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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番外·月升(中) ...

  •   八月十五,又是一年团圆时。

      晚宴选在露天处,不似大殿里那般恢弘严肃,却别有一番天生地养的通明之意。

      少了些拘谨,便让众人更多了些惬意,比如他们心中素来喜怒无常的陛下,这会儿也正挤在那安亲王身边,眼睛都喝红了,却硬要和他再碰几杯。安淮辰顾不上君臣之礼,好半天才将他酒杯按下,轻声道:“……你喝慢些,喝急了容易醉。”

      “那你再陪我喝完这一杯。”秦祐临抓着杯子不放,安淮辰没办法,只得依着他,咽下自己杯中的酒后,笑着说,“这下可以了吧?”

      秦祐临饮罢这杯,又倒满一杯,转而对上了许桓景:“皇嫂,我也敬你一杯。”

      “他不太能喝……”

      “一两杯没事的。”许桓景打断了安淮辰的话,冲他微笑一摇头,示意他没关系。秦祐临乃一国之尊,就算此刻他与安淮辰再像平凡人家的兄弟,许桓景也不能尊卑不分,何况还有那么多朝臣皇亲盯着这边,他更不能让安淮辰落人口实。

      他只将酒杯斟满,从容起身后,朝秦祐临敬道:“陛下,这杯酒,理应由桓景来敬您才对。如今天下太平,家国安康,东睿又屹立于云山之巅,皆仰赖陛下统治有方,四海八方无不向往。对桓景而言,东睿更是宽宏包容,将桓景视为家人,于公于私,这都是桓景莫大的荣幸。”

      “敬陛下万寿无疆,山河无恙,敬盛世,喜乐长安。”

      说罢,便一饮而尽。

      他站得笔直,如岩上青松般挺拔,却足够恭谦,把自己和安淮辰放在了最合适的位置,合适又耀眼,耀眼得周围都不知不觉收下声,静静望向他。无一例外地,便各个都在想他家教必定极好,才能养出这么个品貌非凡的谦谦君子来。那些不太能接受安亲王妃居然由了个男人来当的想法,也便在月色涤荡下,一点一点,越散越淡。

      直到安淮辰也站了起来,与他并肩而立,众人则终于肯承认,两人真真般配如斯。岂止相貌、岂止品性,再找不出第二个适合对方的人。

      秦祐临盯了他好久,再一看安淮辰极是自然地握紧了他的另一只手,也向秦祐临看来,年轻的帝王忽而一笑,心中雾霭骤散,眼神亦恢复桀骜,与两人致意后,往龙椅方向走去。

      那边坐着的,是夏侯焉与楚皊,他的母亲和妻子;而这边,是耗了半条命才将他护下的亲哥哥,以及用尽全力去保护他哥哥、爱他哥哥的许桓景。都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亲人,便是为了这几人,秦祐临更该励精图治,为他们披荆斩棘,但求一世安稳。

      薛戬离得柳明忠很近,这会儿便斜着身子凑过去,朝他笑得狡猾:“柳大人,怎么样,这个安亲王妃,你认是不认?”

      “……”

      他还敢不认吗?他有几个脑袋够秦祐临和安淮辰砍啊!

      礼部尚书头也不抬,一心和他夫人享用着眼前佳肴,太傅说什么他都听不见。薛戬捋着胡子哈哈大笑,高云慧与夏侯焉相视一笑,亦举起玉盏向对方遥遥一敬,迎望月明。

      酒过三巡,众人又放松了不少,几个往日与安淮辰关系尚可的官员便大着胆子,携夫人与子女一同来敬他俩的酒,恭贺安亲王生辰与新婚双喜临门。安淮辰对敬上的酒照单全收,也包括许桓景的那杯,他们自然不敢逼他喝,只能在安淮辰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下,“被迫”跟安淮辰碰了又碰。

      然而许桓景也没让大家过于尴尬。他们这位远道而来的安亲王妃,别的不说,人特别好特别温柔,为免因自己喝得少而扫大家的兴,还拿出专门带来的几个食盒,打开盖后任他们随意挑选一块糕点来吃,笑颜实在夺目。

      众人一琢磨便明白了,即便今夜无人敢单独前来敬酒,许桓景也会在宴席散后,陪同安淮辰一起将这些糕点分给他们,以此共度佳节。眼下此举,无非是将他夫君生辰之日的喜悦,提前与他们共享罢了。

      他不喝酒有什么关系?他少喝的那杯,都由安亲王亲自接了,他们还能多吃一口王妃亲手做的糕点,这等面子可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这下子,可再也没人敢质疑他一个家世普通的外乡人,能当得这份殊荣了。

      眼见打头阵的几人收获颇丰,其他人则各个跃跃欲试,三三两两凑过来,真心实意敬过酒后,开开心心捧着糕点又回了座,其中当然还包括别扭的柳明忠。小老头儿想过来又不好意思过来,拧巴得很,他夫人看不下去,一路推搡着人走到了许桓景面前,逼着他跟人家说两句中听的话;柳明忠还在搜肠刮肚,薛戬夫妇俩便挤上来凑热闹,联手安淮辰,直逼得柳明忠不住地淌汗,险些就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惹来一阵大笑……

      这厢其乐融融,等官员们都敬得差不多了,还坐在原处未起身的,便只剩另一拨尊贵的年轻人。

      这几人与座上两位年纪相差无几,身份却大有径庭,若非今儿是他们大哥的生辰,又连着两日都是重大日子,他们这时候根本不会出现在皇宫里,出席这场停摆三年后,破土重生的盛宴。哪怕此刻他们的生母正聚在另一边焦急暗示,他们仍是比柳明忠还要别扭,坐着愣不肯挪动分毫。

      秦祐临不会逼他们什么,因他早就看见安淮辰正在盯他们。今日于他,不过一场家宴,主角更不是自己。若安淮辰有心要清算旧账,他便由他去,反正他永远都愿意为皇兄兜底。

      那边,安淮辰眯起那双一笑就上扬的狐狸眼,吐字幽如薄烟,却似一只无形的手,顷刻扼住他们咽喉,便是想动身,也被摁在原地动弹不得,迎面受着源于大皇兄的威严侵压。

      “不爱敬,那就别敬了。多喝你们这一杯,我怕我福薄,受不起。”

      ……

      他好像,已经喝醉了。

      那些他该有的得体、雍容、镇定自若,在这一杯杯清酿的浸蚀下,无声无息地,褪了个一干二净。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尖刻与攻讦,意有所指,就追着这些人打,不打得他们抬不起头,他不甘心。

      “老六,别玩你那双筷子了,菜都吃完了你夹什么夹?这么不想看到我?”

      被他第一个点到的人,几乎在一瞬间就闭上了眼,握着象牙箸的手不可控制地抖了起来,根本静不下心。耳边是安淮辰催命一般的攻击:“你以为我不知道十四岁那年,是谁把我练习用的箭矢全弄断,害我被教头骂,绕着护城河跑了整整十圈吗?”

      “我当然知道是你,你是不是还以为藏得很好,没被人发现?那你记得第二天你独自出宫后,被一条狗追着跑了三条街的事吗?我干的。”

      “早知道今儿吃饭前我也把你的筷子弄断,让他们都不许给你拿新筷子,反正你也不乐意吃这顿饭。”

      他笑得无辜,秦祐贤亦在须臾间止住颤抖,心如死灰地看着他。

      知他怕狗的人不少,便无人敢让任何一只狗崽子出现在他眼前,更无人知晓他还有件这么狼狈的旧事。那日回宫时他浑身湿透,问其原因,便说救了个掉进河里的小孩儿,谁会猜他是为了躲狗而自己跳的河?

      可这件事单独拎出来都不算什么,合着前面那件事,才让永乐王秦祐贤,自今夜过后,再做不到如他的封号一般,永世安乐。

      然而这才只是开始。

      “老七,你躲什么,你以为你躲得掉?”安淮辰喝得有些晕,但这并不妨碍他还打算站起来,走去他们桌前,再指着他们的鼻子,一个个骂过去,“你跟老六一样,也不是好东西,他断我的箭,你就撕我的书。行啊,那我就只能趁你们不在的时候,把大家的书全都撕了,不爱念书就都别念咯。”

      “那是几岁的事来着……太久了,我不记得了,反正当时太傅也没查出是谁干的,要受罚一起受罚,我也不亏。哦,不过现在他知道了。”

      薛戬双眼猝然睁大,可安淮辰才不怕,大胆瞪了回去,瞪得他僵着脖子,生硬地转向那谦宁王,秦祐衡。秦祐衡当然不可能这时候来道歉认错,安淮辰更不会。

      年华已逝,谁还愿意为旧年旧事负责。

      “老四……咦,老四不在。”没看到熟悉的妹妹,安淮辰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去了哪儿,“哎呀,我忘记她几年前就嫁去了祈炤……”

      还很是不高兴的样子,“臭丫头,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我,我好不容易回家过生辰了呢。”

      他再一转身,一个正想逃跑的人便和他对上了眼,他直冲过去将人堵住,笑问对面人:“老九,你还记得惊风吗?”

      “……记得。”秦祐纶不敢看他。

      惊风,是安淮辰十八岁那年,安燮送给他的生辰礼,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

      却在十九岁那场狩猎中,被人在马草里下了药,没跑几步便跪倒在林中,害得安淮辰铩羽而归,成绩垫了个底。可这也不算什么,它明明该驰骋于旷野,却因为他的缘故,才陪伴他不到一年,便替安淮辰受了这无妄之灾,临终前,还十分不舍地舔了又舔主人的手心,极通人性,似在哄他别为它难过。

      它长得这么漂亮,和它主人一样漂亮,早走一步,便能早列仙班为主人去探探路。主人这么善良,等他作为凡人的使命结束后,他们定能在九重天宫相遇,再续前缘呢。

      “是你又怎样?我不能因为你杀了惊风就去杀了你,我不像你。但我咽不下这口气。”安淮辰冷冷地盯着他,“所以我也找人在你的茶水里下药,泻药而已,你难受了三天三夜,是你活该,可我觉得远远不够。”

      “……抱歉,皇兄。”

      他当年便猜到是安淮辰的报复,可那有什么用,现在认错更没用。安淮辰不可能会接受,一切就是他咎由自取。

      “老三呢……老三又去哪儿了!”安淮辰不满嚷道。

      无人应他。

      许久,他才像是想起些什么似的,晃着不清醒的脑袋,嘟嘟囔囔着:“……老三,好像已经死很久了,跟老五一块儿死的。”

      “啧,没意思。”

      ……

      此时的安淮辰,极像个乡野间长大的孩子,什么高贵、什么端庄,都是狗屁。他逮着谁就骂谁,揪出了不为人知的件件往事,也挖开了潜藏于内心深处,那道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听得众人愈发尴尬,更愈发安静。

      这些事,一件比一件过分,一桩比一桩沉重,听到最后,分明已是整个东睿都不愿再提及的耻辱。他自濒死处逃生,回来篡位都是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报复,可他也不愿。若不是为了他的爱人,他这辈子恐怕都不想再踏进东睿一步。

      众人这么想着,便各个都如鬼使神差一般,看向了许桓景,想看看他听见这些他们也是第一次听到的事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许桓景眼里却没有任何人,只有那个倔强的背影。

      幸好他早就决定全心全意地去爱安淮辰。自此夜起,他要继续一点一点去修补这些坑坑洼洼的旧疤痕,即便无法愈合如初,他也不会再让安淮辰体会到痛苦的感觉,哪怕仅有一丝一毫。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番外·月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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