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玉》岁岁灯

11、第十一章

　　想到方才他们对我说的那番话，我思绪很乱。被谢筠扶着的一路上我们两个人都很安静。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们的想法？”我没忍住，一字一顿慢慢问道。

　　谢筠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我侧身想看谢筠，却不经意间撞入了他的眼眸。如泛着粼粼波光的平静湖水，其中却深藏漩涡。

　　其实照理来讲，谢筠浑身上下、从内到外的各个方面，无论是相貌、家世，亦或是人品、才华，皆是无可挑剔的，能被这样的人物喜欢，我应该是很荣幸的。

　　只是，我真的有些不自在。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喜欢我什么。

　　可能真的是传说中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但我太了解自己了，所以我心里清楚，我配不上他这份真挚的情感，也给不了回应。因为我不是断袖，也真的不喜欢他。

　　我神情闪了闪，还是避开了他的视线。

　　谢筠君子端方，先前强吻我的举动恐怕便是极限了，应该也不会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来。至于余下的那些，不是所有感情都会得到回应的道理，他自己会慢慢想通的。

　　我只能这么说服自己。

　　“那殿下是怎么想的？”他低声问道。

　　闻言我有一瞬的茫然，仰头看了看一片漆黑的天。我是怎么想的？皇位于我而言自然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东西，有或没有都行，能有的话当然算是更好。

　　只是，每每回想起我人生处处受制的前二十年，我很难甘心。我左右逢源，看了几乎半辈子别人的眼色。所以每当我想起先皇的时候，恨意几乎将我整个人彻底淹没。他的漠视几乎完全奠定了我前半生的悲惨。

　　我恨他，但我想成为他。

　　我也想去拥有那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绝对权力，想要彻彻底底掌控他人。

　　思及此，被我刻意封存的野心似乎慢慢显露出来，血液也为此彻底喧嚣沸腾。

　　我整个人都好像要灼烧起来。

　　但和我内心波澜和暗涌所截然相反的是，我的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眼底还略微流露出些许慵慵倦倦的神情。

　　我重新将视线投到谢筠身上，只是，这次多少带了些审视和思量。我知道他会帮我的，我近乎笃定地如此想着。

　　这算是利用吗？我有些纠结，良心难安，但我还是慢慢地否定了自己。

　　自然应该是不算的吧。

　　久久未等到我的回应，谢筠似乎疑惑地看向我，他的视线让我有种被灼到的错觉，我下意识想闪躲，可我知道，我有求于他，不能对他太冷淡。

　　“我有我的顾虑，抱歉，让我再想想。”仍旧纠结。思忖片刻，我给出了一个相对折中的回答。

　　接着，我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弯了弯眼道：“我累了，你也早点睡吧，这些天你辛苦了。”

　　*

　　我这一觉睡得很沉，也没有人来打搅我，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

　　懒散地靠在枕上，思绪乱飘，我并不急着起身，只看着帐顶发呆。这里的隔音并不好，门外将士的交谈声说笑声操练声都是如此清晰，但却又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我很享受此刻难得的平静。继而阖目准备养养神，去思考一下接下来该做点什么。

　　“殿下。”忽然听到有人在外边开口道。

　　我怔了怔，旋即半坐起身：“进。”

　　我看了眼，是谢筠。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抿了几口润了润喉，接着开口笑着道：“怎么今天没人来喊我？”

　　“殿下昨日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开了，目前您好好休息调养好身体便是最重要的。”

　　谢筠走得近了些，我瞧见他清明的神色，似乎并不受睡眠的影响。我知道他向来自律，恐怕今日起的也很早，我忍不住关心道：

　　“你也要注意休息。”

　　谢筠闻言顿了一顿，似乎也有些动容：“我会的。”

　　昨日事发突然，很多事情我来不及细究，现在我得空了，便拉着他忍不住问：

　　“宋殷人呢？北疆各郡现在还好吗，没生出什么乱子？”

　　“宋副官和与您随行的部下同我手下的人对接上了。昨日事发突然，他那边也遇到了麻烦，被困的脱不开身，好在谢府门人撞见了，给我递了信。现在他应该在谢府其它的别苑内，殿下不必忧心。”

　　“北疆各郡一切如常，边境很安稳，百姓生活也很平静，并无不妥。”

　　谢筠很认真地一一回答了我的问题。都是些好消息，我总算是放心了。

　　“那便好。”

　　我仔细思索着还有什么被我遗漏的地方，好一道问个清楚，接着就忽然我想起了大势已去现下仍被软禁着的赵颍。

　　“他同意禅位了吗？”我问。

　　谢筠沉默了一会，道：“陛下指名要禅位与您，而且，他说他想要见见您。”

　　听到这我有些诧异。

　　我好不容易摆脱那段时间他将我软禁宫中的阴影，现在他怎么敢提出来想见我的？就不怕我趁机报复他？

　　但抛去他那些罔顾伦理纲常的心思，我对他的感情也很复杂。他对我的猜忌是真的，但我们之间曾经的情谊和温存也是真的，那些相互取暖的日日夜夜，做不了假。

　　人毕竟是很多面的，我倒也没想真的对他绝情到底，临死前的小要求我还是会答应的。而且，他已经失势了，虽然主动要求禅位，但我太清楚我自己了，我不会给他活路的。

　　至于剩下的那些割舍不下的儿时情谊，我会用我的往后余生去怀念他，但他必须得死。

　　所以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我格外宽容。

　　“好。”我慢慢地点了点头。

　　*

　　见到赵颍的时候，他比我想的要更加体面从容。

　　他清瘦了不少，只穿着一身单薄平常的衣裳，没有穿戴那些附加的华丽饰品，这让他看起来像是普通人家的温柔兄长。

　　我们也像是一对寻常兄弟。

　　“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来了。”见到我的身影，他看起来似乎有些意外。

　　谢筠的人没有太过为难他，也可能是因为赵颍很识相，深谙形势比人强的道理，不去做无谓的反抗。

　　赵颍在对着棋谱下棋，神情平和，一边随意和我闲聊着。

　　“其实这两天，是我登基以来最轻松的两天。”赵颍话家常一般，随意笑道。

　　“人都该是越活越轻松的，可我感觉，我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枷锁，活成了行尸走肉。”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很难同他感同身受，所以我没有接话，只默默听着。

　　自顾自说到最后，他似乎带了些解脱的笑意。

　　“阿蘅，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禅位给你吗？”他放下了手中那枚棋子，抬眼问道。

　　我被他问住了，茫然地看着他。

　　看着我发愣的神情，赵颍有些快意：“可能这个皇位就是大周绵延近百年的诅咒吧，每个得到它的人都被诅咒了。”

　　“所以，阿蘅，我恨你。”他轻声道。

　　我下意识去问他：“为什么？”

　　方才温馨的氛围一扫而空，转变快到刚刚的片刻的温存简直像是一个幻觉。赵颍眼中带了些执念和怨念：“我那么喜欢你，为什么你要去帮一个外人？”

　　“为什么？”

　　他死死地看着我。

　　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慌。

　　好在，很快赵颍就变回了平日里正常的模样。他将金印和玉玺放在一起，连着那封禅位诏书一起给了我。

　　他慢慢收起了棋盘。

　　“平衡好各方势力，也别太信任谢筠，可以培养些自己的心腹。宫中密室密道机关的图纸我放在了书架夹层里，记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我言尽于此，剩下的，你自己保重吧。”

　　“慢走。”他低下头收拾起桌面，不再看我。

　　我知道，他这是在送客了。他方才的一长串话我还在心中回味，慢慢消化。我抿了抿唇，迟疑着告退，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我竟从未察觉过赵颍鬓边已经有了些细碎的白发，他没有看着我，阳光透过窗子洒在他的身上，依然是我记忆里的温柔和煦，他在忙着手头琐碎的事情。

　　“再见了。”我暗叹，这大概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