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齿》夷羊

29、琼川

　　这场迁徙，旷日持久。
　　朔阴的军队骑在马背上，跑得定比徒步丈量这片土地的唐京墨和顾元白要快。
　　唐京墨架着顾元白走了有两月余，朔阴的军队永远都赶在他们前面一步。
　　他们清缴了大余全部的余党势力，愿意效忠朔阴的就继续留在当地做享福的王爷，誓死不从的就格杀勿论，换上朔阴的亲信人马。
　　朔阴军队如过境蝗虫，赫连揽月不懂治天下之道，却想成为天下的王。唐京墨亲眼看到，江南数城的太守被斩了首级，高高挂在城墙上。曝晒数日，尸首被风吹雨淋，竟成了新的城门头子。
　　过桐生州城的时候，许是一路上被屠戮的尸首都来不及掩埋，城里生了瘟疫，被叫做“南方小京城”的城池里哀嚎和死寂并存。
　　唐京墨为了绕开这场瘟疫，多走了数十公里的路程。他在途中听闻，天下闻名的神医关霁生就在桐生州城内，他本可以救这桐生州的百姓，却被赫连揽月强虏去了京城，逼迫着他做了太医。关霁生不愿给屠戮苍生的人为奴，誓死不从，被赫连揽月赐死了。
　　顾元白红着眼对唐京墨说，赫连揽月杀的不只是关霁生，杀的是所有桐生州人。
　　唐京墨带着顾元白又走了月余，越过了桐生州，继续南下，走到了琼川一带。
　　琼川不是个富余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河流错综复杂，成了大片大片的农田。河流外有一座不大的市镇，那就是琼川城。
　　琼川就在桐生州边不远，唐京墨害怕，既害怕瘟疫，也害怕着赫连揽月既然能派人到桐生州害了关霁生，那他若是发现了顾元白，定也有能力派人来把他一道虏去。
　　可唐京墨实在走不动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刚从京城出发的时候一日能架着顾元白从白走到黑，现下是身上不背东西，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身上的骨头嘎吱作响，疼痛像是从血髓里长出，混着寒气折磨着他。
　　唐京墨在琼川城外找到了一处破落的小瓦房，屋顶漏了，屋内也一片破败，落满灰尘，只有一张床榻和一张桌子还算能用。
　　顾元白的伤需要静养，他这几个月跟着唐京墨奔波辗转来到江南，痊愈的速度是缓慢至极。现下有了歇脚的地方，他却找不到郎中和药，只能盼着老天开眼，让顾元白恢复得快一些，在唐京墨耗尽阳寿前能看到他恢复如初的模样。
　　顾元白那段时间一直在梦里昏昏沉沉，起起伏伏。他只记得刚刚到瓦房里的时候，屋内还是一片满是破败的废墟模样，但等过了些时日，等到他精神恢复了不少，却回过神来发现，这瓦房破烂的屋顶被补上了，四处的落灰被清理了，甚至还加了张木头做的新桌子，顾元白的身下还新垫了床厚实的旧棉被。
　　他当时诧异地问唐京墨，问他莫不是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又换了一处地方，唐京墨却是剜了他一眼：“你出去问问，这世道有谁那么好心，能开了眼再滕座房子给你。”
　　顾元白于是便知道了，漏水的屋顶是唐京墨自己补的，桌子是唐京墨自己学着做的，他身下的棉被是唐京墨自己从别处讨的。
　　顾元白看着那被人笨拙地削得歪歪扭扭的桌子，没忍住笑出了声。唐京墨脸上挂不住，别过脸厉声道：“你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子还好意思笑我？做过木匠活吗你！”
　　唐京墨反手又从炉子上端下一碗药，重重放到顾元白面：“喝，剩一滴扣你一顿饭。”
　　顾元白便仰头喝了个干净。他没有问这药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问为什么唐京墨还能让他顿顿吃得上一碗白米饭。

　　其实唐京墨也到底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京城公子哥，他虽是活得比京城的纨绔子弟都苦了些，但到底是没干过下人的活。
　　所以他不会修房顶，不会做木匠活，更没有低声下气去求过人。
　　可他那自持的清高面子不能当饭吃，他活不活了倒无所谓，反正到底是没几年寿命了。可他想让顾元白活。
　　所以他弓腰低头去找了村上的人，说是自己和兄弟从西边逃难而来，想要落脚在那出破落的房子里。
　　村上人告诉他，那房子里本住着一位老妪，儿子叫包儒，三年前考中了功名，结果一朝大余覆灭，包儒也渺无音讯。那老妪在得知大余灭了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在家里闷了三天，路过的人都低头只顾渡自己的苦厄，直到最后邻居实在闻不下去那个尸臭的味道了，才把她从房子里抬出来，拉到门口埋了。进去的时候正巧前些日子下暴雨，屋顶塌了，尸体都泡烂了。
　　唐京墨没有银两，也做不来苦工，现在虽还能赶上插秧的时候，但等收成得等好几个月。于是他低头求人，要给村里的人家的小孩子免费做先生，只求村里人能教他一些木匠活，再赏他和他兄弟一口饭吃。
　　怕人不信，唐京墨脱口便开始背了诗词。可村民为难，说他们也不懂这些，这地方没有私塾老师，辨不来真假。唐京墨急了，扑咚一声就当众跪了下来，红着眼铿锵说，他们若是信他，他以后便是这里新的私塾老师，不要一个子儿，只要能让他们兄弟俩活下来，若是他唐京墨有一言相骗，大家要杀要剐随便处置。
　　唐京墨字字泣血，村民们没见过这阵仗。他们虽也各个都过得苦，身上没多少东西给有给他们，但到底都是纯良的人，于是便应了唐京墨，说是至少给人一口饭吃。
　　于是在顾元白卧床休息的这些时日，唐京墨选了处村里的裸露石头地，找了几块石头，每天早晨跟鸭妈妈带小鸭子似的带着村里大大小小的一群孩子用石头在地上写字，教他们识字。
　　有孩子问唐京墨，说他们以后又出不去，认这些字有什么用。唐京墨想了一会，问他：“你之前想过大余会亡吗？”那孩子摇摇头。于是唐京墨便道：“那你又怎会知道你未来一定走不出去？学着读书写字一定无用？”
　　那孩子豁然开朗。旁边又一小女孩凑上来问他：“可我父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都是偷跑来的，他们说学读书以后嫁不出去。”
　　唐京墨摸了摸她的脑袋，估摸着她的年纪和唐知书差不多大。“无才的人娶妻，便不希望妻子有超越自己的智慧，否则就会产生病态的嫉妒，无法满足他们的控制欲。因为有才的女子不会看上他那样的人。再者说，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没有必要委身于一个劣等男人。”
　　孩子们叫着笑着夸唐京墨好聪明，不愧是读过书的人。唐京墨难得得笑了笑，心里想着，顾元今这个小混蛋好像从头到尾都没夸过他一句聪明。
　　唐京墨上午上完课，中午会接过从家家户户那里讨来的一点饭，回去给顾元白煮了吃，自己只随便扒一口垫垫肚子，下午再下地，去到原先属于老妪的那片地里劳作。
　　插完秧，锄完地，差不多太阳也西斜了。唐京墨这时便会回去给顾元白备晚饭，晚上再摸着黑出去。
　　他先前记下了在京城时候江湖郎中说的那几位能帮助顾元白恢复的药，刚来的时候就四处打听了一下，正巧在这附近的矮丘上有长。
　　于是唐京墨便两三天晚上就出去一次，摸着黑采回来顾元白两三天的药量，回来慢慢熬给他喝。
　　唐京墨跟村里的一个中年男人学了木匠活，刚学完就马不停蹄得爬上了房顶，把屋顶给补了个严实，怕突然下雨，雨水浸了顾元白的伤口，让他的恢复前功尽弃。
　　没地方放东西，唐京墨便又在某日晚上摸摸索索，笨拙地削了木头，从吃完晚饭研究到大半夜，直到快破晓才做出来一个笨重的大木桌子。模样是丑了些，坑坑洼洼的，但到底是能用。
　　唐京墨做完的第一反应是想向顾元今炫耀。
　　许是老天开眼，唐京墨这些日子的努力没有白费，顾元白终是在躺了半个月后睡的时间越来越少，在白天的时间里恢复了清明。
　　这时的唐京墨其实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他这一路从京城架着顾元白走过来，风吹雨淋又每日透支身体，身子已经快要负担不起。好不容易在这处小瓦房子里落了脚，他又一刻没停歇地讨生活，为了做点东西一熬熬到后半夜，就地就睡在床榻边的地下，每天吃那几口饭，剩下的饭都喂给了顾元白，美名其曰病号恢复需要营养多。
　　顾元白恢复了之后，自然是发现了唐京墨本就瘦削的身材如今更是快脱了形。他心里念着唐京墨哪怕再有什么目的，也到底是救了他一命，他看不下去那人为了救他这么折磨自己，刚恢复了精神就闹着也要下地去，也要去镇上讨生计。
　　顾元白个子高，身形大，就算伤了这么多天，力气尚弱，也同样是胜了身体透支空了的唐京墨一筹。唐京墨见拦不住他，恨得一咬牙，避开顾元白的伤口，用身子狠狠撞了他的右半身，趁着顾元白的趔趄摁着他的肩膀把他摁在了床板上，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让你好生待着你就且好生待着，去了你身上那破布我站你前面都能透过你身上那窟窿眼子看着你后头站着谁了。我说过了，你要死了我不会让你瞑目的。”
　　分明是恶毒的诅咒，他却心头一跳，听懂了他话里的急迫的关切。
　　顾元白被按在床上，被迫对上唐京墨的视线。这是顾元白第一次好好打量了唐京墨，他看着唐京墨通红的眼，鬼迷心窍般，忽觉得那一抹眼尾的红有着勾人的昳丽。
　　可顾元白不是以貌取人的昏君，更何况唐京墨现下已瘦得脱了形，灰头土脸的憔悴模样也并没有什么其他可取之处令人心驰神往。
　　于是顾元白又要挣扎着起身，唐京墨忽不适时地咳嗽起来，边咳边痛苦地蜷缩起自己的脊背，直到咳出一口血，染在顾元白胸口的衣襟上。像一朵红色的梅花。
　　顾元白愣住了。
　　唐京墨缓了片刻，直到恢复了行动能力，才慢慢从床榻上下来。
　　他抹了抹沾了血的嘴，向顾元白轻道了声“抱歉”。
　　又是一片沉默。
　　唐京墨在出门前最后说：“脱下来放在桌子上吧，我晚上回来给你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