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齿》夷羊

28、昏沉

　　春节一过，便是冬季入了尾声。
　　这是唐京墨一年里最喜欢的时候，他享受这种一日比一日暖的感觉，冬季里骨头里沉积的寒气会随着春天的来临慢慢散去。
　　但是今年稍有不同。
　　人人都说春困秋乏，请柳干一天活能打十几个呵欠，顾元今更甚，吃完午膳是倒头就睡，睡到下午唐京墨几乎是给他打醒。
　　但是唐京墨不一样。唐京墨不只是困，更是昏。他每日里都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越发不能冷静地思考问题，也幸好顾元今还小，学的东西于唐京墨而言算得上十分简单，他不用多思考就能回答他的问题。
　　可他不仅要教顾元今，他同样还和顾元白一同身处在一盘巨大的棋局里。他本心想着是这场空前的背叛通敌的行动定走不到最后，他只要在最后崩盘的时候捞顾元白一把便可，可当他在除夕夜做了那场水深火热的凄惨荒诞的梦境后，便每日都在提心吊胆，殚精竭虑，唯恐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
　　于是唐京墨改了先前强行加入这阴谋时散漫随意的做法，开始认认真真配合起顾元白的计划，每一步都要认真商讨，唯恐任何一步踏错，被他人抢了先机。
　　可他心思是认真了，身子却是越来越力不从心，每日的昏沉让他难以保持清醒的神智。起初几天他还能强撑着精神同顾元白一道商讨局势，重新给林秉宸做了个陷阱，可随着他昏睡时间的越来越长，唐京墨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里也难以保持理智，最后只得抱歉地同顾元白说自己最近不太舒服，怕是得歇息几日。
　　唐京墨自己也不知这个“几日”到底是几日。他每天都在畏惧着自己这昏沉的状态，生怕一闭眼从此就再也醒不过来。他不想在他刚刚窥见人生天光的时候死去。
　　这昏沉的状态也让唐京墨变得越来越懒散，往日教顾元今的时候都是挺直了腰杆，现在和顾元今一个比一个坐得东倒西歪。顾元白若是得了空来做他俩的“伴读书童”，唐京墨便会干脆歪倒在顾元白的一侧手臂上，边吃着顾元白给他带来的加餐糕点边骂顾元今不争气。
　　顾元白对唐京墨状态的形容，比起“昏沉”，他更愿意用“醉酒”。
　　这段日子里，顾元白发现唐京墨似乎不只是没精神，反是一种脑子里晕晕乎乎的状态。他往日里总是腰板挺得板正，那些逾矩的动作、言语，若非顾元白引导，是绝对做不出。可随着睡眠时间的日益增长，唐京墨在清醒状态下也开始像喝醉了酒一般：一坐下就像没长骨头一样逮人就靠，想吃东西不会忍着反是直接伸手要，不想走路的时候会直接往门口一站，嘴里理直气壮地嘟囔一句“我要做马车”。
　　顾元白对唐京墨的依靠和指使很是受用，但他也并不想让他过多停留在这种状态下。一是他知道唐京墨本身并不喜欢不清明的感觉，等日后恢复了清醒过来，这敏感的人怕是得后悔现下做的一切颐指气使的行为。二是顾元白知道，唐京墨现在每日梦的，都是上一世大余亡国之后，那些在流亡中受苦受难的日子。顾元白不希望这些回忆被拉长，如果可以，他希望一闪而过会更好，他怕唐京墨因为记忆而承太多的重。
　　但是不巧的是，现实恰恰同顾元白的希望相反，这几日唐京墨的梦里时间线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而且在大余亡国之前，他能够在梦境中和梦里的意识相互脱离，以现实中自己的思想来思考梦境中的事情，就相当于在梦里的另一个唐京墨的壳里看了一场生动的戏。可自从除夕夜只会，他在梦里几乎不再有独立的意识，反是跟着梦里的唐京墨一同更清晰地感受一切的喜怒哀乐，甚至连受得伤都会一道感到疼痛，第二日起床都能感觉到余痛的存在。

　　在梦里，唐京墨背着顾元白混进流民的队伍里，从京城墙根的狗洞里钻出了城。
　　顾元白身体非常虚弱，但偏他个头比唐京墨高，身体也比唐京墨壮，大半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唐京墨的身上，只能借着唐京墨的力迈出虚无的步伐。
　　他们一路南下，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刚出京城的时候，伤口刚刚停止渗血的顾元白脸色惨白，气若游丝，但仍旧强撑着怒目问他：“为什么。”
　　唐京墨知道他问的是为什么救他，于是张口就堵了回去：“关你什么事？”
　　顾元白被唐京墨的这句问懵了，缓了片刻才又道：“你有什么目的？”
　　唐京墨架着顾元白吃力地往前走，在深秋的傍晚额角出了一层细汗。他听了这问题嗤笑出声：“我比较贱，就喜欢让该死的人活。你满意吗？”
　　顾元白仍旧是红着眼，这一路看什么目光都是阴狠狠的。他又卯足了力气想要质问唐京墨，却被直接开口打断：“赶紧闭嘴吧，再说话保不齐伤口就裂了。我还得拖着尸体往南走，晚上多瘆人。”
　　“我死了，你还，带我走？”
　　唐京墨边走边喘着气：“我看你跟我八字不合，你死我也不想让你好过。所以你死了我也要带着你走，你死都不能瞑目。”
　　见顾元白又要说话，唐京墨实在是心里担忧他的伤口，便又道：“等你伤好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你要砍我十个头我都不拒绝。所以你现在闭嘴行吗。”
　　顾元白当真没再出声，也是确实没了力气。唐京墨边累得透支边在心里笑骂着真是救了个没良心的，救了人还要砍他头。
　　当时的顾元白是因为受了伤而意志昏沉，对这短短几日内发生的一切当然是无法思考其内里的真实原因。当他后来在和唐京墨于琼川的小水乡里定居后，头脑恢复了清明，一度后悔于他在这一日对唐京墨的敌意。当然，唐京墨一直都不知道这些，他反是还在顾元白伤口恢复了以后挑了眉正色道：“你伤好了，现在是要杀还是要刮？”
　　但是这些事情是背着顾元白南下时的唐京墨不知道的。

　　唐京墨一连做了数日的梦，全都是在南下的过程中。每日白天他教书、喝药、找顾元白，一入夜，躺在床上，唐京墨就开始架着虚弱的顾元白穿梭在南下的路途中。
　　梦里被架着的顾元白似是不满于这样穷困的潜逃，但又没力气反抗，于是在路途中不止一次地问道，到底要去哪里，到底要走去什么时候，唐京墨只是答：“别问了，不会让你死的，要你死也是我先死。真絮叨。”
　　顾元白每天早上都会在起床的第一时间去唐京墨的屋里，他从唐京墨早上起床的样子就能猜到唐京墨在梦里又梦到了什么：
　　若是裹着被子发抖，应是在梦里赶路的时候下了雨，他因为自己用身子替顾元白的伤口挡雨而受了寒；若是蜷缩起来捂着胃，就是他在途中把自己捡来的和讨来的吃的都留给了顾元白，还骗他自己吃过了，最后饿得胃疾发作疼得冒冷汗也不吭声；更多的时候唐京墨只是皱着眉，顾元白便不知具体梦中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上一世唐京墨在途中的每一日都透支着自己的身体。
　　于是顾元白看着唐京墨在梦中痛苦的模样，想叫醒他却又不能叫醒他，想弥补那些却已经是上一世发生的之前，他已无能为力让那些痛苦的记忆都消失。
　　于是他只能坐在唐京墨床边，偷偷握起熟睡之人的手，难受得鼻子发酸。
　　于是唐京墨不知从何时开始，习惯了每日早上醒来，都会看到自己床边坐着一只局促的顾元白，一看他起来就像条大狗似的热情地迎上来，问他渴不渴饿不饿，那关切的样子唐京墨还以为自己是难产了，劫后余生刚醒来。
　　但顾元白其实是在代替上一世不懂事的自己赎罪。
　　索性唐京墨这些日子睡性大，所以醒来的时候头脑混沌，发现不了每日早晨顾元白没来得及擦干净的眼泪。

　　在唐京墨昏沉的这些时日里，春天过去了将近一半。
　　天气回暖了不少，叛人组织也开始蠢蠢欲动。
　　顾元白本就没想要把唐京墨卷入这场纷争里，唐京墨发现这一切纯属意外变数。如今唐京墨无法继续参与这场纷争，他反倒更大胆了些，可以大步迈开了走，下了险棋也不怕牵连到他。
　　若是这局里出现了什么新动向，顾元白总第一时间跑去跟唐京墨汇报，把自己做的事情一字不落地全交代出去。有时候走得险了会挨唐京墨骂，但他只乖顺地点点头，然后瞪着大眼睛摇尾乞怜。
　　唐京墨偏是很吃这一套，象征性地骂了两句便会作罢，叹了口气，心里怨自己身体不争气，想着若是他能帮到顾元白哪怕一两分都好。
　　顾元白仿佛能看穿他的想法一般，总会握着他的手轻轻道：你健健康康的就是在帮助我了。
　　唐京墨在心里骂他瞎，心道他都快醒不过来了还健康。
　　来来回回这么几日，顾元白有一天晚上突然来同唐京墨道：“仲砚，我们快可以收尾了。”
　　唐京墨看着顾元白不说话，眉毛都拧在一起，不知道顾元白又在里面闹出了什么幺蛾子来。
　　顾元白解释说，最近杜穷奇因他父亲杜甲子的关系入朝为官，进了兵部。他到底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纨绔弟子，顾元白从他那作梗，改了一部分兵力分配，划拨给了朝中唯一一个叛将旗下，从此取得了完全的信任，他接触保密信息的登记也又高一级，现下应是能同林秉宸有各自独立的信息来源，不多时就能知道这张网的全部面貌了。
　　唐京墨听了没有立刻高兴起来，反是问他：“你之前不愿利用顾元亭，现在却利用杜穷奇从中作梗？”
　　顾元白语气坚决：“我不把他说出来没人知道他也被牵扯进来了。而且他不知道这件事的半分消息，不会有事的。”
　　唐京墨点点头，半晌才迷迷糊糊地说了句“我信你。”
　　顾元白还没来得及为这句话而开怀地笑，唐京墨就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困了？”顾元白问。现在天才刚暗不久。
　　“嗯。”唐京墨懒洋洋地应了下来。
　　“困了就睡吧。”顾元白替他掖好了被角，笑道，“明日起来，我们午膳吃羊肉。”
　　唐京墨又懒散地应了一声，笑骂了句“你也是真喜欢吃羊肉，隔三差五就要吃。”
　　话没得到回应，唐京墨便在温暖的被褥中又昏沉地睡去。
　　次日，太阳当头，晌午已过，一桌子的菜摆得整整齐齐，羊肉都已冰凉了。
　　唐京墨仍旧没醒过来。
　　顾元白看着那一桌子菜，一口未动。
　　他知道，唐京墨进入那最后的昏睡期了。等他再醒来，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唐京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