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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3 章 ...

  •   阳春三月,虔阳城中。

      金雕悠然而立,字画四面垂悬;檀木屏风落地稳当,珐琅珍玩摆放有致。

      桌面上累叠着整齐案牍,有年轻帝王俯于案前勤耕不辍,安神香在一旁燃烧,整间书房都笼罩着一股静谧气息,别样祥和。

      小半个时辰过后,他才搁下笔,接过身边人递来的温茶,养息休身。

      “陛下,开年不过月余,您且保重龙体,莫要太劳累了。”潘舒放下茶盏,绕至他身后,替他悉心按摩起来。

      秦祐临闭着眼,语气平淡:“无妨,左右无事,免得折子堆积多了,更不好处理。”

      他年纪不大,看着却异于同龄人一般冷淡。与他年龄相仿的,尚且还都是些恣意张扬的帝姬与皇子,这位已在龙椅上坐了两年,劳心劳力,再多任性,也早被埋进尸山血海,难见往日纯真。

      中年总管心里想着,在圣上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叹了口气。视线转而落上左手边被单独放置的那封书信,细声又道:“这位陛下还真是有恩必报,几年前的事,到如今还记着咱们的好,每逢年节都送来拜礼和亲笔信呢。”

      “与人为善罢了。”秦祐临手指一扣一扣,点在那个信封上,“南渊与东睿接壤,边境也有我们的子民,帮他们亦是在帮我们自己。”

      “是,当初您与安亲王携手逼退外敌,保下边城,在民间可传了许久的佳话……”

      他手下一停,潘舒便知说错了话,自觉掌嘴:“……老奴失言。”

      秦祐临并未责罚他,却也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盯着兽首香炉燃起的烟雾出了神。

      半晌他才回过神,似在同潘舒说话,更像在自顾怀念往昔:“那一次,他们都不肯接这趟差事,还是皇兄让我去找父皇争取来的机会,说这对稳固我的太子之位大有益处,最后父皇也确实对我很满意,直到我坐上这龙椅。”

      “然而当年的情况你并非不知情,民间赞扬是一回事,那些人私下里说的,可不是这样。”秦祐临一只手撑在椅边,侧过了头对着潘舒。神色依然平静,眼底却闪过一丝戾气,无端让潘舒兀自一颤,不敢应声。

      谁人不知大殿下自小貌美出众,更逢中秋生辰,坊间皆道是月神娘娘显灵,送了个仙子下凡来保佑东睿风调雨顺,家和国昌,纷纷心向往之;可皇室却觉得他天生一副女人相,妖艳又不祥,各个唯恐避之不及,生怕与他走得近了,干扰命数与前程。

      既是百姓口中的“神月殿下”,亦是皇子臣女心里的“妖月”。

      谁又不知,当年边境一行战果甚佳,可秦祐临刚接下这烫手山芋时,流传在王室宗亲之间的谣言,却是大殿下利用美色勾结外敌,就为骗得亲弟弟赴死,以借势夺取储君之位,一朝翻身;

      道是他翻身终归无望,几年后的失踪,落在宗族兄弟眼里,便成了大殿下恶念反噬,自食恶果不得善终。

      但这些,不过都是莫须有的谣言。

      二十三岁刚过半的男子,只有每次在提到这位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皇兄时,才不会自称“朕”,任何时候都不遗余力地维护他,并把所有害过他的人,全部送进了地狱。

      哪怕这之中的有些人,也是秦祐临的亲弟弟。

      “雍川一月,皇兄甚至未曾露过一天脸,即便是跟着成将军捡个功劳,他都没抢我的,还一直护着我。他们哪来的狗胆,敢造谣他色.诱敌军只为害我?”

      他笑问潘舒,潘舒依旧不敢回话,低着头听他又开始骂那些自命不凡的蠢货,死了都要被拖出来鞭尸。骂了许久,才听得秦祐临终于冷哼一声,结束了今日的言语鞭笞。

      再如何暴戾,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喜欢缠着长兄一同学习玩闹的小少爷罢了。而那些本与秦祐临一脉相承的兄弟们,永远都比不过他最惦念的这一个。

      他一辈子都恨他们。

      潘舒瞄了又瞄那被秦祐临捏在手里的信封,斟酌再三,将圣意揣测了个七七八八:“那……陛下,南渊帝总想和咱们结盟的事儿,是不是就成了?”

      他倒是还想补一句,若非当初事出突然,先帝还在时兴许就早已一锤定音,多个盟友总不是坏事。眼下却怕再触及陛下的伤心往事,硬憋着没往下说,秦祐临思索片刻,反倒自个儿接上了:“父皇在世时便有此意,平白拖了几年,如今也是时候了。”

      “南渊地大物博,若能与他们修得百年之好,于东睿只有益处没有坏处。你替朕记着,待河堤修建完毕,将这事提上日程。”

      “是,陛下。”

      炉中轻烟变得稀薄,盘香即将燃尽,见门外天光正好,秦祐临顺嘴一问:“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正值未时三刻。”

      “朕记得,太傅今日是休沐?”秦祐临略一沉思,抬步就准备往外走,“走吧,总归今儿事少,去找太傅下棋。”

      “是。”

      *

      清风拂面,暖阳和煦。

      门口的侍从斜斜靠着犯懒,察觉到迎面走来两人,惊得顿时醒了神。正要通报,来人挥手一阻止,狡黠笑道:“我倒想看看,老师是不是又在庭院里打瞌睡。”

      侍从战战兢兢想作陪,被秦祐临打发该干嘛干嘛去了。两人在太傅府里闲逛,像在逛自家御花园一样轻松,逛至院中,秦祐临却并未看见那张熟悉的太师椅,他不免有些好奇:“今日天气甚好,老师竟然没出来晒太阳?”

      潘舒跟在身后,恭顺应话:“薛太傅年事已高,日头再好,早春的风仍带着凉意,太傅想来也是怕久待室外,身子吃不消吧。”

      “也对。”秦祐临赞同道,“走,去书房看看,老师说不定在那儿。”

      “是。”

      书房的门半掩着,隐约还能听见屋里传来对话声,秦祐临仔细一听,原是太傅这儿已有客人正与他对弈。

      那礼部尚书举棋不定,黑子夹在他两指间,半天落不下去。别说太傅,就连透过门缝偷看的秦祐临也在想,他到底要下出怎样一步扭转乾坤的棋,才叫满意。

      “我说,等你下完这盘棋,是不是还打算在我这儿吃个晚饭再回去啊?”薛戬也不催他,吹着热茶优哉游哉,欣赏对面那人冥思苦想的纠结模样。

      柳明忠一把胡子都快被他自己薅秃了,才将黑棋放在了个自认为不会被薛戬吃死的位置,一抬眼看见薛戬笑容满面,没忍住问道:“薛老,自我进门起,您就这般高兴,今儿可是有什么喜事啊?”

      “还不是我那外甥。”薛戬一捋胡须,笑呵呵回他,“我夫人的妹妹送来家书,说他们儿子终于肯好好念书了,给咱们报喜呢。”

      “哟,那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呀。”又落一子,柳明忠接道,“我记得您之前说过,小少爷可是让尊夫人也挺犯愁的吧?”

      “是啊,夫妻俩老来得子,虽说不至于把他宠坏,但他就是不爱学习,偏生这孩子身体又不太好,打不得骂不得,愁死我们了。”薛戬落子悠悠,“结果呢,你猜他为什么突然转性了?”

      “缘何?”

      “信上说,我这外甥,元宵时出门去看了个灯会,回来就哭着喊着让他爹娘请先生来家里教书。一问原因,他便说在灯会上见到个惊天大美人儿,好不容易作了幅画,题词的时候却一句也憋不出来,他嫌自己白白荒废了十几年,特别没用,这才想念书,你说好不好笑?”

      一想到那个弱不禁风,又只爱养花逗鸟的小外甥,薛戬都乐了。说他碌碌无能吧,偏偏那一手师承名家的画技还真叫他学得有模有样,画起人像与风景来,不可谓不惟妙惟肖。

      若那美人真有无上之姿,也不怪他觉得自己的文学造诣配不上人家的美貌了。

      “看来这美人儿无意间还帮了你们家一个大忙啊,哈哈。”柳明忠听后也是一乐,“照这么说来,过段时间,小少爷是不是就想找上门提亲,再添一桩喜事了?”

      薛戬并非没这么想过:“别说你,我和我夫人也以为会是如此,也去信问了。你猜又怎么着?”

      “愿闻其详。”

      “回信又说了,那美人竟非女娇娥,却是个男儿郎,而且已有夫婿,两人还不是本地人,元宵一过便没了踪影,再寻不得。”

      提及信中所言,薛戬直啧啧称奇,“更夸张的是,他们儿子居然都没一蹶不振,真的在专心读书,还说要考功名,奔着光宗耀祖去呢。那美人的画像现在被供在他们家中,都快供成活神仙了!”

      柳明忠却瞬间抓住了他话里那个不算重点的重点:“这这这,男人和男人如何成婚啊?再漂亮,他也是个男人,有违伦理,实在是有违伦理!”

      他掌管礼部这么多年,别说东睿历代从未有过先例,即便放眼天下,敢明目张胆与男人厮混在一起的男人,也是寥寥无几。上元灯会,万人空巷,这种场合下竟有人这般罔顾世俗,柳明忠简直想把“礼”字刻在他们脸上,好好纠正纠正这等不良风气。

      “你说你,年纪比我小,怎么比我还迂腐呢?”薛戬嫌弃地瞟了他一眼,“咱们安亲王不也是男人吗?东睿上下喜欢他的男男女女多了去了,也没看你意见这么大啊?”

      “他是殿下,寻常人自然不能和他比。”柳明忠吹着胡子瞪着眼,“再说了,虽然他从小到大身边都没个人,可就算他还在这儿,也不会收个男人进府吧?”

      薛戬执棋的手一滞,向来慈祥的面容忽而黯下几分。柳明忠一时嘴快,说完后才意识到他提起了某件尘封已久的旧事,一下子就不知该如何往后接这话了。

      春风也止了,连同门外那人的呼吸,堵在他心间,散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啪嗒一声,白子被轻轻搁置在棋盘上。

      “唉,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儿。”薛戬长叹,“这孩子,这辈子过得挺难的。”

      柳明忠同样叹道:“希望他还是被好心人救了吧,活着总比人没了好,只要活着,咱们总有一天能找到他,接他回家。”

      “就怕他不愿意回来,才一直躲着我们啊……”

      薛戬一言,听得柳明忠眉头愈发皱得紧,再加上面前几乎毫无胜算的战况,他更是郁闷,见着空档就落子,只想速战速决。

      下着下着,薛戬的脸色又变了:“……你自暴自弃竟然都能破我的局?!”

      “啊?”

      他定睛一望,黑子已在不知不觉中杀出重围,反咬着白子穷追不舍,竟隐隐还有反败为胜的趋势。

      柳明忠棋艺不差,许是今儿不在状态才下得不怎么样,可最后这一通乱拳下来,还是把老师傅打急了眼:“不行,重下!你认真点下,开头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我是认真在下棋啊!”柳明忠犹自辩驳道,眨眼就见薛戬弄乱了棋盘,他更急眼,“薛老,您怎么还悔棋呀!”

      “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别废话,重新来,留你吃晚饭总行吧?”

      ……

      两个老顽童的声音渐渐减弱,秦祐临无心再听,扯着一抹极淡的苦笑就要离去。潘舒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不欲再打扰陛下怀念生死未卜的皇兄。

      将至大门口,秦祐临却停下了脚步,神色不明地转过头,问向潘舒:“太傅夫人,是不是南渊人?”

      “回陛下,是的。”潘舒微一思索,回了他话,“太傅夫人本家姓高,做的绸缎生意,是南渊有名的富商,老家主和家主夫人育有两位千金,大女儿年轻时便嫁进了薛家,小女儿似乎是与本地人联的姻……”

      “她是南渊哪里人?!”

      秦祐临忽然的急躁看得他云里雾里,潘舒都愣了。

      薛戬是太子太傅,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秦祐临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师娘为何方人士,他怎么会这么问?

      潘舒脑中瞬间闪过高大小姐的籍贯,一张嘴,话便自动溜了出来:“南渊,淮州人。”

      已故的安贵妃,也是淮州人。

      太巧了。

      奔跑带起的疾风险些撞倒潘舒,他提溜起衣摆慌忙跟上,一边追着那个转头又往书房狂奔而去的人,一边着急喊着:“陛下,您慢点儿……”

      眼见当今圣上脸色差得吓人,远远观望的侍从们更加不敢这时候上前来打扰他,任他一路横冲直撞,奔向书房。

      柳明忠再落一子,就能堵死薛戬的半边路。可他今日多半真是时运不济,棋差一着,满目黑白便被突然闯进的人再次撞乱,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耳边是来人拼了命想压制、却终究没压制住的慌乱质问声——

      “那幅画像现在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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