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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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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卫熠一直在城中。
三天前,他从梦中醒来,便发现自己已来到沂州。一开始,他愕然了好久,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死而复生,还是不过做了一场大梦。
“你受伤了?”破旧的柴房中,干尸模样的卫七抽了一下鼻子,浑黄的眼珠晦涩地转向卫熠的左肩。
“嗯,流矢。”卫熠正坐在角落给自己包扎。
那支箭呼啸着朝她身上射去的时候,他想也没想便一把抱住她滚到一边。
那该是他前世想了千百回的场面,可真的抱着她的时候,脑子里却只在想,箭已能近射到城上,快马顷刻便可到门下。
卫熠一瞬也不敢多呆,把她扛到大木桶后倚墙安置,便从士卒那里抢了一杆枪,直接从垛口一跃而下,与冲在最前面的马匪接战。
那些马匪,占山为王之前多半也不过是盗贼,甚或是种地的泥腿子,跟他在北疆交战的北凉狼兵根本没法比。
卫熠很快夺了一匹马,一枪挑了那个头领,将他脑袋甩出去几丈远。
那伙乌合之众何曾见过此等凶悍之气,顿时就吓破了胆,落荒而逃了。
“你那手枪法,跟谁学的?”
卫七低弱的话让卫熠扎绑带的手都是一滞。
他知道卫七敏锐,所以去找甄玉京前特意将他安顿在远处的城墙角上。
可没想到,隔得那么远,混战之中,他依然能凭气息就捕捉到自己枪法的套路。
“什么枪法?”卫熠决定欺他眼盲,死不认帐蒙混过关。
“你都没教,我哪会什么枪法。”
他的枪法是前世在卫尉营里跟魏侯学的。
那时他是个实打实的小乞丐,虽有被卫七虐待出来的功夫底子,可正宗的骑射枪刀,杀敌本领一个也不会。
后来,他着急想远离京师,匆匆投军,气得魏侯骂他:“像你这样,上了北疆,熬不过半个月!”
他当时不信,可真上了疆场,才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若没有魏侯硬塞给他的那本枪法,他应该早就死了。
卫七冷哼了一声。
“兔崽子欺我眼盲么。”柴房里没有冷风,卫七说话都流畅起来,“你身上,沾着那姑娘的香气。杀人的枪法虎虎生风,不是你,难道是那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使出来的么?”
卫熠一怔,却是失笑。
“你说那个退敌的小将?想必是那位小娘子的兄弟,我也不认得。”
他起身,打开门说出去找吃的,卫七见他抵死不认,也不再问,低哼一声。
卫熠走出柴房,绕到院子后面,脱力地靠坐在土灰剥落的残墙下。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隔壁院子里的老树,摇晃着一身的枯叶,在风中哗啦啦乱响。
这个柴房,就是前世甄玉京在城破之时藏身之处。他早上一进城便寻到这儿,不过是为了怕她再次躲入,他好第一时间找到她,方能护她无虞。
卫熠将背抵靠在冰冷的土墙上。
决定回来之前,他其实仔细地筹谋过。
罗列出致她于死地的每一件大事,想通其中关节,重来一次该如何改变。
甚至为了确保不要出错,他还骑马在罗生海那片苍茫雪原上游荡了三天,寻找当年那位女巫的踪迹。
大概是老天都怜他赤诚,还真让他找到了当年送他玄紫玉令的女巫。
“将军是为了那人么?”老女巫的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却好似一切都能看透。
但卫熠并不以为奇。他卫熠心有所属,在整个北境无人不知。
虽然谁也没有公开过她是谁,可他这一生并未与几名女子有过交集,略作打听,便不难猜出。
“我只想问,令已死者不死,该如何?”卫熠淡然问。
老巫像是看到了他最终的惨烈命运,浑浊的老眼中淌出两行老泪。
“将军,人之命,皆受于天。”老巫哽咽伏地:“将军若执意更动,只会为天所遣……只怕颈中热血,也不足保全!”
见他无动于衷,老巫伸出一双尽是老皮的手,抓着他袍角苦劝:“将军何不回到往昔,与心爱之人再续前缘。命局不可擅改,用尽将军的气运鲜血,也无济于事啊将军……求您三思吧!”
卫熠摸了摸乍痛的右肩,明明包裹好的伤口,却又裂开,流出一缕温热的血来。
鲜血与气运,第一天便应验了么?
卫熠满不在乎的挑唇笑了一下。
那老巫还是太不了解他。
他连命都可以不要,还在乎什么鲜血与气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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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将这件袄子如常拿给安嬷嬷,她若是问,就说想是在城墙上刮蹭了。血也是沾了守城军士的。”玉京吩咐,橙叶忙点点头。
“库房里那件东西的位置可还记得?”玉京又问。
橙叶流利地报了间架柜子朝向,还有装东西的锦盒模样。
“去岁便是奴婢放进去的,姑娘放心,定不会拿错。”
玉京微微颔首,橙叶便忙去了。
正是黄昏时分,各房院都在忙着传膳,熟悉橙叶的有头脸的奴婢婆子都回到院内伺候主人用膳,外头路上反而没有人。
橙叶飞快去到库房,报了自己来意,说姑娘今日想饮些花茶,屋里没备着,特来库房寻一些。
管库房的妈妈知道橙叶常进来寻放东西,也不拦她,橙叶进了库房,熟门熟路地找到她春上才放的那只匣子,打开看了无误,这才又取了一包玫瑰花儿谙的龙团茶,将匣子里细小的金铃铛与茶叶一起包住,出了库房。
到了门口从荷包里抓出一小把铜子塞到妈妈手里,那婆子只顾感谢,橙叶随口应付几句,便揣着茶包飞快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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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玉京起身便快步走到东边的槛窗下,敛裙坐在妆奁前。
她先示意橙叶打开妆台上那只莲瓣形状的戗金缠花纹朱漆妆盒,昨日从库房取回的金铃就埋在中间的玉石夹层内。
经过一夜的符玉浸润,金色的铃铛外,仿佛被裹上一层浅浅的箔光。
前世她用这只金铃成功寻过太后养的暹罗猫,但阿娘不喜她沾手越海俞氏的杂占法器,所以前世她也只在年幼时用过一次,后来金铃被阿娘收回锁了起来,她寻都没有寻到。
玉京取出金铃,旋开露出中间的空处,用镊子夹起那缕沾了卫熠鲜血的衣线,轻轻窝入,复旋上金铃。
“大夫人若知道姑娘又动用法器,恐怕会生气呢。”橙叶有些后怕,一边轻缓地为她梳头,一边小声劝:“要不,姑娘还是不要用了?姑娘想寻那人,托三老爷和大爷寻也是一样的。”
玉京垂眸把玩着掌中的金铃,像是没听见橙叶的话。
隔着金镂的薄壁,刚才那怪异的感觉又没了。
她一向有晨起在心中默默计议事情的习惯,今日一早,她睁开双眼,下意识地回顾昨日之事,却发现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卫熠的名字。
她骇得当即坐起,凝神思索,发现昨天还清清楚楚留在脑海中的前世回忆,竟模糊了大片。
玉京思索着各种可能性,想了想,重新旋开金铃。指尖触到那缕染血的丝线时,脑中果然再次闪电似地滑过那人的面容。
——“王大人的意思,末将进兵,也要连夜八百里急递来向大人问卜?”
紫宸殿上,卫熠身着天子前夕亲自为他披上的玄狐大氅,侧身回眸,面色平静地问。
那时此人已在北疆守边五年,一身松雪之气,磊落疏冷,只是平淡的问话,剑眉凤目,却挑出七分桀骜肃杀,叫人莫名打个寒噤。
刚刚还大言不惭地自吹自擂的王钟秀,似乎没想到这位刚蹿起来的军事新贵,会这么快就对自己刀劈斧砍,整个人都楞了一下。
满朝堂的人精们心中,更是齐齐打了个炸雷。
前夕天子亲自在禁宫设宴,为大胜凯旋的卫小将军庆功。
天子金口玉言,赞卫熠为君分忧,“实乃朕之关张”。
还亲口许他,“军机转瞬即逝,卿可便宜行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连天子都不过问这位的军务,王钟秀又岂敢过问?
他不过是在奏对中,像平常一样偶尔发疯,拉踩一下死对头甄玉京。
可没想到,这种连正主儿甄玉京都懒得搭理的拉踩,却被这位给捡起来,完全不留半点情面地怼回国师大人脸上。
王钟秀气得老脸发白。
满朝文武都缩肩垂头,胆子大的,瞟一眼卫熠,胆子更大的,再瞄一眼王钟秀。却谁也不敢向着玉座抬头,看一看始终沉默立在帘后的甄玉京。
其实甄玉京心中也暗暗吃惊。
卫熠是从她府上出来的,可五年前他便离开甄府,北上投军了。
五年来,他年年都派人带着礼物到明远侯府给老太夫人贺寿,答谢魏侯的提携之恩。可作为他真正的“恩主”,她多年连一根北疆的大雁毛都没见过。
亏了魏莞回回见面还打趣她,称卫熠是……“你家将军”。
玉京握着金铃,心中徐徐叹一声气。
当年她就是太过自信,以为他嘴上不说,心里到底是有她这个“恩主”的。所以根本没有料到,他会在她最需要帮手的时候,一言不发弃她而去。
——“大妹妹起了吗?”
院门外,忽然传来甄暇的声音。
“瞧哥儿说的,大姐儿什么时候懒过床?”乳母安嬷嬷提起甄玉京,满心满眼都是欢喜。但她注意到甄瑕紧皱的眉头,不由问:“哥儿一早过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甄暇无暇与她细说,一边冷得呵气跺脚,一边看眼内院。
丫鬟们穿梭来往、一片忙碌,玉京的贴身使女橙叶正端着铜盆出来,显然已经伺候玉京梳洗过了。
“那我就进去了。”他朝安嬷嬷点头致意,左手一撩袍进了院门。
甄暇脚步轻捷地横穿庭院,一步三级地跨上台阶,正要进去伺候的婢女忙替他打起那张洋红色的蕃铃花夹板锦帘。
“出事了玉京!”甄暇一进来便大声抱怨:“王大人又变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