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有忆》斐成章

4、第 4 章

　　喜欢什么？想做什么？
　　徐有忆听完程醒之说的这些话，他愣愣地看着对方，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他当然听得出这是一种安慰，只是，他真的很少被人安慰。有过这样的时候吗？可能有，但是真的记不清了。
　　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有些感动，徐有忆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左手手腕。
　　程醒之注意到了徐有忆的动作，目光看到对方的左手时，他的表情有些忧伤，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整理好心情后，他夸道：“你这块手表很好看。”
　　徐有忆左手戴着一块大表盘的手表，腕带也比较粗。他听程醒之这样说，才发现自己又不自觉的去捂手了。于是尽量自然的放开，说道：“谢谢。”后面还要说些什么？他也不知道了，只能沉默地坐在原处，缩靠着沙发的扶手，减少存在感。
　　程醒之发现了他的不自在，就拍了一下手将气氛打破：“对了，我们还没吃你买的蛋糕呢，庆祝搬家不吃一口蛋糕可不行。”他起身去餐桌上把蛋糕拿了过来，又从橱柜里找出一个透明瓶子，一起放在了地板上，招呼着沙发里的徐有忆坐过来。
　　“我买的，听说很好喝，”程醒之晃了晃瓶子：“杨梅果酒。”
　　徐有忆顺从地坐在一边，有些为难：“但我不会喝酒。”
　　“没关系，这是果酒，就是一种度数很低的饮料。”程醒之把倒好果酒的杯子递了过去：“陪我喝一点点，好不好有忆？”
　　徐有忆没有再推辞，他点头，接过后喝了一口，口感酸酸甜甜，确实还不错。
　　程醒之一直观察着身边这人的表情，他笑道：“是不是挺好喝？”
　　徐有忆也对他笑了一下，如实说道：“好喝。”
　　“也不要一直喝，会喝醉的，我来切蛋糕。”
　　徐有忆看着对方切蛋糕的动作，他看得很认真，似乎对蛋糕有种格外的虔诚。
　　程醒之抬眼看见后，打趣道：“怎么你还是——”话一出口他及时察觉到了失言，于是飞快接道：“你就这么喜欢吃这些甜甜的东西啊？”
　　徐有忆没发现任何不对的地方，他有些不好意思：“有一点喜欢。”又补充：“其实也没有特别喜欢。”
　　程醒之笑出了声。

　　徐有忆喜欢糕点这种柔软又带着香气的食物，尤其是刚出炉的，热热的，带着微暖的温度。
　　就像现在，不知道是奶油的甜腻给了他安心感，还是房间暖气过于充足，又或是果酒的原因，他觉得自己渐渐放松了一些。
　　电视中的卡通片如同背景音，伴随着程醒之不时地轻声交谈，徐有忆忽然有些困了。
　　除了每次下夜班，他几乎没有感受过这样主动的困意。
　　甚至不知道后来自己是什么时候趴在沙发上睡过去的。
　　只是他又一次做梦了，仍旧是曾经的旧事。

　　徐有忆出生时，其实并不叫徐有忆。
　　他有一个哥哥，是非常优秀令人望尘莫及的存在，哥哥的名字中有个懿字。
　　所以当他自己作为意外而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他的父亲没有太多惊喜。
　　第二个孩子要叫什么名字？
　　他的父亲回答：都行，反正我和他妈妈已经有小懿了。
　　所以，他最初的名字是叫有懿。

　　从小时候到现在，徐有忆始终是平凡又容易被人遗忘的角色。
　　他像阳光下的一道阴影，从来不曾被人在意。
　　他知道自己也确实从没有被人在意的资格。
　　他的哥哥作为学习方面的神童，跳级、保送，是学校每个老师以及每个学生家长眼中的天之骄子。一中的老师们直到他哥哥毕业多年后，仍常常在各个年级提到这样一个天才。
　　身为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徐有忆与自己的哥哥实在是云泥之别，他的父亲甚至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他拼尽全力考上哥哥曾经的中学，他以为自己终于离对方近了一点，可是，距离却更远了。他的成绩跟不上这所重点学校的进度，哪怕他再刻苦、再认真，他在学习上是真的缺少了某些天赋。
　　学校老师每每提起徐有忆，都是摇头感慨，同样的父母为什么会生出天差地别的两个小孩？
　　同学和徐有忆打招呼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听说徐懿是你亲哥？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第二句永远是充满羡慕的“哇——！”
　　不过，当每一次的考试成绩出来后，这些羡慕和感叹就变成了怀疑和嘲笑。
　　——徐有懿真的是徐懿的弟弟吗？
　　——他的成绩为什么那么差？还不如我——哈哈哈！
　　——但是，我真挺想和他拉近关系的，不知道能不能拜托他哥哥暑假帮我补补课？
　　——算了吧，就徐有懿那个成绩，他哥帮他补课都够呛。
　　——救命，我要有一个这样的亲弟，我会觉得好丢脸啊，哈哈！嘘——他过来了，别说了。

　　那个时候，徐有忆每天坐在教室里，都会产生一直无法控制的心慌感。他一方面感受着同学对他有个神童哥哥的羡慕，另一方面感受着大家对他的轻视。
　　他永远记得初中的那节物理课。
　　课上最后几分钟，年轻的老师突然有事要离开片刻，就让班上同学自己学习，禁止讲话。
　　徐有忆坐在位置上，低头看着练习册的题目，他发现这些题完全都不会做，一种挫败感让他压力倍增，手边的笔恰好不小心被碰掉，他就去弯腰捡笔。
　　而就是这么一个瞬间，他直起身后，老师走了进来。他看见那人黑着脸径直走到面前，用手里拿着的书本狠狠对着自己脑袋砸了下来。
　　这一下非常重，把徐有忆砸到眼前发黑，他耳边嗡嗡作响，但还是听清了那个老师的话：“让你们不要讲话，你偏要交头接耳是吗！？”说完，转身去了讲台。
　　所有同学都看着徐有忆。
　　徐有忆浑身僵硬，他试图解释：我没有讲话，我只是去捡自己的笔。
　　但是那阵嗡鸣声没有退散，震到他无法开口。
　　下课铃声响了，他眼睁睁看着老师离开，同学们对他小声窃窃私语。
　　他的性格是有些懦弱的，当时没有说出口，就再也没有勇气了。

　　再后来过了两天，仍旧是物理课上。
　　徐有忆被这个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他对自己的答案并不自信，答得也不好。于是又被羞辱：“连这种问题你都不知道？你上课有听讲吗？还好意思课上和别人讲话。”
　　被冤枉是事实，此时此刻再次被提及，他很想解释。
　　下一秒，他听见老师说道：“听说徐懿是你哥哥？但我怎么看都觉得你和他根本毫无可比性。”
　　这句话让徐有忆感受到了那天脑袋被书本砸到后的晕眩感，他不知哪来的勇气，终于说道：“我没有讲话。”
　　老师皱眉：“什么？”
　　“那天，我没有讲话，我只是捡一支我自己的笔。”徐有忆正视着那个人，重复道：“我没有讲话。”
　　“你还敢狡辩？”老师震怒：“徐有懿！给我站出去，在这扰乱课堂秩序！”
　　徐有忆站在原地不动：“我没有讲话，我没有做错。”
　　“出去！”老师吼了一声，把手里的教案扔他桌上，他的笔盒被教案砸到，又落到了地上，分崩离析。
　　在离开座位出去的那一刻，他听到老师说：“蠢得跟猪一样。”
　　徐有忆站在教室门口，他忍不住地发抖，是生气，是难过，也是非常的委屈。虽然太阳高照，可他觉得很冷。
　　他是成绩不好，可他没有讲话，他只是想为自己解释，并没有要去扰乱课上的秩序。所以，这样做是错的吗？

　　那一天的最后，物理老师把徐有忆的父亲叫来了学校。
　　他的父亲沉默着听完了老师的抱怨。
　　回家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看着前面那个一言不发的身影，徐有忆忐忑不安，最后，他多走了几步跟着父亲，小声说道：“对不起。”
　　他的父亲忽然站定在了原地，转头看向徐有忆，眼中是失望和疲惫：“……我真的没想过，你会这么差劲。徐有懿，”男人说道：“你为什么连自己课上的题目都解不出来？你有在好好上课吗？老师说你在课上还和别人讲话，你怎么好意思的？”
　　“……我没有，是老师弄错了。”徐有忆低头解释：“我根本没有讲话。但他问我题目……我是回答错了，对不起。”
　　“他怎么不弄错别人，就弄错你？”男人愤怒：“到了现在还在找借口！为什么你题目会答错？别人都会就你不会？为什么你哥哥什么都会，你什么都不会？！”说完，看都不愿再看徐有忆一眼，满腔怒火的自顾往前走去。
　　徐有忆站在那里，他突然一动都不能动了。这一刻，他意识到，是自己错了。成绩不好是错，解释是错，因为答错了那道题，所以怎么样都是错。
　　是我的错。他想，是我的错。

　　当天晚上，他仍旧学到很晚，他总觉得多学一点再多学一点，自己是能赶上的。
　　那时的他还没意识到，有的人无论怎么努力，都注定是无用的。

　　早上，徐有忆被客厅中父母的对话吵醒。
　　他听到父亲叹气，高声说道：“我真想不通，真想不通，以前小懿念书的时候哪有让我这样丢脸过？我去学校哪次不是被人羡慕夸奖，现在好了，现在这个小的是来讨债的。你不知道我昨天有多丢脸，下次我再也不去了，你去。”
　　母亲劝道：“两个都是你儿子，也不要这么说。小懿现在又在外地读大学，不然还能教教有懿。”
　　“算了吧，笨是教不来的！教下去也是耽误小懿时间。我真不想承认他是我儿子，你看看他，女孩子都比他外向点，整天唯唯诺诺做贼一样放不开手脚，性格差，成绩也差。”
　　“越说越过分了，别说了，待会有懿要起床了。声音小点，真是。”

　　徐有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片刻，他慢慢起身穿衣服，走出房间时当作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这些话，他听自己父亲说过很多次，每次考试考得不理想时，对方就会这样说他。他感觉快要习惯了。
　　只是，有时还是会很难过。
　　徐有忆知道自己有些笨，学什么都要慢半拍，即使拼命追赶考上了这所中学，但是又能改变什么？
　　他什么都无法改变。
　　他常常在心里反思：对不起，我也想变好，变得优秀，我想成为一个成绩好，性格也好的人。我在努力，我会努力的。
　　然而这种努力没有改变他的学生时代，甚至也没能改变他之后的人生。
　　他始终是沉默又自卑的。

　　再后来怎么样了呢？
　　再后来，他的哥哥在大学毕业即将去国外留学的那年，死于一场意外。
　　家里因为这件事彻底崩溃了。
　　父母离婚，自己跟着母亲生活。
　　在几年前母亲因病过世后，徐有忆陷入了一场情绪上的漩涡，他发觉自己走不出来了，越想脱离反而陷得越深。
　　终于他选择了一种靠近死亡的方式。直到现在，他的左手上还保留着那时的伤疤。
　　那时他以为自己会死，却被父亲送到了医院。

　　在医院醒来后，徐有忆第一眼看见的是白花花的墙壁。
　　在医生把自己父亲叫来后，他看到了自己父亲的眼神。
　　那是一种，仿佛看透了徐有忆这辈子结局的冷漠眼神。
　　所以在那一刻，徐有忆终于知道，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他躺在病床上，明明还活着，却觉得身体很轻，心口漏出了一个大洞。

　　他在能够出院后，离开了家乡南城，去了新安市。
　　新安市很繁华，这里有很多外来打工的人，每个人都是陌生人，谁都不认识谁。在这里，徐有忆就像隐入了泥土中的一粒尘埃。
　　直到在第一份工作中，他手上的伤疤被同事无意中看到后，某天他在茶水间的外面听到了那些人的议论。
　　——新来的那个，徐什么来着？他手上居然有疤！手腕！
　　——什么疤？割腕啊？
　　——真的，我不小心看到了，怪不得他天天穿长袖。
　　——他电影看多了吧？学人家玩自`杀？
　　——反正很深，有点恐怖，他怎么都不遮一下，吓到我了。
　　——他不是穿着长袖吗，哎呀说不定人家就是想给你看呢，哈哈哈管他的，又没死。
　　又没死。

　　从小时候有认知时开始，直到现在，徐有忆从未感受过这个世界对他的片刻温柔。
　　除了自己的母亲，那是他唯一的避风角落。

　　徐有忆站在那里，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课堂上，就像见到了那个时候被老师当众辱骂然后罚站时的自己。
　　他身上发冷，突然有些不能呼吸。

　　也是在这时，他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