也是侯门娇女清贵自显。如今她这么说,却已是自贬身价了。贾仲文心下一酸,“小姐怎么这么说?‘有女同车,颜如舜花。’仲文何其幸?”
“盈儿,你把我那本《玉簪记》放哪儿呢?”
盈儿放下手头的针线,在书架上找了找。“在这儿呢。二小姐上次来的时候你不在,她翻了翻,顺手就放在这儿。”
玉然奇道:“玉凌也看这些?她才多大!”
盈儿笑道:“弄得你很老似的。你刚开始看的那阵儿,比她还小呢。”
玉然道:“后天是娘的生日,我想请个戏班来家里唱唱。”
“好啊。待会儿我去和管家说一声。”
“别。我想自己去请。”
“这又何必?”盈儿不解道,“你又不熟悉这些事儿。”
“其实。”玉然看了看天,又不说话了。
“其实怎么?”
“我想,自己唱。”玉然打定主意。
盈儿吃惊不小,“唱《玉簪记》?演陈妙常?”
“怎么,不妥吗?”
盈儿的惊讶转变为不可抑制的狂笑,半晌方顺过气道:“扮尼姑?小姐,没等过完生日,你就要把夫人吓死了。”
玉然也笑了,“那,扮什么呢?我倒是满想演白娘子的,可惜太悲了。”
盈儿想了想,道,“小姐,我们上次在洺城看的叫什么?”
“《牡丹亭》?”
“对呀,这是出喜剧,不如就唱最后一段。”
玉然想了想,脸忽地一红,“不好。”
盈儿本没有想到这一层,见她神色一变,便醒悟过来,“好的很呢。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小姐出阁在即……”
“死丫头,讨打!”玉然轻飘飘一句,说得全无气势。盈儿笑得愈加不可收拾,“原来小姐忘了啊。要不要我把贾家的定礼再数数?珠玉三盒,绸绢五箱,……”
玉然起身去打她,盈儿笑着躲过,“好,我不说了。戏嘛,小姐放心,就那出《牡丹亭》,我现在就去安排。”
玉然虽还顾虑那几句唱词太过浓艳,却没有拒绝。坐下来,暗想自己这一番起起落落,虽还有许多遗憾,但也总算有个归所了。昨日刚下定礼,贾仲文便敢回淳安老宅安排去了。玉然心中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丝。从前只知执念之苦,如今看来,若能这般终身也是愿意的。
翻开戏本。蓝底白字的面上书着“牡丹亭”三个大字。手绢儿一翻,拈一个兰花指,学着戏台上的唱道:“但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但愿相思莫相负。但是,相思真能不负么?当你不爱他时,他默默地守着你。当你向他打开心扉,他却不在了。
世事这般无情。玉然还在台上唱着缱绻的幽情,悠远深长的曲调绘着一场漫长的梦境。贾仲文的死讯已经传到了京都,那一张白色的纸慢慢地由管家递到了秦相手上。
台下的人沉默了,台上的却浑然未觉。秦相长叹一声,走上戏台。
“然儿。别唱了。”
“我唱的不好吗?”玉然有些气恼。
秦夫人也看到了纸上的字,冲秦相道:“老爷。万不能让然儿去啊。”
秦相皱了皱眉:“你先把衣裳换了,我们到厅里再说。”
“父亲。”玉然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仲文死了。”
“怎么会?这不可能。”
“他是在回京途中因船只触礁溺水而亡。这望门寡我是不会让你守的,但毕竟已是亲家,总不能落井下石。”
“父亲。你让我怎么办?难道女儿还要再悔一次婚吗?”
“然儿。你先静一静,等会儿爹娘再帮你想办法。”秦相有些后悔这么突然就告诉玉然。
“还有什么办法吗?”玉然轻而慢地说着,“女儿这一生,已经毁了。”
在她活了十六年之后,上天终于觉定要收回一切。她爱的、爱她的,都离她而去了。
但是,这又有什么不好?玉然听得母亲忧急地替她出着对策,眼眸一闪,却幽幽地笑了。
她笑得认真,秦相和侯夫人都不由怔住了。
玉然站起身,却向父母跪下。“然儿,你这是……”
“恕女儿不孝。”
在漆黑的夜色中走入冥府,就如同跨过一座桥,从一个街巷到另一个街巷,一样的幽谧深邃。
玉然慢慢地走着,一团代表阳魂的暖光在她周身散发着薄薄的微光。没有伤感,没有痛哭,有的只是深入骨髓的绝望。
既然上天不肯让她幸福,那就在上天收回一切之前,先放弃她的所有。她不需要怜悯,也不想再等待。她不要结果,只希望结束。
或许,放弃了才会快乐吧。
人死后会变成鬼魂,宁不如一次灰飞烟灭。也不知过了多久,玉然蓦地发觉自己竟走到了一座山的山腰上。山很高,但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山路的右边有一块石台。玉然走到石台上,拿出早已备好的匕首。这时她才发觉石台边缘还有一块石碑,刻着“天偃台”三个字。
空洞而幽深的大殿上。
“王上,这个月有三个官员私自转世。”
批文案的笔顿了顿。“空缺补上了吗?”
“已经着人去选新吏了。”
“要尽快。”
“那离职的官员呢?要不要在阴司监记一笔?”
“走都走了。难道还要让他们的下一世再来背处分?”
鬼吏唯唯退下。
“王上。如今时常有鬼魂乘夜到人间行走,长此以往,必有大患。”大将军武尉进言道。
“你认为应该怎么办?”
“到人间本是极废灵力的事。我认为可以将彗竹、蔗梨、桂岚、锁身草等收归官有,他们失去了灵力来源,自然就不会常去人间了。”
“你说这冥府有什么好的呢?”冥王待他说完,冷冷地抛出这么一句。
“这……”
“他们要去就去吧。”
武尉一怔,从前的冥王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正迟疑间,冥王已低下头去继续批文案了。
武尉走后,一个鬼吏急匆匆跑了进来。“王上。周小姐又去人间了。”
冥王目视文案,半晌,轻轻一叹。
不用说,碧妍这时候去人间一定是见那个孟承云了,要不然玄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离开碧妍呢?化缘当初想用释尘珠害死的就是孟承云吧。冥王系上长袍,右手拿起斗笠。一面吩咐那个鬼吏道:“周小姐的家你以后不用去了。”
去人间的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到了明□□,冥王放慢脚步,审视着四周的情形。此时万籁俱寂,从窗外清楚地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的声音:“你睡着了吗?”
“没有。”男子喃喃道,“为什么要这样啊。下下棋不是挺好吗?”
“我又下不过你。”女子不满道。
男子忽然来了兴致,“弹琴吧,我好久没听了。”
碧妍坐在摇椅上正翻著书,为了防止承云又要求睡地上,干脆就不睡觉了。听到他这么说,心中也是一动。“弹什么呢?”
冥王的身上游离着各种颜色的光。他微转身形,穿过墙壁走进屋内。
闲话的两个人都没有发现他。承云坐起来道:“弹《长相思》吧。”
“我不会。”碧妍想了想,走到瑶琴前,抬起右手在弦上发出几声轻响。
她想到了一支曲子。
冥王按捺住心中的悸动向孟承云看去。按照血缘,这个人还应是自己的子孙呢。帐角被挂起来,承云一袭天青色衣衫,正弯腰去拾木屐。
冥王一下子愣住了。这个人,凭样的熟悉!脑海中转过千万念,一念比一念令他心惊。
碧妍抚琴,唱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凄复清。相知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尽。早知如此绊人心,莫若当初莫相知。”
这正是李白的《秋风词》。承云道:“为什么要弹这么悲伤的曲子?”
碧妍侧目道:“有什么不悲伤的曲子呢?”
承云一笑,起身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碧妍指了指瑶琴道:“有本事你把它弹出来?”
没想到承云马上走了过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碧妍把位子让给他,道:“弹的不好可是要罚的。”
承云没有多说。两袖翻卷,十指如飞。流云不过如此,青山若染微风,忽又如飞瀑急流,大雁横空。有谁卷帘独立?有谁望月无言?
一曲作罢,双眸对望,天地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碧妍才道:“不是说好不弹悲伤的曲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