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一月一日,孔小仪解禁,从抑斋迁回德彰宫,晋为德昭仪,掌一宫事。皇帝又特命太医前去为其看诊。

      十五日时,德昭仪作为公主生母,于紫宸殿外应纳聘礼,箧笥之多、珍宝之繁,令人目不暇接。

      众人皆知北国财力不小,每年皆派商队于四海之内搜罗珍物奇宝,此次下聘,可谓十分隆重,其中自然不乏异国之间的矜富自耀之意。

      立在一旁清点登记的宫女哪里见过如此场面,禁不住小声论说起来:“不是说齐王不受重视么?怎么北国一出手,就是这样多的金银财物?”

      “这你便不知了吧。国君因齐王生母,厌屋及乌。是明夫人可怜他,又正好膝下无子,才把他记到名下抚养,他的日子才过得不算坏。不过北国国君重视长子这件事,谁人不知呢?”

      “那使者是授明夫人之意而来,结果被贵妃说得差点下不来台。二公主可是聪颖得很,挽救了场面,还给足了对方面子,把御赐的及笄礼都给了对方,还说什么君子比德于玉,这一通不得给对面哄得高高兴兴的!兴许明夫人这是赞赏她吧。”

      “明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物?”

      “明夫人啊——北国第一美人,将军的女儿,北国国君的宠妃。饱读诗书,甚至还略通兵法。骑射技艺高超,之前还救过北国国君呢!”

      “这么厉害,二公主这回虽嫁的人不好,但面子是挣回来了,也不算亏。”

      “哪有你这样拿一辈子的事和面子相提并论的?是我我宁愿不要这个面子!”

      “你们都是鼠目寸光——我倒觉得长宁公主聪明得很,如今她嫁走了,以后的日子还能自己搏一搏。”

      “好了好了,赶紧核对礼单吧,不要多嘴了。”

      李沉照端持娴淑仪态,搀着德昭仪,向持礼而来的官员微笑致意、一一接入殿内以宴相谢。

      夜晚时分,她卸去满身缛重的公主穿戴,簪以朴素钗环、着以清雅常服,移步出殿,坐轿往宫外。

      轿子四平八稳地行进,车帘的避风效果并不算上乘,好在时而钻进的凉风,可以扑淡未散的酲意。

      轿子行出约莫一刻,她便觉得头顶隐约有光覆盖。于是掀起一侧珠帘,往外望去——
      只见柳陌花衢之间,巧声欢笑;茶酒坊肆周围,乐弦不息。

      灯影笙歌、花鬓笑颜。

      这是大歧的花水节。

      京中许多未出阁的女子,白日游春扑蝶、祭拜花神,傍晚相约郊外赏花游湖,夜晚吃花糕、买花酒、行花令。

      她吩咐车夫在一条巷子口停下:“我一个时辰后回来。”李沉照款款下辇,携带净玉,轻车熟路地走到对街的一处甜食店。

      她的目光寻到一处人迹偏少的角落,选择了正对街巷的位置提裙坐下。净玉自去柜台张罗:“老板娘,要两碗桂花酒酿圆子,温热的。”

      李沉照向街道看去:挎着花笼的卖花婆婆,簪绿戴红。那些时兴的梅花茶、云片糕、酥油泡螺,都有人挑着担在卖。她的目光渐渐恍惚,以后兴许都看不见这些了吧?

      忽而,别长靳一身墨青常服,自灯火人潮中翩然而来,清风朗月、干净明目。

      李沉照微微怔住,此刻彷佛只有他在走动,周围的一切都凝滞了。

      直至他坐到面前,周遭的人、景才开始在她眼中流动。

      “今日下值这样早?我还以为要等上一阵。”她温吞含笑。

      “我换班了,所以能准时赴约。总之无论当不当值,每年都要陪你过节。”他笑一笑,“我记得当时在那棵梧桐树下这样说过。”

      “你从来都践诺。”李沉照心烦意乱地用食指在桌上胡乱比划,“六年前说的话,从一而终地贯彻。没人比你更傻了。”

      昼日当值,他恰好在紫宸殿外路过。看见她满身赘仪、簪环加身,高立玉阶之上,同人群笑颜而语,不由停住脚步,一时怔然。

      太多难言的伤悲忽而尽数涌上心头。

      可此时的她闷闷不乐,他自不能附加给她太多伤怀。

      他捻其银勺,在杯壁上轻敲两下:叮——

      李沉照应声抬头,愁云仍然悉堆眉间,舒展不开:“怎么了?”

      别长靳见状,噙笑问道:“记得那日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李沉照懵懵的:“什么?”

      他微微前倾,细长的手指朝她的腮肉上一捏:“要笑。”

      李沉照轻笑出声,打一打他的手:“你这是对公主不敬之举,小心我降罪你哦。”

      店家伙计把毛巾往肩头一甩,捧着两碗桂花酒酿圆子走来,朝桌上摆去。别长靳的手也正好从她脸上撤离,向伙计低语言谢。伙计客气一句请慢用,便去收拾隔桌的残局。

      别长靳手贴碗壁,小心地轻推给她,接上方才的话题:“那我该怎么赔罪?”

      李沉照用巾帕擦拭二人的勺子后,将一柄递过:“这不好说,公主的心思向来很难猜。”

      别长靳接过勺子,故作愁态:“那可怎么办?我今日得罪的,可是长宁公主。能不能烦请长宁公主念在昔日之交,开个后门啊?”

      “一会儿陪我去挂祈福笺,我就考虑从轻发落你。”

      别长靳应道:“有罪之人,岂敢不从。”

      两人说笑着,不用很久,桂花酒酿圆子就见了底。别长靳率先起身,前去付账后,站在门旁等她。

      酒肆茶楼灯火连天,还有不少客人等候在门外排号。连灯光最为黯淡的水桥上都乌泱泱的一片,空气里浮动着胭脂香气。

      李沉照取帕净手后,也移步出店,四下张望一圈,眼睛遽然一亮。

      她戳一戳别长靳的小臂,很是激动:“那里有卖祈福笺的!”她脚尖一踮,连带着发鬓间的珠翠发出细微的颤动声。

      别长靳抱臂倚墙,笑道:“走吧。”

      人潮像是浓稠而黏糊的粥,一粒粘着一粒,艰难而缓慢地流动。

      别长靳左撞右推,领在前面,为她开辟出容她挤出粥潮的路。

      从杂沓的衣裙中挣脱出来,她朝上一望,笑意盎然:“就是这棵树,据说祈愿很有用的。”

      别长靳应声看去,此刻小贩也找准了商机,凑上前来嘿嘿一笑:“姑娘要祈福啊,我这儿正好有祈福笺呢,花样可多了。”

      李沉照看他一眼,兴兴头头地:“你要不要也写一张?”后又仿佛恍然大悟似的,“噢……我忘了,你向来不信这些的。”

      别长靳点头,在询问过她想要的图案后,付账买下。李沉照将祈福笺上的红丝带襻紧,熟练地打了个心形结,挂于树枝上,闭眼默念。

      灯影隐约地笼罩在她的下颔、肩头。他忽然想起以往的她,大多时候都是淡漠冷静的,眉总是纠拢在一块,寡言少语,和自己较劲。背诗但凡有一句不能熟练吟诵,就要在入眠时分暗自用功。

      灯影之下,她又如此鲜活灵动。

      别长靳凝看无话,他又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看她多久呢?

      世事变幻,向来难测。

      “据说用这样的心形结,表示心至、愿成,更容易遂愿。”她睁开眼睛,笑眼盈盈。

      “能有用吗?”他不置可否。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至少我之前许的愿望,要你每年都能陪我来这吃一次桂花酒酿圆子,就有实现。”

      “那是人事,并非天命。”

      “尽人事,才会有天命。”她沉静地回答,朝他看去。两人对视之后,她垂下头来,“我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别长靳唇瓣翕合,似乎还有词句编撰在腹,但最终没有诉出。一如经年,把诸多情感藏在心间,按捺不发。最后只是一点头:“我送你。”

      两人并肩前行,在离轿子二三十步远的距离外,李沉照停住脚步:“就到这里吧。”

      “好。”

      她迈步前去,他目送她登轿离开。

      等到那架轿子消失在眼中,他微微踌躇,又折回人潮,挤进刚才的地方:“劳烦了,再给我一张。”

      小贩一脚伸在前,一手叉腰。今天的生意显然很好,于是向隔壁卖肉串的要了一串肉。此刻嘴里叼着肉串,嘴巴油腻腻的,讲话的时候还能看见唇齿间咬碎的肉沫:“公子要什么图案的啊?”

      他思索一番:“白鹤吧。”

      “得嘞!”小贩手往腰腹衣料间一擦,从包里翻找,终于在一团杂乱中找到一张画有白鹤的红笺递过去,比了个三:“给这个数就行了。”

      别长靳将钱递过,踱步到树下。此时微风吹拂,纸页碰撞一起,窸窣直响,像无数条蚕虫在啃食桑叶。

      赭红的灯笼一照,葱绿的梧桐陷在一片霓影中。他那张手握剑柄多年的手,此刻却拿起女儿家的红笺。

      别长靳不会希复杂的心形结,只能草草打结系于高处,心中默念:

      愿小满,此生平安顺遂。

      “我会想方设法,一直守在你身边。”

      ……

      北国尚在飞雪,树枝仅剩的残叶被积重的雪花摧朽下去。分明是午后,天气却很是阴沉,连带着人的心情也很沮丧。

      秋兰持一柄青伞立于堂下,另一只手的袖笼里藏着刚灌好热水的汤媪。

      一身玄色锦袍从影壁后出来,她的嘴角扬起笑弧,几乎是小跑下阶,撑开伞迎上前去:“齐王殿下来了。”

      荀谢似从喉咙里嗯了一声,二人升阶时,秋兰将袖子里的汤媪拿出:“殿下暖——”

      “母妃。”荀谢像是没有听到秋兰的话,抬头看见明夫人在门口,张口喊道。

      秋兰的动作停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忽然间无处安放,于是低头把汤媪握在自己手里。

      明夫人将二人的神态尽揽眼底,淡淡瞥了一眼秋兰,笑意盈盈地拉着荀谢的胳膊:“这么冷,也不多穿一些。”她侧身让道,“进来说话吧,本宫特意亲自到厨房处给你炖了鸡呢。”

      荀谢龙行虎步,低笑一声:“这回,不会肉也烂得找不着一块整的吧?”

      明夫人嗔他一眼,手松开,又很是嫌弃地一甩:“不吃就滚。”荀谢笑着进了殿内,她刚想跟着,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着在收伞的秋兰说:“本宫一会儿要和二殿下谈些体己家常,伺候的人都不必进来了。”

      秋兰方才失落的表情已然不见,屈膝应着:“是,那奴婢也去后厨看着点汤吧。”

      明夫人颔首,款步入了内室。荀谢一撩膝袍,坐于圆凳之上。明夫人没有落座,而是站在一边替他盛鸡汤,荀谢默然地望着浓稠鲜黄的汤被舀起,又顺着勺壁滑入壶中。

      “你舅舅派人告知我了,说是已经安置妥当。”明夫人把瓷碗放置在他面前。

      荀谢拿起银勺,在碗里轻搅:“这件事,让舅舅费心了。”

      明夫人的右眼皮一跳:“我就不费心啊?荀谢,不是本宫要说你。”明夫人蹙眉,径直坐下,“你明知你父皇最忌讳别人提起慰劳女的事,你还跑到他面前去求情。”

      荀谢沉默着,懒怠地掀起眼皮:“就是因为他不喜欢,我才提起。你以为我想在他面前把姿态放得这么低么?”

      “你想让他不痛快,也不该这么做。”

      “他派人在多处安营扎寨,窥伺大岐动静。军队开支庞大,而军饷却拖欠不发,为了平议声、安抚兵心,于是抢掠民女,送往军营,美其名曰慰劳。”他几乎是冷笑,“军队被召回后,这些民女去往何处?按照父皇当年弑杀我生母的行迹,大概这些女子无一人能存活吧?”

      “你想护下这些女子,大可告诉你舅舅。他手底下的人负责料理,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如今你跑去殿前提起,平白让你父皇更加憎恶你!”

      荀谢慢条斯理地咬一口鲜肉,拿一旁的手巾擦手:“他憎恶我,又不是一朝一夕了,无所谓。”

      明夫人见她劝不动,吐出一口气,翻了个白眼:“谁要管你,随便你!你听不进去就罢了!左右我每天都要赏花莳花,可没时间操心你!”

      荀谢凝看她的神情,慢吞吞地把手巾放到一边,好笑而短促地说:“心口不一。”

      明夫人怒了:“心口不一?你说我哪里心口不一了?”

      “之前还说不操心我的婚事,这又让使者去求亲,带了个不知底细的王妃回来。”荀谢的手肘撑到桌上,“这不算心口不一?”

      “夫人知道我这些年的蛰伏,出宫建府之后路不会轻松。何必娶亲,误了别人。”

      “以你现在的名声,哪家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配给你?”明夫人说道,“我不替你操心,到了晚年,你膝下无子,举目无亲,看你凄不凄凉!我可跟你说,那大岐的二公主,依本宫看,是个颖异的孩子,说不定能与你举案齐眉,帮衬着你。”

      “夫人又知道了?”荀谢笑着回道。

      “你别没个正形的。她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公主,我听人说,她从小也不太受重视,即便课业优秀,姿貌也最为出众,但大岐的皇帝还是更加看重长女。那日宴会上的情形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了,本来我只是想试一试贵妃的口风,也没打算冲着齐光公主去。在当时的情形下能做到那一步——大岐的二公主绝非普通女子。再说了,她还肯嫁给你。”明夫人起身,绕至屏风后,从妆奁里拿出一枚白玉佩,递给荀谢,“岂不是有异于常人之勇?”

      荀谢的话语一顿:“什么叫作还肯、嫁给我?”他笑了,“夫人,我再不济也是您名义上的儿子,您也太贬低我了。”

      明夫人瞪他一眼,又把玉佩拿得离他近了些,几乎要凑到他面前:“别油嘴滑舌的了!这李沉照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日前我在看礼单时,又特意添置了许多聘礼,想必那天,她和她生母也挣了个面子。”

      荀谢接过玉佩:“……又记在我的账上?”

      明夫人捶他肩膀一拳:“不然呢?我平常要打造金玉,又得裁制新衣,总不能从我的份例上扣走吧?你自己的王妃,自己要娶亲,我都替你费心计划好了,你不得自己出血啊。”

      他来回端详这块玉佩,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自言自语:“君子比德于玉?”最后手掌一撑桌沿,起身掀开帘子,“行,都听您的,我吃饱了。”

      秋兰正好端上一盅桂花粥,两人迎面碰上,她看了荀谢几眼,将桂花粥捧高了一些,温柔道:“殿下就要走吗?桂花粥才刚好。”

      荀谢绕开她,将玉佩别好,自顾自地朝外走,没有多看一眼:“天寒,让夫人多喝一些。”

      秋兰的表情一僵,缓了几秒才屈膝恭送:“是,恭送殿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