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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河流。
      泛着铅银色的水面,在惨淡阳光的照射下,诡谲地缀出闪闪鳞光。
      不远处是一座高耸的石堡。
      堡首黑旒军旗迎风高展,铁灰色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荒原。

      卫熠有力地捞住甄玉京。
      淡薄的月光下,那双潋滟柔波蓦地撞进眼中,胸间呼吸都为之一缩。

      精心修整的面具改变了她眼睛的形状,却变不了它的神韵。

      卫熠飞快躲开她的凝视,无奈她紧紧地抓着他衣袖,实在无法抽身,只得窘迫地由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玉京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数不清的图像,从她脑中滑过。有许多都是她不曾见过的。

      她撑着他手臂站直,心中念头微转,假作站立不稳,身子忽然斜倾,一只手借力似地抓住了他的手。

      ——“为什么杀你?”

      长长的一排绞刑架前,身材欣长的男子披着雪白的鹤氅,遮住底下染血的战袍,冷笑一声。
      他凑近被吊绑在绞柱上、已显然被酷刑折磨得体无完肤的瘦小男子。

      “于你,叫父债子还。于我,是主死臣辱。”

      心脏跳得又急又快,好像随时都要扑出来。

      ——“还是说,你对这个全尸的结局不满意?”他转过身,漆黑的瞳眸径直撞进她脑中。

      那双眼冷漠如天山雪,锐利如寒铁剑。眉尖微耸,睨视的眼锋轻轻划过就要受刑的人:
      “要不,给你试试剐刑?斫刑?”

      已经被打得体无完肤的袁映朴顿时嚎叫起来,边叫边骂:“卫熠!你这个无耻的小人!”
      旁边高大的军士没让他骂完第二句,直接上前探手,腕力一击,便摘了他的下巴。

      袁映朴疯狂地扭动着身体,被打烂的皮肉磨出一行行血,淋淋漓漓地洒在地上。

      卫熠冷眼看着他,忽然挑起唇角,笑了一下说:“你这么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

      他轻轻地咬着字,说:
      “十年前的今日。你爹,袁无涯,设下陷阱,残杀了俞芝遥。俞芝遥你认识吗。他可是我们镇戎军的大恩人。救过我们多次。你说,我是不是该叫你父债子还?”

      “大人!”
      玉京陷于悲痛的意识被喝醒,她猛地睁大眼睛。

      俞芝遥。
      前世她一直以为舅公是死于贼匪之手。
      那支冷箭从他左目射入,透颅而出!
      原来,是袁无涯的手笔?!

      “大人,”卫熠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担忧地蹙起眉峰。
      “大人身体不适,还是赶紧回府吧。”

      玉京心乱如麻,正欲点头同意,却倏尔眼前一暗。
      原本有意与她拉开距离的卫熠,突然侧身上前,几乎用身体将她整个挡住。

      “墙后有人。” 他压低声音示警。

      玉京心中一惊,缓了缓,面上毫无所动,只轻声问:“何人?”

      “袭牛车的。”卫熠答得沉稳笃定。
      他自小被卫七以各种严苛的方式训练,对不同的杀气都有敏锐感知。

      方才,就在他不慎唤了她一声“大人”后,那边的坊墙内突然窜起一股杀气,与下午在青牛遇袭时所感应到的同属一人。

      玉京微微抽口凉气。
      袁、无、涯?
      可真是,来得巧了。

      四起的朔风,将天上浓云吹开一道大缝,饱满月光顿时倾泄而下。
      原本昏暗的空地被照得白亮如昼。

      玉京心念转动。
      袁氏一心想杀的人是她,现在远近无人,若是让袁氏看到机会——她果断抬手,一把扯下人皮面具,如花玉颜顿时亮相在月色下。

      缩在坊墙后的袁氏父子皆是目瞪口呆。
      “我要杀了她!”袁映朴悄声咬牙就要纵身跳出去,被袁无涯死死按住。

      “别动!”袁无涯一边镇压儿子,一边飞快思索对策。

      坊门前的小空地上,甄玉京似乎在苦留那个流民卫义。

      “卫兄还是不肯留在甄府么?”她看起来像是病得不轻,面色潮红,声音也虚弱无力,却一味倔强地拉住卫义衣袖不放:
      “卫兄武艺高强,若是投军从戎,”她苦苦劝说,声音却明显越来越细弱,身子也奇怪地微晃,整个人摇摇欲坠:“若是、从戎,爵位军功、都如、探、囊、取物……”

      她像是支撑不住,整个人委顿在地,那个流民很是惊慌,碍于男女大防又不敢触碰,正要站直身子去喊人,袁无涯听见自己左侧,一束牛毛细针发出极细微的“嗤嗤”连声。

      自己那个傻儿子,到底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空地上,卫义明显被暗器打中,他回头大喝:“何人!”他像是想去抢马上的长枪御敌,可是细针上的剧毒已然浸染他血液,只见他踉跄了一步,紧跟着便栽倒在地。

      无风冬夜,四周静寂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不动了。”袁映朴提醒他爹。
      袁无涯点了个头。

      “去瞧瞧!”袁映朴说着就要翻墙,却又被他爹按住。

      “自有人来收。”袁无涯附向儿子耳边,咬了一阵耳朵。

      袁映朴大惊失色:“这!爹你竟然……!”

      袁无涯狠狠一把捂住他的嘴:“你不要命了?!”这个傻儿子什么话都敢说简直令他头痛之极。
      可是不说,袁映朴必要亲自上去捆甄玉京。

      “我在此守着二人,你速去那个地方送信。留心,别叫人发现!”袁无涯怒目而视,袁映朴只觉膝盖发软,赶紧应声离去。

      隆冬天气,凛冽的寒意令短暂昏迷的甄玉京很快清醒过来。

      她先看见倒在不远处的卫熠,一颗心刹时高高悬起。

      “卫兄?”她挣扎着抬起头,想起袁氏的暗器手段,又小心地伏下身。
      卫熠倒下的地方距离她不远,她紧张地注视着他。

      虽然在前世,他在沙场出生入死,连她都死了他还活得好好的,可这毕竟是重活一次。从他阻止了马匪破城的那刻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
      她甚至觉得,会不会因为他改变了原有轨迹,才会遭此劫难?

      玉京越想越觉心惊,不顾一切地匍匐向前,他是朝着她这边倒下的,玉京勉强够到他的面孔,不敢去看,战战兢兢用手指摸上去。

      卫熠只觉得那只运笔鼓琴的纤纤素手,凉得就像一握冰雪,往他脸上乱摸过来。
      她怕得厉害,指尖都在发颤。

      离他右手近在咫尺时,鬼使神差地,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玉京惊得心脏都缩进去了一截,连那些突然窜进脑海的画面都不重要了。

      他的手是暖的,温暖干燥。
      他还活着。

      像是在以这种方式告诉她讯息,他只握了一下便松开。

      玉京直直地望着他的发顶,竭力平静几息,在心中想定了主意。

      “卫兄?”她带着哭腔直起身,只一下便哭着扑到他身上:“卫兄!你怎么了卫兄……”

      卫熠只觉一懵,却听见她伏在自己身上,假哭着悄声问:“你可有受伤?”

      “不曾。”他闷道。

      “卫兄啊……”她哭得更起劲了。

      卫熠:“……”

      “是暗器?”她又问。

      “嗯。细针。”

      “是哪个天打雷劈的恶鬼害了你,他不得好死要下地狱!卫兄啊……”她开始咒人。

      卫熠:“……,……”

      “还有人在?”她知道卫熠一直装死定是等墙后的人现身。

      “一人走了,留下的那人呼吸浊重,当是个四十开外、痰湿脾虚的胖子。”卫熠描述。

      玉京想着袁无涯的模样,觉得他也挺毒舌的。

      “要抓住他吗?他跑不掉。”他问。

      玉京一边假哭一边摇了摇头。
      没有证据在手,便是抓住袁无涯,也治不了他的罪。

      前世他害死舅公,毒杀六叔,今生又想借流民之刀袭杀阿娘!
      前世她虽也设计除掉了袁无涯,却背上一个“滥杀无辜”的骂名。
      倒也好。这一世,她要他死得光明正大。
      槛车游街,明正典刑!

      “等一等,看他想做什么。”袁映朴无疑是去搬救兵,可袁氏人手单薄,并没有能敌得过卫熠的高手。
      除了袁氏自己的庄客,整个沂州,衙役和城门尉都不敢对她动手。她倒想知道,除了这些人,袁无涯还有什么底牌。

      玉京在心里想定了主意,又哭了几声,便爬起身来。

      袁无涯胆小又无比谨慎,绝不敢对她做什么,袁映朴不在,她反觉得安全许多。

      玉京哭哭啼啼,自言自语要骑马回去叫人来救卫熠,可是刚站起身,就装作头昏眼黑,晃几晃倒在地上。

      袁无涯狐疑地盯着她的动作,直觉她今日有些古怪,但他过份相信自家的暗器不会落空,已提前将卫熠当作死人看待,此时虽觉甄玉京行止可疑,倒也并未十分在意。

      见她晕倒在地,也便只是守着,警戒四周,祈祷着笨儿子快些将信带到,一旦那些人来,他便可以撤了。
      -

      令甄玉京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等来的竟是一辆粪车。

      跟车的有两人,一个身形如墙的彪形大汉,还有一个肥胖的妇人。
      两人都不爱说话,做事却利索得很,见玉京与卫熠都晕死躺地,直接拿麻绳将二人都捆了。

      先卸下车上两只大粪桶,又掀开特制的车板,将捆得结结实实的两人抬进去,包袱似地塞好了,才又盖上车板,将大粪桶复放上。

      甄玉京:“……”

      更可气的是,绑她的人为了不让她出声,还给她口里塞实了一块破布。
      她无法张口呼吸,只能拼命用半堵的鼻子吸气。每吸一口,都伴随令人窒息的恶臭……

      活了两辈子,甄玉京第一次想骂人。

      正觉得真要晕过去的时候,忽然间,她听见几声断断续续的擦响。

      藏在车轮辘辘的响声里,不仔细根本听不出。

      玉京怔了片刻,明白过来,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是极锋利的刀片磨绳子的声音。

      到底是卫熠,小时候的苦都不是白吃的。
      前世卫熠原有个好出身,他的父亲是个没落勋贵家的庶子,因射艺极高,容貌又生得极好,便被选进卫尉营当差。

      卫尉营戍守宫禁,常能与宫中贵人有面见之缘,没多久,这位卫小郎便被襄国公家的明珠郡主相中,招赘为婿。

      大婚之后,夫妇和美,很快便有了孩儿。时逢王钟秀初得圣宠,与天子最宠信的大宦王忠信激烈斗法,终于引发了震惊朝野的“仪行案”。

      天子震怒之下,处置了所有涉案官员,卫熠的父亲在襄国公的保护下,原已脱身,却不料被王钟秀不依不饶地买通江湖杀手,给他来了个屠灭满门。

      还在襁褓中的小公子下落不明,直到二十年后,魏侯发现卫熠容貌颇肖其父,暗中查访,才恢复了他的家世声誉。

      狭小空间里,忽然弹开极轻的一声“嘭”。
      绳子断了。

      近在咫尺的人徐徐吐息,借着简陋车轮着地时的颠簸舒开双手。

      玉京有意挪动一下,发顶立刻被他触了一下。
      那人极轻地道声“得罪”,下一秒,准确地将手伸到她塞口的那团布上。

      一片漆黑中,竟能丝毫不碰到她的任何一处。

      甄玉京:“……”

      刚才她是故意朝他挪过去的,现在她已经知道,触碰他会看到他的前世记忆,她便忍不住想多看一点。

      平康坊外看到的那段,被他打断了。
      那些画面,竟像是前世她死后,他攻入京城,将袁映朴等袁氏族人全都绑到上京处诀示众的街口,立了长长一排绞刑架,要将他们都绞杀的样子。

      他说,对袁映朴,叫父债子还。对他,是主死臣辱。

      他攻入京城,是谋逆大罪。这个“主”,当不是天子。那么,难道是……

      口中布团蓦地被抽出,玉京下意识地猛吸一口气,可不想,原本干涸的嗓子受不了刺激,竟一阵呛咳起来。

      吱呀的轮毂之声也随之滞住。

      “里头刚才,是咳嗽声?”车侧有人操着厚重的洛川一带的口音问。

      车内,玉京忙运起敛息法,一动也不敢动。

      一片寂静中,刚才的几声咳嗽像是幻听了一般。
      站在车外的两人对望了几眼。

      “我也听见动静了,”妇人道:“还是打开看看吧。”她似乎四下看了看,当即便拿了主意:“这里黑,就在这儿,好动手。”

      洛川口音的壮汉没有反对,两人将车赶到僻静的坊墙下,又搬开粪桶,掀开车板盖,点起火折子凑近来细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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