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烈》似山茶

2、第一个故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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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我在心里叫她“小哑巴”。我觉得这样很亲切，但不说出来。
　　过年的那一天，我第一次敲了敲门，忐忑不安地想着会不会有人开门，没想到小哑巴真的给我开了门。她的父母不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也许是她父母跟她谈过吧，她很自然地就让我进来了，然后转身坐回凳子上继续折纸。
　　那时是冬日一个久违的晴天，阳光灿烂，照射在她折纸的小桌板上。我好奇地走上前，看见她正在折一张白色的纸，两只手灵活翻动着，折成了一朵花。这是一朵非常有灵气的纸花，我问她：“你在折什么？”
　　她不说话，跳下椅子从抽屉里给我拿来一副照片，是牵牛花的图片。
　　“这是牵牛花吗？”我很惊讶地说，小哑巴没说什么，坐了回去。
　　“折的真好，”我抽过画纸，仔细端详。虽然折的并不很像牵牛花，却充满自然的美。小哑巴给我比了几下手语。
　　“你还会手语？”我很惊讶与一个贫穷家的孩子能学手语。
　　她想了想，抽出一张纸在上面画了起来：
　　一个长着胡子的男士，身上穿着带有补丁的衣服，和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坐在一起，男人的手做着一个奇怪的姿势。
　　她向我比了比这个手势。
　　“你是说，这个叔叔教了你手语？”
　　她点了点头。
　　“其他人，包括你父母会吗？”
　　她迟了一会儿，摇摇头。
　　她的画很清秀，我想如果她从小就接受美术教育的话，大概会成为一代画家的。
　　至于为什么要让小哑巴学手语，我百思不得其解。毕竟其他人又看不懂。在我疑惑的时候，她转过身不再搭理我。她继续折她的纸，而我在屋子里闲逛。破旧的灯，没有电视机也没有冰箱，二三十平米的小房子十分拥挤，不过一会儿我就磕磕碰碰了好几次。我重新溜达回了小哑巴的旁边，她还在折牵牛花。
　　“你为什么要折牵牛花？”
　　小哑巴没搭理我，继续折着。再次折完一张纸，她起身，炫耀似的抱出了一个破破烂烂纸箱。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纸箱，将它打开了。
　　里面装满了折纸，全部是牵牛花的折纸，都是白色的。
　　“你折了多久？”我问。
　　小哑巴摇了摇头。
　　“折给谁？”
　　小哑巴回到桌板上画了一个长发女人，然后指了指自己。
　　“你妈妈？”
　　她点了点头。
　　我想起我也要学画画，于是问：“你喜欢画画吗？”
　　她笑了，使劲儿点点头。
　　我悄悄地在她耳边说：“虽然我不会折纸，但我爸妈打算给我报个线上美术班，美术班你懂吧？会有人教你怎么画的更好看。我可以带着你一起听，好不好？”她乖巧地点点头。
　　我又想了想，“不要让你父母知道，”我说，虽然小哑巴说不出话，“他们有可能不好意思同意，我们偷偷学，好不好？”小哑巴认真地听着，点点头，学着他爸要给我鞠躬。
　　我乐了，把她给扶回去了，“你们一家还真有礼貌。”我说。

　　大概是因为今天的除夕夜，她父母回来的早，下午二点就回来了。我还在他们家里，显得有些尴尬。
　　“来啦！”女孩妈妈进来热情地对我说。
　　“嗯。”我问，“你们家孩子向别人学过手语？”
　　“嗐，瞎学的。孩他爸认识一个工地里不知道早年间在哪混的人，说自己会点手语，教了她。我可不信他会手语，他就是想装个厉害；也不知道她有什么想法，学得特别认真。”
　　“你们家孩子画画还真有灵气呢。”
　　“是吧？那是牵牛花，看不出来吧？也不知道为什么，上次我捡到一张牵牛花的照片，她看到后喜欢的不得了，突然就开始折牵牛花了；我们在小摊买了好多便宜的纸，已经折完装满一整个纸箱子了。”她妈妈看起来很骄傲。
　　“那可不，”她爸爸说，“她天天折天天折，积攒很久了。”
　　我点点头，“除夕怎么过？”
　　“还是正常过日子，”女孩妈妈叹了口气，“方便面里加根香肠，也算是吃宴席了。”
　　我想邀请他们来我们家过，但想了想外婆肯定不同意外人来，也就把话咽回肚子里了。

　　后来，我带小哑巴去了居民楼后边堆雪人。
　　与小哑巴合力堆完雪球后，我将雪攥成球，开玩笑的将雪球扔向她。小哑巴像是受到什么惊吓般，眼神里都是恐惧。
　　“你没事吧？”我赶忙说，走上前抱住身体僵硬的她，摸摸她的头，“我开玩笑的。好朋友都会互相扔雪球玩的，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扔了。”
　　她的身体这才轻松下来，摇了摇头。
　　“你怎么了？”我问。
　　她在草丛里摸索一会儿，找到了一根树枝，蹲在地上，在雪上用树枝画了一群人围着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
　　“这是你，”我指了指扎着麻花辫的那个小女孩，“其他是谁？”
　　小哑巴摇摇头。她也用雪揉成一个小团，砸向地上扎麻花辫的女孩。
　　我呆了。“你在干什么？”
　　她将那群人圈了起来，又砸向地上那个已经模糊不堪的小女孩。我好像懂了什么，和她一起蹲在地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酝酿了很久，斟酌着开口：“以前有人欺负过你？”
　　她点点头，又站起来学着我的样子摸了摸我的头。
　　我笑了，拉过她的手。
　　“没关系，我是你的朋友了。”

　　美术班开课了，我与小哑巴分享了我的画纸、画笔和水粉跟她坐在一起。小哑巴坐得端端正正，我第一次看见她眼神里都是期待。
　　“开不开心？”我逗小哑巴玩。她好像很急，拽拽我的袖子，指指屏幕。
　　“还没开始呢，别急。”我安慰她说。她点点头，依旧坐的很笔直，紧盯着屏幕。
　　两个小时的课，我发呆了一个多小时，而小哑巴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下课后，当她把一直捂着的画作给我看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惊呆了。她画了一幅牵牛花，粉红色的花瓣看起来很娇嫩，颜色调得很和谐。她画的阴影看起来并不正确，但对于她来说，把画画得如此漂亮已经很不错了。
　　“你真有天赋，”我由衷地赞叹，随即想到他们家的贫穷，只能用怜悯的眼神看看她。我愿意尽可能地帮助他们家，但不能直接砸钱。我的父母不会同意，小哑巴的父母也绝不会收下的。
　　可是，小哑巴明明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啊。

　　开学后，我一直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我想不出来。于是我将小女孩的事告诉了我在学校最好的朋友——夏晓晓。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真奇怪，明明高烧不会毁掉声带啊，她不是没聋吗？你确定她是因为高烧一场才变哑的？”
　　我很迷惑。“她父母就是这么说的呀？”
　　“你要不问问吧。”夏晓晓说。
　　后来我问了小哑巴的父母，他们回答：
　　“啊？不会吗？我们一直都这么以为她高烧导致说不出话呢……你也知道我们没什么文化，也去不起医院，事到如今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我甚至问了小哑巴为什么不说话，而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不能发掘出什么答案。我将结果告诉夏晓晓的时候，她只是耸耸肩。
　　“你不要太在乎这些。你真的应该努力学习了。”
　　我对夏晓晓的言论不置可否。
　　即便夏晓晓如此说，自那以后我就住在了外婆家里，因此我周六日能经常去找小哑巴玩。大部分时候我去找小哑巴，我都会在小哑巴画画时在旁边撑着脑袋看，或者刷着题与她一起坐着。我给她带了很多彩纸，但她也只会用粉红色，和白色一起继续折牵牛花。有时，我会带她下楼玩。她很乖，每次都被我牵着手跑，或者在冬日残余的阳光下散步。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她第一次主动拉着我下了楼，和我一起走在街道上。我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
　　怎么说春天快要来了呢，似是慢慢变温暖的阳光，似是慢慢恢复流动的河流，似是街道上越来越多的行人，似是城市慢慢褪去的洁白，冬天逐渐融化在春天的温柔里。
　　小哑巴也像是万物慢慢复苏般，我看她脸上扬起了少有的笑脸。我轻轻摇晃她的手。
　　“有什么开心的事啊？啊？”
　　她没有看我，而像是发现了什么，飞奔向前方的喷泉，站在那里手指向冰封溶解后重新流动的水，脸上带着久违的属于孩童的兴奋。我也跑向喷泉，站在她旁边。我弯下腰，攥着她的手，轻轻地把她手放入水下。
　　“你看，春来了。”我看向她，笑脸僵在脸上，心脏骤然停止。
　　她张开嘴，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昙昙！昙昙你能发出声音？”
　　她闭上了嘴。
　　“昙昙！昙昙你再试试？昙昙？”
　　她不再说话。我有点后悔自己的激烈反应，摸摸她的头。
　　“没关系，慢慢来。”
　　这是一个令人惊喜的事情，我将它告诉了小哑巴的父母。他们比我还激动，夫妻俩抱头痛哭了很久。小哑巴妈妈胡乱揉了一把自己的白发，握着我的手，很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有两行清泪流下。后来，我试过很多次让小哑巴再次发声，但再也没用。她喜欢上了去喷泉玩，每一次她都会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入水里，然后手被冻得通红。
　　我猜她在无声地感受春的气息。

　　我问小哑巴的父母，他们回答：
　　“啊？不会吗？我们一直都这么以为她高烧导致说不出话呢……你也知道我们没什么文化，也去不起医院，事到如今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我问小哑巴，而小哑巴听完，看着我发呆了很久。最后，她翻开那天我带来两本书中的一本练习册，指了指上面。
　　“你要做题？”我乐了。
　　她又把一道题指了一遍。
　　“不是吧，你真要做这道题？”
　　她看起来很着急，用力摇了摇头。一个字一个字指着。
　　我想了想。“字？”
　　她立马笑了，点点头，又指了几遍。
　　“字啊，你想学字？学认字写字？”
　　她点点头。
　　“那你一旦学会，就要写给我为什么你不说话，好不好？”
　　她点点头。
　　“我们拉钩。”我伸出小拇指。她歪了歪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解释道：“你把小拇指勾住我的小拇指，摇一摇，就当作发誓，保证你会写给我为什么不说话，行不行？”
　　小哑巴伸出小拇指，与我拉了勾。
　　那一天是周六，我从“一”这个字开始教，把这个字写在草稿纸上，读“一”。她很认真地听着，我猜她肯定也在心中默念着吧。我说了几个例句，然后讲下一个常见的字。她是很好的学生，安安静静地听着我讲，有时候点点头，没听明白就会轻轻地拉拉我的袖口。我教了整整一个下午，吃晚饭前才回去。临走前，我把带的另一本课外读物送给了小哑巴。她扯着我的袖口，不让我走。
　　“姐姐还想教你，但姐姐要去吃饭了。”我跟她说。
　　她比出“嘘”的手势。
　　“你不让我说话？”
　　她更急了，使劲扯着我的袖口。
　　“你不让我告诉你爸妈？”
　　她点点头，松开了手。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还是点点头。
　　小哑巴，是一个很好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