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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0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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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雨止。
久违的太阳当空高挂,灼灿的光令人不敢直视。
三榆镇街上,兵士与镇民一起清扫淤泥杂物,修整门窗檩瓦。
“先把南北大街清干净,辰正有粮车出发。”营长示意众人加快速度,一抬头,见上官泰骑马进了军营,立即赶过去听令。
营门口二十辆马车一字排开,车上堆满粮袋。
“足足六千石,一斤不少。”营长替上官泰牵马,恭声,“我亲自带人去送,大人请放心。”
“宁恬、长远,务必第一时间送达。”上官泰郑重叮嘱。
“明白。”
这次大梨河决口,以宁恬、长远两镇受灾最为严重,却是离三榆镇最近的,不过二百里,以行军的速度赶去,今日晚间,最迟明早可到。
两人说话间,卫兵开始整队。
上官泰从马鞍上解下一个布袋,交给营长,“桥大夫给的藿香正气丸,每日三粒,扶正辟邪。”
“谢……”营长的感谢尚未说完,忽听号角响起,急促干脆,震耳欲聋。
“这是关闭城门的号子,南城那边的,”营长耳朵一动,脸上的笑容倏忽不见,命一个卫兵速去查看,发生了何事。
“不好了,大人,营长。”卫兵片刻折回,声音打颤,“流民,全是流民!”
黑压压的人头连成一片,如涨潮的海水,接二连三地涌向城门。
“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
嘎吱,嘎吱,门闩震动。守卫们屏息,手按上刀柄,如临大敌。
上官泰立在城楼,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民众,心中拿不定主意。
这么多人,目测五六千人,进城是万万不行的,可要打发他们走,也不是容易的事。
“将军还没来吗?”他问一旁的营长。
今早岑申巡视完城中,去了大梨河,适才他已派快马送信。
门前的人越来越多,不少妇孺开始哭喊,只要一口吃的。
上官泰不忍,想了想,上前一步,大声冲人群喊道:“请大家安静,我们会准备水饼,从城墙缒下去。大家拿到后,就请回家,好吗?”
“我们的屋子都叫水冲了,你让我们回哪里去!”冲在前头的男人们,哑着嗓子喊道。
“让我们进去,我们要活下去!”
上官泰愕然,无言以对,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从北面传来,越来越近。
“是将军!”守卫们眼尖,一眼认出那马是雪飞龙。
马背上的人青袍长身,手握长刀,正是岑申。
“这是要赶人了,快,准备!”见到首领,守卫们顿时来了精神,个个抖擞,一面让开,一面侧耳准备听令。
不料,岑申到了近前,只是让开门。
“打开城门。”
“不可,将军。”上官泰疾步奔到近前,“镇上没有房屋可以安置这么多人!流民聚众,最宜生事,防不胜防。”
“我知道,先开门!”岑申示意他稍安勿躁。
城门缓缓打开,流民们惊然愣住,一脸的不可置信。
也是,流浪至今,未有一城肯接纳他们,那六阳镇更是直接纵兵驱赶。
“开了,真开了,快,我们进去!”最先反应过来的男人,大喊着扬起手,两脚却是迈不开步子。
只见迎面一人提刀骑马奔来,冷眉冷眼,宛如神兵。
众人看得呆了,呆如雪塑。
就在男人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际,那马急速停住,停在面前的三尺处。
“都往后退!”岑申扫视众人一圈,“退后五里。”
“凭什么?”一个老妇忽地开口,怀里抱着个幼童,“我们走了几百里路,走不动了。”
“走不动,也得走!三榆镇不收来路不明之人。”岑申冷声,“退后五里,半个时辰后自有热饭。”
“胆敢擅闯,刀下无情。”
“我们都是百姓,不是什么恶人,若不是遭了水,谁愿意出来讨饭。”老妇红了眼睛,“看你也是个将军,不护百姓,反倒持刀欺人,你还有没有良心!”
“在三榆镇,须听我的。”岑申并不辩解,目光慢慢扫视人群,“我再说一遍,退后!”
上官泰此时已明白岑申意思,上前一步,对众人道:“我们将军一定会妥善安置大家,还请大家配合。饭已经煮上了,凉棚苇席马上送来,请大家暂且休息。”
闻言,众人一惊,齐齐望向那骑马提刀之人:原来这就是岑将军,杀伐果决如他,向来说一不二,杀起人来从不手软,还,还喜欢虐杀,那些来犯的鞑兵,即使投降也不放过。
众人面面相觑,再不出声,默默转身,往后走去。
“营长!”目视那群胆战心惊的背影,岑申看了眼手中刀,吩咐道,“小心戒备,万不可出差错。”
“上官,登录名簿,看都是何镇之人。”
*
岑申安置流民的消息传到了六阳镇,高青云大怒,“这小子,要做圣人啊!混账!”
大梨河决口,他这个六镇统帅第一时间收到宁恬等镇的求助急报,却只是回了句“知道了”,然后就命人紧闭城门,不许放任何流民入城。
至于朝廷那边,他还没想好怎么上报,北鞑骚乱一事刚刚收了尾,若再请求赈灾,陛下会怎么看他这个大帅?
且长公主过世,陛下正伤心呢,还是多拖几天吧。
而岑申的举措,无疑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
贾明却是嘿嘿一笑:“大帅,咱们的机会来了。小的本想等八月马市,再跟姓岑的算账,现在咱们可以提前动手了。”
“保叫他有苦难言,自食恶果。”
*
经过两日忙碌,上官泰把流民名录户籍整理完毕,多是宁恬、长远两镇的人,再就是武训镇。
“将军,一共是五千一百二十一人。”三榆镇南门外,上官泰认真禀复,一脸忧色,“每日耗粮五百石,咱们还能支撑十天。”
岑申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抹青影上,那是桥清,正在给流民看诊。路旁支起大锅,熬煮着藿香正气汤。众人脸上的饥色已消,孩童们已结伴玩耍。
闻言,他呼出一口气,淡声:“奏报明日能到陛下案头,按流程,八日后第一批钱米就能运到。”
尚国律令,灾报直接呈送养心殿,不管多晚,皇帝都会当日批复,接着会就近调拨粮钱。
只边镇特殊,向来从户部调转,也就是从京城运送,京兵再慢,八日也能到达,因为律令规定的最大时限就是八日,迟则重罚。
“可万一……”上官泰有些担心,这未到的米跟没有一样,八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岑申却是信心满满:“库里不是有米嘛,先用着。”
这时,袁胜过来,跟岑申讲说大梨河河堤之事。
“一块修修呗,上游决口,反正要修,干脆咱们这段也一起。”
他是昨日回来的。那报信的快骑在半路遇着岑申,岑申让他去破虏堡通知袁胜回城。
“得多少银子?”岑申问。
袁胜望向上官泰:“这得上官大人核算。”
“那你俩合计合计,给个数。”
“行啊,走吧,上官大人。”袁胜一把揽住人,就往城楼走,“我得站岗,劳烦大人登楼一叙。”
岑申抬目,见桥清诊视完毕,正在竹桌上写什么,便轻轻走过去,替她研墨。
细风从两人肩头穿过,燕子在柳叶间欢快的呢喃。
桥清看一眼那骨节分明的大手,轻声道:“只是营养不良,好好吃饭,并无大碍。”
岑申点头:“那过几日,就让他们回去。”
“回去怎么办呢?”桥清停笔,揉揉额头,听宁恬镇的流民说,整个镇子都毁了,那水是半夜冲来的,很多人尚在梦中,来不及逃离,就连巡河的守将李凯都下落不明。
“重建。”
“重建?”
“重建家园。”
岑申望着她:“你知道,三榆镇建了几次吗?”
这个桥清真不知道,她错愕地摇头。
“七次。”岑申望向南城门,“自从立国设镇以来,北鞑不时来犯,每次抢掠之后,都会放火焚城。直到威远将军,一举将北鞑赶回漠北,第六次重建三榆镇。”
“四年前,我第七次重建。”
他的语气平缓沉稳,仿佛说的是他人故事,桥清却是听得心颤。
她之前在白云观,跟着师父修过三清殿,太清楚修建的难处。物料筹措,人手搭配,这还不算什么,那日复一日的琐碎消磨才最是难熬。
这只是修一所大殿,那么修建一镇呢?
只能是更大的苦熬。
“将军——”她望向他,很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字句。
“相信我,”岑申握紧她手,“民众之坚韧远超所有想象,只要给些时间,宁恬、长远一定会复原如初。”
粥香飘来,两人的肚子同时咕咕大叫。
“吃饭啦,吃饭啦!”营长举起勺子,招呼众人。
“走吧!”岑申笑道,桥清款款起身,跟在他后面,往竹棚下走去,那里是临时饭堂。
这两日,他们都是在城外与众人一同用饭。
营长一开始不明白,但看到流民那渐渐安稳的神色,这才恍然。
谁不想有个主心骨,有个依靠呢!
将军在此,就是最大的定力。
“今日粥里加了料,你猜猜是什么?”桥清笑问前面的人。
岑申吸吸鼻子,刚要说什么,忽地停住了步子。
不对!
往常到了饭点,众人无不欢呼雀跃,争相靠前,但此刻,居然无人举碗。
他立即扫视一圈,见所有人都待在原处,或蹲,或立,或躺,但都愤怒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