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残里》江碎

9、时间清零

　　“同学们，明天你们就要开始放假了，然后就一直要到下个月再继续回来上课。我每个科目发两张知识点和一张习题下来，你们拿回去。”
　　李予清看见，这群孩子们的脸都不自觉的紧绷起来。
　　“但是我不要求你们做多少，有时间有精力就写，没有就收好，如果实在有空闲做完了，可以来找我改。希望大家回家之后注意休息，不要太累。”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春眠，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稚嫩的奶音随李予清一遍又一遍的朗读着诗歌。
　　日子安静平淡的过。
　　李予清拉着程羡与的手，猫跑在前头。他们从外面散步回来的时候，就瞧见赵顺慈站在院子门口。
　　“姐姐！”
　　女孩儿的身影逆着光。
　　“羡与，李老师好！”
　　李予清边给赵顺慈倒水边说，“小姑娘好努力啊，最近在家怎么样啊？”
　　赵顺慈笑的甜甜的，眼睛粘在了猫身上没有离开过。
　　“挺好的。李老师，这只猫叫什么名字啊？”
　　李予清拿过那两张卷子，分别是物理和英语。
　　“你问羡与。”
　　程羡与一愣，说了许久也没有说出个名字来。
　　然后就瞧见小家伙跑到李予清身边，小弧度的扯他的袖子，说话的声音很低，“哥哥快帮我取一个吧。”
　　“你自己取。”
　　“哥哥～你帮我取一个吧。”
　　赵顺慈摸摸那柔软的皮毛，抬头望向程羡与，“要不就叫霜降吧，好不好？”
　　“好呀！霜降，霜降你有名字了！”
　　李予清朝赵顺慈招招手，“过来。”
　　“这两张卷子呢，整体还不错，但是你英语的语法填空部分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语法填空就是多练，无非就是动词的过去式或者被动，形容词变副词，变否定，短语的固定搭配这些，多找找规律就好了。物理的话进步很大，继续保持。”
　　赵顺慈揪着自己手里的草稿纸，望着自己错了六个的语法填空，清秀的眉头拧的很紧。
　　“没事儿，你现在这个水平已经很不错了，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说着，李予清继续安慰，“你现在优势在数学和语文上，英语提分很快，到时候冲上去很容易，不要气馁。”
　　“你坐，等我一小会儿。”
　　李予清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本英语的语法和阅读的专项练习。
　　“这本资料还不错，你拿去吧。”
　　赵顺慈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有些犹豫的接过习题集，然后，深深的朝李予清鞠了一躬。
　　程羡与突然朝赵顺慈问道，“那姐姐，你们家里也在收水稻吗？”
　　“对。”
　　“我也想去收水稻。”
　　赵顺慈一愣，并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带这么个小不点儿去，爸会不会生气。
　　“顺慈，方便吗？”
　　“呃……方便，可以去。”
　　“没关系，你带着他去玩一圈，如果不方便，你再让他回来。”
　　在两个孩子离开前，李予清特地嘱咐程羡与，让他到时候听姐姐的话，不能到处乱跑，也不能添麻烦。
　　程羡与走到稻田边上。
　　在广阔的田野间，他看见了那些眼熟的叔叔婶婶带着竹编的帽子，他们佝着腰，挥舞着手中的刀。
　　眼前田里的水稻已经收了大约一半，程羡与歪歪头。
　　“姐姐，这片田是你们家的吗？”
　　“是的。”
　　赵顺慈抿唇，瞧这无人的稻田瞧了好半晌。
　　“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回去看看我爸妈。”
　　“好吧，那我在这里等你！你要快快回来哟！”
　　程羡与蹲下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他看见那个瘦弱的背影跑的很快，气都来不及喘一口的跑回家里。那院子的东北角有一颗很大的三角梅，粉红色的花瓣，透过老旧的墙壁钻出来，让整个屋子都焕发出了一种生机和蓬勃。
　　直到程羡与觉得自己的腿快蹲麻了，想站起来的时候。
　　一声尖叫突然冲破寂静的天空。
　　让程羡与险些没有站稳。
　　一群人慌慌张张的跑进三角梅院子里，程羡与扒着松散的泥土，缓缓站到田坎上，霜降跟在他的身后。
　　实在有太多人了，程羡与好不容易爬上石头砌的台阶，一群人围在院子的门前。他钻过人群，睁着水灵灵的眼睛，想知道究竟怎么了。抽泣声由远到近，程羡与呆呆的愣在原地，没有再上前一步，哪怕一步。
　　人群中也发现怎么突然出现一个三岁的孩子。
　　“这是李老师家的小孩儿吧？”
　　“哦哟！还真是，白白净净的，快快快，不看了！”
　　“这孩子怎么跑来了！看到了多不好呀！”
　　“这不得吓着了！快回家！听话！回家！”
　　程羡与只能感受到有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细碎的尘土落入他的眼中，刺激得他不断挣扎。
　　“诶诶！小心点哦！不要摔跤啦！”
　　程羡与跌跌撞撞跑回家里，开门砰的声响，让李予清手中的毛笔一抖。墨渍滴落在干净的宣纸上，缓缓晕开。
　　“哥哥，不好了！”
　　回来的程羡与白净的小脸上有泥，身上也脏兮兮的。他拉住李予清的手，嘴唇都有一些泛白。
　　“怎么了？你说。”
　　“就是，就是，姐姐流血了！好多好多血！”
　　李予清一顿。
　　“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李予清手里拿着一个医药箱，人群让出一条道来。他走进院子里的时候，感觉双腿都有一些打颤。
　　男人手里拿着一把有些锈迹的菜刀，刀刃上还滴着血。他皮肤黝黑，低头坐在那张木头椅子上。沙发上有个男生捧着手机，游戏音效外放出来很大声，吵得人心里发凉。赵顺慈被女人抱在怀里，血是从赵顺慈的背后流出来的，伤口从后颈一直延伸到大约肋骨处。
　　蓬头垢面，喃喃自语的女人。
　　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女儿。
　　暴躁，癫狂的父亲。
　　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儿子。
　　李予清先拿出手机，拨了120电话。
　　血浸到老旧的木板里，李予清尽量镇定的拿出纱布，先围着赵顺慈的脖子绕了一圈又一圈。
　　他的手颤抖的不成样子，贝齿死死的咬住口腔里的软肉，铁锈味满满的涌上来。
　　刺激的李予清有些想吐。
　　女人的手臂上全是青紫和狰狞的疤痕，赵顺慈的麻花辫乱得很，有的血迹已经凝固在了发丝上。
　　这些薄薄的纱布根本就不能起什么作用，汩汩流出的血，像是她的倒计时。
　　“这个世界上，失去生命的东西和即刻就要失去生命的东西，都在我的辖区内。死亡的钟摆，缓慢走动是我对各位的施舍。妄想让它后退，绝无可能。”
　　像是死神的宣判。
　　李予清看着女人的眼睛，“去找一件干净的，厚一点的衣服来。如果你想让你女儿活下来的话！快去。”
　　他用尽全身力气压抑住自己即将爆发出来的嘶吼。
　　李予清身上被染湿了一大片，红的很彻底。
　　当李予清把女孩儿抱起来的一刻，已经被血彻底浸透的习题集和试卷还放在地上。
　　这个女孩儿也许真的有很光明灿烂的未来，她会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自己想要的目标和高度。她会走出这里，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遇到一个人，相知，恋爱。不知道会不会结婚，不知道会不会生子。她还有那么那么多的机会，但现在。
　　“时间清零，强制消除。”
　　李予清抱着赵顺慈，小姑娘的脸和正确率逐渐上升的试卷一一纠缠在一起。
　　“李老师，我家里有牛车，要不要载一程。”
　　“好。”
　　“那您在这儿等我？”
　　“不，您回家还得要时间，我先走一会儿，您牵上了直接到村口去，我们应该能正好碰上面。”
　　说着，李予清又填了一句，“羡与，你先到爷爷家去，我一会儿回来，听话。”
　　阳光那么暖，却依旧笼不热女孩的肌肤。
　　坐在一边的母亲什么都没有说，一言不发的抓着女儿的手。
　　上了救护车。
　　到了医院的时候。
　　李予清和她一起坐在急救室外，女人双手合十，不顾路过的人投来的眼神，自顾自的在那钢铁大门前，虔诚的跪拜。
　　血和眼泪糊了她的整张脸。
　　赵顺慈的血已经凝固在了她的衣服上，哀鸣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一点一点的挤出来。
　　无助，忏悔，祈求，悲愤。
　　李予清的嗓子里发干，感觉整个人马上就要倒下去了。但是，他还暂时不能倒。悲剧就是悲剧，不分类型。就是因为李予清遭遇过，所以他很想很想去挽回，就像现在的，这个女人即将面临的失女之痛，和赵顺慈即将面临的，生命的苦难和卑微。
　　“人我们已经救过来了，但伤口很深，孩子失学过多。如果能熬过去48小时应该就没有什么大碍，家属一会儿办理一下手续吧。”
　　女人求助似的望向李予清。
　　李予清走上前来，医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他看见这个医生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扫了一眼女人，又看了一眼他。
　　“孩子这个样子，你们做家长的一定要注意，这种事情，可不能再一次出现了。”
　　“而且这孩子还营养不良，你们也要给孩子注意饮食。”
　　李予清点点头。
　　“嗯，这几天，我是他的主治医师，我叫林深。”
　　直到李予清顶着这身被血染红的白衬衫，跑上跑下，回到病房里的时候。女孩儿戴着呼吸机，蓝白的病号服把她衬的愈加无力了。同时，在病床边的不止有赵顺慈的母亲，还有匆匆赶来鹤涣章和程羡与。
　　小孩儿的眼眶没有异常。
　　不知道是强忍着没哭，还是被吓到了没来得及哭。
　　“哦，予清，来休息休息吧，我和羡与给你找了两身衣服来，然后还给你和小孙打包了汤面上来。饿坏了吧，趁热吃。”
　　李予清端起打包盒，走出病房，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
　　程羡与跟在李予清的身后。
　　坐在椅子上的人，身形太过瘦削，他的手肘撑在膝盖处，不说话，低头吃面。
　　程羡与站在李予清的面前，摸了摸李予清的头发。
　　他像平时李予清安慰他那样，用脸蹭了蹭李予清的发丝，“没关系的，哥哥不难过，姐姐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予清一愣，眼睛一瞬间就红了。
　　林深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林深没有停顿，直接走进病房里。
　　“诶！鹤老师，您好！”
　　“啊，小林是吧，你快说说这丫头怎么样啊？她没事吧？”
　　“差一点伤到脑子，失血过多。”
　　“唉，也是作孽，现在这苦了孩子不说，予清也忙上忙下的，什么个事儿啊。”
　　“予清？外面的那个吗？”
　　“是啊，那是三年前来我们这里的老师，这次多亏了他，不然顺慈这孩子……”
　　“啊，那还挺年轻的，倒是看不出来都有孩子了。”
　　“怎么说呢，那孩子是他领养的，很乖，很懂事。”
　　“这样啊，这女孩儿你们还得好好看着，风险还很大，千万不能再出任何的意外了。”
　　直到林深又问了隔壁床一个老太太的情况，走出病房时。
　　李予清垂着头，像是很困了。那个小孩儿站在李予清的身前，轻轻的牵住李予清纤细的手。
　　这倒是很有意思。
　　一个大学生，跑到这里来，还收养了孩子。
　　林深走进下一间病房的时候忍不住又扭头瞧了一眼，但终究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