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繁日如遮》洱羽

11、第11章

　　陆沉鹤想晾着一个人的时候，是绝对让人找不到他的。

　　他不仅要晾着陈厌，还要诛心。

　　他现在是不明白陈厌的转变和隐瞒背后有什么用意，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借陈厌的手试图在影响自己，这不重要，只要是冲自己来的，早晚有现形的一天。重要的是……陈厌。

　　今天凌晨有一批在公海盘桓了很久的黑货要从金潮海港入关，上一位吃饱喝足的海巡署长前段时间退下去了，新上任的这位早就眼馋了许久这位置上油水。对方也是缜密，只要现金，约在凌晨远离海岸的无人游艇上见面，陆沉鹤自然要亲自应付一下。

　　凌晨三点多，陆沉鹤出门的时候看了看黑了灯的副楼，打电话让张落去港口等他，没有叫上陈厌。

　　晨起天气很好，但陈厌站在空荡荡的庭院前，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今天比往常更早起了一些，但是起床之后发现好像整个园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去了厨房和餐厅，没有看到许婆；花园前庭也没有看到往常园丁在忙碌的身影；后院祠堂那边也静悄悄的。最后他来到车库，发现车库也同样空荡荡的。

　　管家和许婆的车都不在，陆沉鹤的车……也不在。

　　陆先生一早就出去了吗？还是昨晚回来过又走了？他不知道。因为想着今天也许陆沉鹤会叫上自己，所以他特意早起了一些，但还是没有看到陆先生。陈厌觉得，陆先生可能是真的不会再完全相信自己。

　　恍惚间，他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被丢下了。

　　这场景有点似曾相识。之前，在隐屿山，也是这样……大家都走了，只留自己还在等着。

　　他在车库门前站了一会儿，日头渐渐上来，陈厌缓慢地踢了一下脚下的小石头，那就去张落那里吧。

　　半山别墅这种私墅区，不可能有公车进来，这地方离山脚垂直距离都有两百多米，蜿蜒的山道为了行驶舒适，很缓的坡道角度让从半山下去的路都修得好远好长。但是陈厌现在好像也没什么事，浪费一下时间也无妨。

　　他还是第一次走路上下山。

　　陈厌双手揣在口袋里，沿着路边往山下走，对向远远驶来一辆敞篷跑车，驾驶位的男主人开着车，副驾的女主人转身安抚后座的两个闹腾的孩子。车辆与陈厌擦身而过的时候，只留下一串被假装愠怒的外皮包裹着的甜蜜又幸福的笑声，泠泠地从陈厌身边漾过去，又消散开，提醒他这温馨是不属于他的奢侈品。

　　他可以有远远观看的资格，只能到此为止。

　　他刚想转回头来，视线向上又看到走出一段距离后，被树丛掩映得只剩下屋角的别墅。走了这么久，原来才绕了别墅不远的一圈啊。

　　这是陆先生的家。

　　山下的城市里，有张落、因塔其他人的家。

　　陈厌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好像没有家。

　　而由此延伸出去的认识，更让他一阵清醒：他的身份……好像也不该住在半山别墅里。

　　他还没狂妄到认为自己在陆先生那里是能和许婆蔡叔这种贴身信任的存在相提并论的，尤其是现在，陆沉鹤还正在发现某些他试图隐藏的秘密。

　　在今天这种“被丢下”的感觉之前，他好像从来没意识到这种不妥。

　　他回身继续慢慢向山下走。

　　要不然……自己还是跟张落他们一样，比较好吧？

　　心里想着事情，陈厌也没注意到走了多久了，快到山脚下的时候才被一道车辆鸣笛声打断思考。他抬头看过去，对向的车里是管家蔡叔。

　　陈厌同他扬起笑容问好：“蔡叔。”

　　蔡叔五十多岁，留着短短的泛白的络腮胡茬，平时不苟言笑，陆沉鹤的一帮手下见到他都心里发毛，四知堂就是蔡叔在管理。怎么能不怕呢，陈厌刚来的时候，也因为犯错进去受过两次罚呢，太……有阴影了。

　　但后来陈厌一直跟着陆沉鹤，没什么机会犯错，又住在别墅里经常见面，陈厌也就知道蔡叔其实是和许婆一样，对陆沉鹤真心实意的好，是陆沉鹤的信任所在。

　　蔡叔看他一头薄汗的样子，疑惑问他：“你……走下来的？”

　　“嗯。”陈厌挠挠头。不然呢？

　　蔡叔：……没见过哪个住别墅的人是走路上下山的，何况这山路绕来绕去，少说也有四五公里吧。

　　“蔡叔，没事的话我先走了？我去张哥那里。”陈厌望了望就在眼前的山脚，笑着同蔡叔告别。

　　“哦哦，好。”蔡叔一下没反应过来，他耳中还带着通话中的耳机，一时分神竟忘了说可以送对方下山过去。

　　他刚起步，耳机中传来陆沉鹤的声音：“遇到陈厌了？”

　　“是的。他好像……”蔡叔停顿了下。

　　“好像什么？”

　　“好像是从别墅里一直走下山的，这么远……”

　　“……”

　　从出门一直没停的话，按陈厌的速度到这个位置大概走了四五十分钟了吧。

　　陈厌没有车。

　　连早起去晨市的许婆都有辆买菜的代步车……

　　陈厌到山脚下，等了好久才等来一辆边际公车，慢吞吞晃到最近的地铁站，又换乘了几条地铁线才绕到了中心区那个人模狗样的金服公司。以前开车的时候倒没注意泰利山离市区这么远呢……

　　等他乘着电梯一路摸到楼上公司门口时，留给他的只有紧闭的大门，和门把手上冷冰冰的粗钢U型锁。

　　呃……陈厌站在门口，眨了眨眼睛，好像不明白怎么回事，整个人有点像他十九岁刚出山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状态：清澈的懵逼。

　　大概是他站在那里的样子太无辜，对面公司的前台小姐姐忍不住跑出来问他：“小哥哥，找人？”

　　陈厌回过神来，冲对方笑了笑：“嗯。”

　　小姐姐脸红了下，这笑容……漂亮的晃眼。

　　她马上说：“昨天还有人的呢，不然我帮你问问？”张落这群人经常和前台小姐姐插科打诨，她有对方的联系方式。

　　陈厌礼貌地说：“不用，我自己问吧，谢谢。”附带一个道谢的笑。

　　小姐姐红着脸点头回去了，走时还在想，这人真好看啊，对面那群糙汉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个小美人呢，不知道小美人下次什么时候还会再来。

　　陈厌拨通张落的电话，说自己在公司门口。

　　张落像才反应过来一样，忙跟他道歉：“草啊，哥哥忘了你了，今天出海，临时放假一天……”

　　陈厌从回来后一直是跟着陆先生的，虽然挂名在金服公司，但基本上很少有时间过来。张落五大三粗的做事没那么细，经常什么通知都是随口一说，然后大家互相传达一下就行了。这么一搞，就忘了通知陈厌。

　　凌晨接到陆先生要出海的通知，他以为陈厌在陆先生身边，肯定也知道这事，他也是一直到上了游艇才发现陈厌不在，还以为他替陆先生做别的事情去了，谁能想到陈厌今天会跑去公司呢。

　　陈厌低下眼睛：“经常这样放假吗？”

　　张落的声音有点虚：“呃，没有很经常，也就三天两头吧……”

　　这么个朝九晚五的良心公司没被张落弄倒闭，真不错了。

　　陈厌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说嗯知道了，就要挂电话。

　　张落虽然不清楚陈厌今天怎么没在陆先生身边，也不知道对方今天去公司干什么，只好拍着胸脯保证下次一定留个人在公司守门等陈厌。

　　挂了电话，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已经过午两点多了，陈厌意外地没觉得饿。走出办公楼，也只是觉得温度让人胸口发闷而已，可能是今天一直在走路的原因吧。

　　风季虽然温度不像热季那么高，但加港的纬度毕竟那么低，又能凉爽到哪里去。

　　陈厌知道张落说的出海是什么意思，黑色交易、利益谈判、贿赂、验货、甚至一些狂野情热派对……总之都是要进行一些陆地上不合法的行为才会选择在游艇上进行。

　　这是陆沉鹤的做事习惯，陆地上的势力盘根错节，他不相信哪里真的能做到万无一失的清场，茫茫大海上才能四下无遮，大不了一把火炸了船大家同归于尽，好过于被人背刺后困为阶下囚。

　　以往的每次出海，带的人多人少，里面总有陈厌。其他人或者在外围，或者轮替，但陈厌是那个要24小时跟着陆先生的存在。也没有谁说是这样规定的，但好像从他第一次出海开始，大家都默契地认定了是这种流程，其他人没异议，陈厌没异议，连陆沉鹤自己都没说反对。

　　现在连陆先生要出海的消息都不知道，别说带上自己了……陈厌的心里像塞了很多块棱角尖锐的石头，沉沉的下坠，戳得皮肉疼。

　　他不在船上，只能祈祷这次出海是普通的交易，陆沉鹤没有危险发生。而自己，要尽快重新得到陆沉鹤的谅解和信任。

　　张落那面刚放下电话，陆沉鹤就从舱内走到了甲板上。

　　张落老实报告：“是陈厌的电话，他去公司了，我忘记告诉他公司今天关门……”

　　陆沉鹤叼着烟，没有任何表示，好像他只是出来散心醒神的。

　　陈厌的社会关系很简单，就是太简单了，没那么多复杂的心思和背景，才让陆沉鹤轻易地就能直戳对方的心窝子。

　　自己只需要稍微地冷淡和忽视，就能让陈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个人当初在隐屿山漫天蔽日枝叶笼罩下，在斑驳交织的光影通路中，急切地向自己许下誓言：你信我，我是为你而来的。面上一双温润潮湿的眼眸，手里是剖开袒露血淋淋的一颗心，毫无保留的赤诚。

　　那一刻，陆沉鹤觉得自己是什么端坐在圣光中的神明，脚下是俯身膜拜宣誓效忠的信徒，或许是这种错觉，才让陆沉鹤后来回头，觉得自己是可以把他放在身边的。而现在……

　　陆沉鹤咬着未点燃的烟，看着粼粼海面上刺眼的光芒。

　　……现在这个小东西，有了别的心思……

　　分化可能有问题，人也开始不诚实，还有了试图隐瞒自己的小秘密。

　　未抓到最终证据之前，不妨碍自己施展一点小小的惩罚。

　　陈厌，不诚实，要吃苦头；说喜欢，也要吃苦头。

　　他要让陈厌感觉到无助，让陈厌知错，让陈厌知道跟在自己身边最好，知道不能有喜欢的人，不管你喜欢的是谁。

　　张落看陆沉鹤一直没说话，就退到他身后去回一条短信。陆沉鹤像是长了后眼似的，问他：“跟谁聊的这么火热？”

　　张落被噎了一句，嘿嘿笑着说：“哪有哪有，公司对面的妹妹问我件事，我一看，这不是陈厌么……欸？”

　　他还没说完，陆沉鹤细长的手指就拿走了他的手机。

　　手机聊天窗上的备注是“对门娇萌软妹子”，下面的聊天框里有一张偷拍的照片，照片里的陈厌侧身站着，腰细腿长，薄肩纤颈，侧脸的折叠度被光影衬托的很完美。照片下方的文字是：这个小哥哥也是你们公司的？我怎么没见过，可不可以介绍认识一下。

　　对方还发了拜托和害羞的两个表情。

　　目的不言自明。

　　陆沉鹤一瞬间很想装作失手把张落的手机扔进海里。

　　“撩骚？”陆沉鹤把手机扔回张落怀里，偏头睨着张落。他的眉目锋利，半阖着眼帘看人的时候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哪、哪能呢，我是有老婆的人啊！我和这个妹妹可没什么！”张落立刻一身正气地保证。

　　陆沉鹤冷哼了一声，转身回舱，张落慢了一步，刚要跟上，就听到陆沉鹤的声音如霜似冰传来：“联系搬场公司，明天搬家。”

　　张落被砸得懵逼，一脑袋问号：啊？呃……搬家？谁搬？搬哪里？

　　陆沉鹤不知道，自己无形中又给陈厌加了一条罪名：

　　被喜欢，也要吃苦头。不管喜欢你的是谁。

　　陈厌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晃荡了一下午，看了些以前没注意过的街景，在广场上喂了会儿鸽子，又在日落的橙光中欣赏了几对等待爱人前来相约的情侣，才意识到暮色降临，自己得赶紧回去了，不然的话……

　　他抬脚的一瞬间，又犹豫了，他回头看了看刚才那几对终于等到爱人、相拥在一起的情侣。

　　不然的话……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他还在中心区，回半山别墅的路好远啊。

　　陈厌没有家。陈厌没有车。陈厌也没有……那个等着他的人。

　　等他软着脚终于走到别墅门口的时候，风季的晚风也不再像以往那么温柔了。陈厌累毙了，爬山，简直比跟十个人打群架还要遭罪。

　　许婆在厨房看到监视器里的门口影像，赶紧迎了出来，口气焦急：“小陈先生，今天怎么这么晚，去哪里了……”

　　板鞋不适合爬山，陈厌感觉脚底磨出了水泡，有些疼。他说：“婆婆，我就随便走走，没去哪里。”

　　“吃晚饭了没有？这都十点多了。”许婆很心焦。

　　陈厌又累又热，脸色绯红：“婆婆，我先去冲凉休息下。”陈厌此时觉得张落他们住在城里真是无比正确的选择，不用爬山。这样的话，他也不要住在半山了，简直……自找苦吃。

　　刚进前庭，陈厌就看到空地上停了一辆全新的黑色轿跑，奔驰AMG，光是停在那里就很嚣张放肆的样子。

　　陆先生换车了？陈厌没注意自己把疑问说了出来。

　　许婆跟在他后面，说：“下午的时候，蔡管家开回来的，说是别人冲抵给陆先生的。我也不太清楚。”

　　陆沉鹤没有囤车的习惯，他不是那种沉溺在物质里的人，就连半山别墅也维持着以前罗夫人时期的样子。陈厌觉得这车可能就是一笔账单化身的实体，至少自己还没到连陆先生换车了都不知道的地步，这多少让陈厌有点小小的安慰。

　　换了家居服的陈厌还是被许婆拉到了餐厅，许婆絮絮叨叨地说小陈先生怎么这么不爱惜身体，陈厌只好喝着汤跟她道歉。

　　陈厌握着汤匙，低头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开了口，他说：“许婆，要是我搬出去的话，您能帮我做中间人保证人吗？”

　　在加港租房，除了租赁双方，还需要中间保证人的签名，才能生效。一般都是父母亲戚，兄弟姐妹之类的亲近人，因为保证人还要提供一些私密的个人资料，所以这种事情一般不好麻烦朋友，但是麻烦许婆，好像也是挺越界的事情。

　　但陈厌，没有别人了。他低头有些愧疚，不好意思问出这样的问题。

　　许婆被陈厌要搬走的事情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谈恋爱了？！”

　　不是问为什么搬走，也不是问为什么找自己做保证人。

　　陈厌抬头有点懵：啊？不是……这是什么逻辑？搬出去跟恋爱有什么关系？

　　两人都没注意到一道身影在餐厅连接过厅的地方停住了。

　　陈厌茫然地说：“没、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没恋爱你为什么要搬出去？”许婆还以为他是有了朋友不方便。

　　换成陈厌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

　　搬出去还有为什么吗？还不如问他“你为什么会住进半山别墅里”才对。

　　忽然，陈厌的鼻子动了下，有似檀香深沉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陈厌惊讶抬头，只看到一片衣袂上了二楼。

　　他的声音比思维更快：“陆先生？”

　　楼梯上的脚步声明显地停留了一下，然后未做回应，继续拾级而上，直到脚步声消失在地毯的包裹中，都没有人回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