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虚引》彭喜庆

16、第 16 章

　　卫零其实装睡，根本睡不着，辗转反侧的想着都是徐月那句，“再相见就难了”。

　　等到自己熬不住了，坐起来一看，外面已经是深夜，这般昼夜颠倒，卫零也不觉得有什么疲乏，船上的人差不多都休息了，只剩华镜虚还在值夜，对着湖水若有所思。

　　“醒了？”华镜虚缓缓睁开眼，眼睛微微挑起，月光淌过他的面颊，显出难得的温和轻柔，为他的冰脸去了几分霜气。

　　卫零看着月光下的他也不禁深深屏息，分心感叹一句，这人生的真好看啊，顿时刚才的委屈就真的消散了，也不妄自己为他和韩绮打起来。

　　华镜虚见她还在沉迷，眉峰一滞，目光刮了过去，“看够了没有？”

　　卫零直愣愣的说了句：“你刚问我什么？”

　　华镜虚站起身来，将脸投入黑色的阴影中，语言毫无感情：“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卫零有点心虚，那时候自己发病了，也不确定到底杀了多少人，瘪了瘪嘴，似是而非的回答：“算是吧，也不全是。”

　　华镜虚见她不像撒谎，也并非完全承认，“你杀了这么多人，太常寺的牢狱恐怕你要坐穿了也出不来，为什么还愿意跟我上船？”

　　卫零没想到他这人毫无感情，只会问责，不禁苦笑：“我若是说，杀这么多人，我被逼的，你信不信？”

　　卫零越说越难受，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普通人，更不可能有安稳的日子，可是每天都在生死徘徊的日子，实在透不过气快要窒息。

　　华镜虚比卫零高一个头，卫零在远处，只能看到阴影中的下颌线，不知道他现在什么表情。

　　卫零猜不透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于是语言都有些颤抖了，“我不想杀人，我只想正常的生活。谁会喜欢杀人呢？若不是在绝境，谁又会像我这样呢？”

　　华镜虚许久没有回答，转头望向卫零苍白瘦弱的面孔，“我信你。”

　　卫零内心最敏感的地方被安抚了，“那些官兵，那些响马，还有水匪，我.....不杀就会被......我......我想死的有尊严一点，而不是被辱......”

　　华镜虚见她眼神复杂，伸出手想要轻拍一下她的肩膀，但还是止住了，背过身去，说到：“我理解你的感受，我母亲也是这样，活在惶惶不安里。尽管你们的原因不尽相同，但我觉得，或许心情是差不多的。”

　　卫零只觉得自己的内心被什么东西点亮了，意外的感动扑面而来，想走上去跟他并肩站着，但又觉得自己自己这样太唐突，于是站在原地，思来想去，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谢谢你。”

　　华镜虚略略点头，侧头露出半张如凉月般绝美妖异的脸，余光看着身后的卫零，“谢什么？”

　　卫零还是鼓起勇气迈出步伐，走到华镜虚身边，“你一开始是来抓我，我以为你不是好东西。”

　　华镜虚面无表情，把脸转回去。

　　“后来经历生生死死的，你在白虎五绝阵里，为救我....变成蛾蛹，我真的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

　　华镜虚默然听着，依旧是一言不发。

　　卫零从他的侧脸看去，自眼睑至尾梢形成了长长的一抹暗红色流线，既暧昧风流，又显得生冷不好靠近，她继续说道：“那么多人，他们只想杀我。我也救了那些女眷，可是她们抛下我就跑了，甚至还有人想杀我。说来说去，也就只有你们对我是真情实意的......你.....你痊愈了没有，我该怎么报答你？”

　　华镜虚面容在月色下镀上一层冷釉，微微泛着冷光，“你别想太多了，救你，只是因为我得到了上级的密令，非救不可。我刚想说告诉你，宫内政变，你父亲官复原职，统领文官，太常寺亦在他掌管之中。”

　　“这是我的职责，并不是我本性有多好。如果不是密令，我也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华镜虚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开，望着湖水的脸依旧清冷。

　　卫零愣在原地，始料未及他怎么突然就这么冰冷。卫零双目通红，瞪着眼不让自己落泪，她真的好想问一问，他在白虎五绝阵里牺牲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蛾蛹，后来怎么变回来的。

　　她生生将后面那些关心和问题都咽了下去。

　　卫零感觉自己身体生锈了，迈不动步子，转不动手腕，脸上的肌肉也动不了，她涩声道：“好，我知道了，华大人。”

　　听到“华大人”这三个字，华镜虚心中早已汹涌万千，自己所求的是自由，是无羁，是逍遥，他不想违背自己加入正天司的本心，他也不会去和别人有任何感情上的牵扯，对正天司的人如此，对外人亦如此。

　　卫零黯然失色，“那预祝你，步步高升。”

　　华镜虚不想回应什么，“嗯”了一声。

　　卫零站了许久，才转头进自己房间，她一直以为华镜虚会是自己的朋友，没想到，是自己想太多了，一向伶牙俐齿谁也不怕的自己，竟然没办法辩驳什么，咬着牙坐在床上，眼眶微红。

　　真可笑啊。

　　大姥姥此时冷言冷语道：“你还想要朋友？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禀赋，怎么可能有朋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还不好好修炼！干干脆脆的把这些人都杀了！”

　　“感情，是最没用的东西！”

　　大姥姥的话如同窝心脚一般，踹的卫零心口痛。

　　卫零说到：“大姥姥，能否把九阴派的功法完全传授予我。”

　　大姥姥很是满意，“当然，听我默诵。”

　　卫零即刻抄录下来，等到抄录完毕，道：“果然深不可测，需要慢慢研学，倒不如先学稍微浅显的《簰教大经》。”

　　大姥姥只要她想学，倒是不急，“也行，你自己看着办。”

　　她立即拿出了身上穿的《簰教大经》，扔到洗脸的水盆里，割开自己的手指，让鲜血渗进去。

　　很快，《簰教大经》中的水决真言显现出来。

　　上面详细展示了罡步走法和秘法，需要以水为香烛，向水掐诀。

　　卫零心神沉浸，反复试练，作嘴型而不念出声，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水决真言运行了大小两周天。

　　大姥姥也不禁感慨，果然是学邪门歪道的好苗子。

　　顿时感觉浑身水行无阻，如饮甘霖，加上浑身体温骤降，似凝练出冰诀真言，她将此与水决真言相贯通。

　　卫零拿出黑白丹丸，“大姥姥，这是什么用途？”

　　大姥姥看了看，“黑丹么，是河妖内丹，寒霜黑雾。白的是淤泥内丹，冰华黑泉。”

　　徐月耳力甚好，等后半夜走出来问华镜虚：“你为什么总这样？明明在乎关心一个人，偏要说刀子般的话，拒人于千里之外？”

　　华镜虚面无表情，没有理她。

　　“而且你这话说的漏洞百出，你收到密令也是救她之后的事，她到时候回过味儿来，你怎么解释？”

　　徐月见他很是反常，华镜虚从来不喜欢解释，也不跟人说太多话，今晚怎么跟卫零说这些？于是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的调侃他：“万一他爹向皇帝请求把卫零指婚给你，我看你到时候怎么装？”

　　华镜虚听了，也不在乎。

　　“说起来，你是华国公的儿子，她是文定公的女儿，你们真的门当户对啊。我要是皇帝，我听了我立刻下旨让你们成婚。”

　　华镜虚这时候才说了一句：“无聊。”

　　邱东旭走出来刚好听到他俩在说话，坐下来，眉飞色舞的说到：“到时候我给你一个大红包。”

　　华镜虚冰冷如铁，“休要妄议！”冷冷撇下一句话，就回船舱休息。

　　徐月和邱东旭互相做了个鬼脸。

　　而卫零沉浸于练功，五识皆随着体内灵息运转，根本不去听外面的动静。

　　等到水决真言运行完，她已浑身通透如水，呼吸都比之前顺畅许多。

　　大姥姥说得对，她，不需要朋友。

　　在房中的华镜虚也是百转千回、痛苦难抑。

　　自己是蛾蛹之身这件事已经被卫零知道，自己为何会是蛾蛹却不能和她解释，是说不得的秘密，是横跨两国、连带诸多王侯的丑事。每次想到自己的这些丑陋肮脏的过往身世，他就觉得浑身如蚁噬。

　　他这一生，有父不想见，有母不能认，有家不愿回，有亲不敢唤。

　　至于卫零，她是卫国公的女儿，她和自己不同，尽管这一路不算太平，但跟自己的身世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她未必能接受自己这种人的真面目，既然如此，何必交心、何必留下不快呢？

　　华镜虚伸出手，抓着自己腰间的双蛾玉佩，他别无所求，只想这一生远离帝都，远离那群人。

　　华镜虚想清楚了，于是将一颗心又冰冷起来。

　　他像生于火光、也必将死于火光的飞蛾那样，躲在阴暗的角落，沉沉睡去。

　　这夜船行无阻，隔窗心事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