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齿》夷羊

26、共白首

　　请柳被流觞一下捂住了嘴，索性这屋里没有别人，顾元今不仅不在乎这些，反是扯着嗓子叫：“我才不要当叙敛哥当爹！他没有我父皇好，他更喜欢唐仲砚！”
　　唐京墨人都快红了个透，刚想呵斥顾元今说话没大没小引人误会，结果顾元白先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放心吧，父皇比起喜欢你绝对更喜欢母后。”
　　顾元今愣了片刻，呆头呆脑地想了半天，而后恍然大悟地瞪圆了眼睛：“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哦……”
　　唐京墨嗤笑，感叹自己怎么辛辛苦苦教了这么多个月出来还是个文盲，以后不得让人笑话死。
　　顾元今边叫着“别说了说多了就真成文盲了”边张牙舞爪要伸手打唐京墨，小孩子的拳头打在身上也不疼，唐京墨全随着他闹，反是顾元白笑着起身把顾元今直接箍在了怀里，笑着道：“没什么力气还想打人，不是文盲也得是莽夫。”

　　几人就这么在顾元今的殿里闹腾了一阵，不多时，午夜的钟声敲响了。
　　顾元白在第一声钟声鸣响的那刻，抓了唐京墨的手就跑出门去。
　　天空又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无数道烟花腾空而起，在空中齐齐炸开，黑夜亮彻得如同白昼。
　　顾元白和唐京墨的身影在烟花下被照亮。
　　顾元今和请柳都是小孩子心性，在一旁兴奋地大喊大叫。顾元白和唐京墨在一旁无言地仰头而立，垂下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忽得，顾元白回头，看见唐京墨被五光十色的烟火照亮的脸。点点细雪落在了他的头上、肩上，还有微微颤抖的睫毛上。
　　顾元白心跳漏了一拍。
　　唐京墨只顾仰头看烟火。他先前从未在宫里看过烟火，也从未与他人一起在除夕夜看过，更何况如今身边是顾元白，于是今年的除夕夜烟火便同他的心情一起，变得格外绚丽。
　　忽的，睫毛被突然伸出的手触碰。唐京墨一怔，转过头去，望着在他对面，也同样被烟火照亮的顾元白。
　　“有雪。”顾元白为自己方才情难自禁的行为辩解道。
　　唐京墨忽笑了：“这天上正下着，哪里能没雪？”
　　天上的烟花渐渐少了，似乎这场除夕的烟火秀就要接近尾声了。被照亮的院子随着烟火的减少逐渐暗了下来，但反是被落雪映得明亮。
　　顾元白站看着唐京墨，忽然傻呵呵地笑了起来：“仲砚，我们这算不算共白首？”
　　最后一朵烟花炸开在了天空里，恰在这一瞬照亮了顾元白开怀的笑容。
　　唐京墨的心里仿佛也在这一刻盛开了一朵盛大的烟花，绚丽又明亮。
　　他听着自己轰鸣的心跳，郑重其事地答道：“不算。”
　　顾元白听了这两个字，眼底一瞬闪过哀伤与失落，他渐渐敛了笑容。
　　唐京墨仍是带着笑意：“共白首不是经历一场落雪。共白首是经历千百次落雪。”
　　顾元白一怔，眼底又渐渐闪烁了光芒。
　　唐京墨能感觉到顾元白抓着自己的手的力度猛地又变大了几分，从未让他受伤过的人此刻却把他抓地生疼。他无奈地笑笑，任由他抓着，对此未置一词。
　　但唐京墨始终觉得，自己的时日怕是再看不了几场雪了。
　　“好。”顾元白使劲地点了点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唐京墨总觉得又在顾元白的眼里看到了点水光。他腹诽着自己手被抓得这么疼还没说什么，这人怎么动不动就要抹猫泪，怕不是跟顾元今待在一起时间久了把那爱哭的毛病给学了去。
　　唐京墨又忽然想到了那个前些日子如同一颗种子在心中种下了的假设，一瞬间有如豁然开朗。
　　他们就这么沉默对视了良久，唐京墨的心跳越来越快，那种子在这一夜发了芽，扎了根，一瞬破土而出。那些藏匿在心中见不得人的肖想和心意顺着血管往上涌，在唐京墨的喉咙里转了几个来回，最后那层薄薄的屏障终是挡不住他浓烈的心意。
　　“叙敛……”
　　“叙敛哥！唐仲砚！”顾元今忽在旁边大叫出声，“你们在那站着干嘛啊！雪下大了，赶紧回来睡觉哇！”
　　请柳一看唐京墨和顾元白之间的眼神就知道他们之间难得氛围如此之好，说不动差一点就互通了心意了，但他又不敢擅自去捂这煞风景的顾元今的嘴，只能在旁边气得干瞪眼，这气无处可施只能莫名其妙给了流觞一拳。
　　顾元白也很是不满，对着顾元今大喊“大人的事小孩少管，困了就睡你的猪头觉去！”
　　被打断的唐京墨反是笑了。他叹了口气。这氛围太过脆弱，一击即碎。没了那旖旎的暧昧氛围的掩护，方才在喉咙里盘旋的话，此时又被他一下咽进了肚子里。
　　顾元白又匆匆转回来，手仍旧没松开。他急切地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唐京墨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顾元白不依不饶：“我不信。”
　　“我想说的是我困了。”
　　顾元白眼里又闪过一丝失落，但唐京墨的勇气只在那么一瞬间存在过。他心里骂自己到底是个怯懦的人，只敢在暧昧的氛围足够欺骗自己的时候才能鼓起那么一瞬间的勇气。
　　顾元白拉着唐京墨回了屋里，去了客房，在门前替他抖落了一身雪。
　　“真好。”顾元白自说自话。
　　“什么真好？”
　　顾元白一顿，迷茫地抬头：“我说出来了么？”见唐京墨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便只好有些羞涩地补充道：“你可以和我一起看雪了，站在雪里也不会犯寒症了，所以真好。”
　　唐京墨忽然想起顾元白先前同他说，他会告诉唐京墨喜欢的人是谁的。他相信顾元白的言出必行，所以如果他的勇气只有那么一瞬，是不是也可以再等一等，等这混乱的局势和计谋结束之后，等到顾元白同他说那人到底是谁？
　　唐京墨自知，若是钟意于一人，那在真正表露心意前，必是已经在无言中袒露过心意千千万万次。
　　如今他冷静下来，方才的那点动荡的心思荡然无存。他开始后怕，后怕方才自己怎会如此莽撞，万一真将自己的心思说出口了，会不会落得比梦里的林伯棠更惨的下场。
　　唐京墨本不是个等级制度的拥护者，可他一到这些时候就会像个腐朽的老翁，心里总惦记着那点高低贵贱的身份不放，总想着他和顾元白说到底是有云泥之别，怎好意思去污了他这一身洁白的雪。

　　是夜，流觞和请柳和下人住在一起，顾元今的寝殿不算大，只有一间客房，顾元白便理所当然地和唐京墨住在一间客房里。
　　顾元白自知唐京墨是不爱受人好处的性子，知道他肯定会坚持让顾元白谁在床上，自己在一旁打地铺。
　　于是一进屋子顾元白就开门见山：“今夜下雪，天寒，睡地下你寒症会犯，所以今天你得睡床上。”
　　唐京墨只张了口，还没来得及出声答应，顾元白怕他拒绝，于是又顶了一句：“不愿意那就我们一起睡床上。”
　　唐京墨登时瞪圆了眼睛，说话从来冷静自持的人几乎是吼了出来：“谁说不愿意了？”
　　顾元白被吼得一愣，以为是自己给自己加了戏，瞬间烧得从脸到脖子一片通红。他没敢去正眼再看唐京墨，匆匆铺了床就躺下，熄了灯。所以他不知道，唐京墨也同样是从脸颊红到了耳根。
　　唐京墨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借着窗口的月光瞅着躺在地下的顾元白。
　　这是他二十多年来，过得最好的一个新年。
　　他的新年愿望，是还能活到明年春节，最好还能站得起来，还能同顾元白再次一同站烟花下。
　　唐京墨在罕有的满足感中很快就沉沉睡去。而后这一日一切的美好自此全部消散了干净。
　　他如期进入了梦里，在那另一个世界里，站在被熊熊大火裹挟了的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