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玉》岁岁灯

12、第十二章

　　*

　　朝政并没有我所想象的那么好上手。特别是对于从来没有接受过正统储君培养的我而言。说实话，真的很困难。

　　我需要了解和掌握的东西很多，于我而言几乎算是从零开始。

　　不过再多的苦我都吃过了，咬咬牙也能挺过来。而且好在，有谢筠帮我，不懂的地方我也可以问他。

　　所以这些天，一来二去的，我们之间的接触无形之间也增加了很多。

　　我将这几日堆积如山的奏折批完之后，简单用了些糕点打发了一下，挑起灯接着又翻阅起来。

　　对此我很无奈。毕竟要做的事情有很多，远不止批阅奏折这么简单，还需要尽快熟悉朝中地方的主要官员，以及往年的一些奏疏资料。除此以外，不能只停留于表面，还要将上京城中沉于水面之下密密麻麻的关系网尽收眼底，否则会很被动。

　　这些都很让人头疼。

　　好在的是，我早年间布置的情报网还算派上了用场，让我有点基础，不至于现在两眼抓瞎。

　　一灯如豆，将四周染上浅金的融融光泽，我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奏疏，慢慢地，升起了几分倦意。我喝了口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很冰，正好能用来醒神。

　　现在还不能休息，一日事一日毕，明天恐怕还会更忙。接下来的事情越来越多，禅位仪式、登基大典、祭拜皇陵……这一套流程下来恐怕是没完没了了。

　　我轻叹。

　　守边八年，武将做的久了我比较看重实用性，对上京城中繁文缛节的形式主义不感兴趣。虽然我表了态，希望能化繁为简，把无关紧要的流程给简化了，不用弄得那么庄重。

　　但是谢筠否了我的提议，也是意料之中，他是世家出身，很重视礼，这等大事更是疏忽不了一点，所以我只能退一步妥协。

　　也罢，随他去吧，虽然麻烦了一点，但终归也不是什么大事。

　　“陛下。”一声轻唤打断了我纷乱的思绪。

　　我抬头，见是谢筠来了，有些惊讶，慢慢将笔搁置在架上。

　　这些天因为要处理的公务过于繁多，所以我直接将他人留在了宫里，也省得他起早贪黑宫中府上来回跑。但是，我没有想要压榨他工作的意思，所以我以为这个点他应该已经睡下了才对。

　　我蹙了蹙眉：“谢相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有什么要事吗？”

　　谢筠坐到了我的对面，温声纠正道：“陛下，不用这么生疏。”

　　我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他以前好像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可我只是单纯觉得这么叫很顺口罢了，我觉得他可能误会了，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那，阿筠？”我试探着开口，“这么晚了，早点休息。”接着便轻轻弯眼笑了笑，抬眼看向他。

　　谢筠的动作僵了一瞬，我敏锐地觉察到他似乎很喜欢这个称呼。

　　如此就好。

　　我弯了弯眼角，笑得明媚了许多，谢筠看向我的神情飘忽不定，接着我听他道：

　　“睡不着，闲着便随便走了走，看陛下的灯还没熄，所以想着过来看看。”

　　竟是这样，我的神情闪烁了一番，想了想，我放软了语调：“我也睡不着，马上就是大典，说来惭愧，幼时这些大场面我都是不显眼的那一个，还是第一次作为主角参与进来，确实有些紧张了。”

　　我促狭地自嘲了一番，勉强地支起一个笑。其实我有点刻意去装可怜博同情，但我没想到谢筠真的深信不疑，语调也轻柔了许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等皆是陛下的子民，所以该是我们紧张才对。”

　　我抬眼看了看谢筠温柔的神情裹挟着星星点点的暖意，简直要将我整个人蛊惑席卷入漩涡之中，我慢慢眨了眨眼，笑着点了点头。

　　“阿筠说得对。”

　　我轻轻吹了口气，倦意翻涌，睡眼迷蒙。谢筠见状也不再停留，主动开口：“微臣告退。”

　　*

　　翌日司礼监派人将木匣置于案上。很沉，我打开盖子，只见那日我在赵颍那见着的传国玉玺、天子金印、禅位诏书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其中。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我没见过的卷轴。我有些好奇，打开随意扫视了几眼。

　　这是一封罪己诏。赵颍洋洋洒洒地在其中陈述了自己在位几年间的种种罪状，几乎不留任何情面，如果不是我认识他的字，我甚至会以为这不是他亲笔。

　　我心下复杂，他大可以不用做到这种程度的。现在搞得我反而心生愧疚了起来。

　　因为他这是在为我铺路。

　　他识相得让我感到不安。

　　我忽然觉得那卷轴有些烫手，赶紧将他又放了回去，愣神片刻，转而将手伸向一旁的传国玉玺。

　　玉玺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我恍然间感受到历史的厚重，这是大周近百年的传承。

　　正中间是开国谋臣谢平亲题亲刻的八字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我摩挲着上面的字迹，生出几分喟叹。

　　“陛下，南阳王殿下和平昌王殿下求见。”

　　我歇下了安闲的心思，打起些精神，接着坐回了上座：“传。”

　　赵旻走在前头，墨蓝长袍骑装，只在腰间点缀一枚白玉，冷如藏而不露的利刃，我微微眯眼。赵珏则紧随其后，步调闲适，月白色直襟长袍，整一个洒脱的富贵公子。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二人，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看他们向我规规矩矩地行礼，我心下满意，但面上表露出恰如其分的讶异和关切，温声道：

　　“何须多礼，坐吧。”

　　我还在想着要不要先寒暄两句，就听赵珏主动向我道：“这些天皇兄辛苦了。”

　　我笑着摇摇头，自谦道：“谈不上。”

　　我不知道他们的来意，但这一看就应该不是什么急事，所以我也不感兴趣，不再多问。放下了杯子，随手抽出昨夜还未看完的奏疏覆在匣子上，慢慢翻看着。

　　可能是被我这么晾着有些许尴尬，赵珏看了眼赵旻，踟蹰片刻方才开口：“皇兄在忙？是我们来得不巧了，今天来其实是想着叙叙旧，毕竟许久不见了。”

　　我停下了手中的事，有些怔忡。同我叙旧？确实很正常，毕竟我们暂且算一个阵营的，可我同赵旻还能勉强算是有旧，和赵珏就不算太熟悉了。不过，这可能也是巩固那不知有没有的兄弟情谊的一个借口吧。

　　我正思索着怎么答复，忽然见有宫人慌慌张张闯了进来，我本有些不悦，便听见那人语速急促慌乱：“陛下，谢相晕倒了。”

　　我瞳孔微颤，紧随而来的是心口阵阵的抽痛，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担心谢筠，但我真的很慌，没来由的害怕和惶恐。

　　我甚至来不及去看赵旻和赵珏的反应，便拂袖匆匆离去。

　　*

　　谢筠形容憔悴，冷汗涔涔，一头鸦色长发更是衬得面容苍白如纸。我来到的时候，他已经从昏迷中清醒了，怔怔地凝视着虚空，直至听到我来，涣散的神情才慢慢恢复寻常。

　　我见桌上除了杯清茶外什么都没有，以为他受到了冷待，忍不住将太医和宫人叱责了一番。

　　谢筠用手抵着心口定了定神，看见太医惶恐跪地，语气平和地替他们求了情：“不必，与他们无关，臣这是心病，寻常药医不好。”

　　太医紧接着顺着谢筠的话，慌忙应声。

　　我看着谢筠扶着胸口的位置，竟和我的梦境完全重合了，瞬间我有些喘不过气，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的手。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冷声朝屋内杵着的人道：“还不下去。”

　　太医和宫人如蒙大赦，赶紧逃也似的离开，我侧坐在他的床边，温声道：“很疼吗？”

　　闻言谢筠的表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停顿片刻，问：“陛下怎么猜到臣很疼？”

　　我被哽住了，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确实是我的直觉，听到消息的一瞬间我便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个荒诞的梦境，仿佛我与他在这一刻感同身受。

　　想起了梦中他对我的那个诅咒，我有些窒息，紧接着眼角发酸。

　　“朕不知道……”

　　我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不该忘记的事情。可我从来没有失忆过，所以，这些莫名的情感是从哪里来的。好像在我的心头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坑。

　　谢筠只是静静地垂眸看着我，半晌，笑了笑，我被他的神情晃了晃神。尽管面容苍白憔悴，但一双端正的凤眼依旧清贵，高不可攀。半晌，他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

　　“陛下，可以留在这陪臣一会吗？”我忽然听他语气极轻地恳求道。

　　就算他不说，我自然是不会扔下他自己一个人走的，只是我不知他为何忽然提出这样的请求，仿佛在这一刻脆弱到了极点。我轻轻握住了他掩在被子下的右手。

　　很冰，我蹙眉。

　　我坐在榻边，见他昏昏沉沉好像是睡去了。他睡下后很安静，什么动静也没有，简直像是死去了一般。

　　我很担心他。有的时候我觉得他简直像是鬼魅一般勾走了我全部的心神，不知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