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云散》奉树

28、烫手山芋

　　距离闹事已经过去五天，照理说方惜常体格健康结实，身体该是恢复得差不多了，可秋团还是不太放心地发消息问他——肩背还痛不痛，手动起来感觉怎么？要不要再去检查下……
　　平时几分钟就能等来的消息这些天格外难盼，他不时感到恍惚，像是回到了两人刚重逢那会，只不过现在盼消息的人成了自己——从那晚收到方榆柰报平安的语音后就很难联系到他了，每次回复的消息都很短很简洁，大多时候都是在说，自己很好，一切都很好。
　　越说好秋团就越觉得他其实不怎么好，不清楚那天回去之后他父亲有没有因为两人的事同他训话。
　　秋泽也问了好多回方惜常的情况，心心念念想要熬靓汤给他喝，秋团掺有点虚假的成分和他解释说，方惜常恢复的挺不错的，就是两人最近学校的事多得难抽出时间碰面。

　　方惜常没能把围巾顺利留在秋团家，这次却把背包给留了下来，像是东西不那么重要真正遗忘也没关系，如果秋团没有提上一嘴等他猴年马月想起时会不会不再需要了呢？
　　一只价位不菲的单反，一本年代有些久远的画本，秋团可不认可方惜常说忘记就忘记。
　　秋团也试过拿上他的东西去公寓住所处找他，等站门口时才知道他这些天都是上完课就离校了。
　　方惜常话里的愧歉重，秋团倒是觉得没什么就当锻炼身体了。

　　初夏傍晚，微风拂面，再小的满春巷，它上方也会有一片只有这里人家才欣赏得到的橘粉调天空，极其旖旎梦幻，无需站在高高的楼顶，在自家屋里探个头就好。
　　只要在家，秋团也能随手一拍然后分享给朋友圈动态久久未更新的方惜常。
　　房间的书桌在靠近窗户的位置，窗户向两边推开，一丝丝风跑进来，一只无形的手调皮地翻动摊开桌面上的画本，初入眼帘的是一张张姿态各异的胖猫咪，站在书桌前的人不会想到风再使劲吹几下就能把画本主人的心思给揭底了。
　　秋团一回房间就目光就被书桌上的画本所吸引，屋内还没亮灯，那只无形的手又活动起来，画本又一翻页，然后停留于此，秋团的指尖慢慢抚上微微泛黄还有些粗糙的纸张边缘，几秒后视线才从文字转向中心内容上，三十秒不到就视其烫手山芋似的将之猛然合上。
　　画纸上是一张趴在书桌上熟睡的侧脸，嘴角微微翘起，无疑是好梦一场。
　　那张侧脸就是秋团，但是秋团本人对画纸角落的文字和时间已经没了印象。
　　怎么会这样——这本难道不是秋团在多年前看过的哪本？

　　呆呆愣愣站在两地不足两分钟，秋团没再忍住重新翻开画本，在椅子上坐下——这次他打算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翻个遍，洞察事实以求证前因后果。
　　上一次翻看画本还是小个月以前，那个时候方惜常说过他可以看，他翻了几页，都是盘子这只栩栩如生的胖猫咪，要是当时自己再往后翻多点，是不是就能早点弄清方惜常对自己抱有何种想法呢？
　　事到如今也不好再佯装什么都不知道，更不好若无其事地欠着方惜常从年后就等待的回答了。

　　画本仍是方惜常最常用的那款可拆卸画本，素白简约的封面有一个不太起眼但却笔锋漂亮的小小“方”字，纸张是标准的A4 大小，说是方便携带，方惜常几乎每次出门都会带上。
　　厚实的画本只用到60%左右，内部的内容远比封面要有趣许多，前面二十多页画有他的爷爷奶奶、盘子等，纸张新，是按时间顺序叠放的；而接下来的数十张纸质不较先前丝滑细腻，颜色微黄，但好在内容清晰可辨，画风隐隐透露着年少的青涩，页脚的时间久远得令人生疏，耳边怪异地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仿佛下一秒站在了树荫下等着身穿校服的方惜常走到他面前，下一刻方惜常便会笑着邀请秋团和自己走走花灯大桥欣赏视角极佳的日落；再往后画的纸质又变回了第一种，画的内容是秋团所熟悉的，那是他和方惜常年少时期的共同回忆，可要素不齐全，或缺时间或少字段，不像是方惜常刻意擦除的，倒像是他把重拾回忆后的成果。
　　秋团忽然理解为何方惜常说自己现在只要一个随身携带的画本时的黯然神伤了。
　　关于消失不见的海量画稿，秋团能想到最坏原因不是丢失而是毁坏，换言之，他宁愿是方惜常粗心大意把画稿遗失某处也不情愿是被他的家人发现，可他深知前者的可能性几乎微零。

　　去见一面吧。
　　脑海中回荡一声声的“不去待何时”加剧了冲破牢笼的思念，秋团拎上画本和相机，又用保温壶盛了半满的汤，即刻奔向他家——岁静园的那个家。
　　公交车站距离岁静园的正门有一段约为5分钟的路程，秋团就是在小区外的那块电子宣传栏遇上了从小区出来的陈海。
　　“海哥。”
　　刚好秋团还在忧愁怎么样通过门禁，实在等不到方惜常的回复倒也不是不能跟着别人一块进去，没成想遇上了从电子铁门从来的陈海。
　　“小团？”陈海也没想到能这个时候遇上秋团，想必也是来找方惜常的。
　　“最近不太联系得上他，他还有些东西在我这，就想着给他送来了。”
　　“我也不太联系得上，搞得我以为这人又飞哪里进修去了。”陈海半开玩笑说。
　　“不会了。”方惜常和他说过，就算去哪也会提前告诉他，秋团不必再为不声不响的离别而失落了。
　　陈海视线落在他手中的保温壶，嘴角含笑问：“也是给那小子的？”
　　“我爷爷煲的汤，他上次说好喝。”秋团一手抓着背包肩带，表情略微难为情，“海哥你有没有他家的门禁卡，我联系不上他，进不去。”
　　他摇摇头，说：“我是按门铃进去的。”
　　“好。”
　　几秒后，秋团在准备告别前问了句：“他说他好，我是不信的，海哥你觉得呢？”
　　“还好。”陈海的语调仍然轻松，安慰性地拍拍秋团肩头，脸上的神情却骤然严肃几分，“我知道你想见他，不过，惜常他或许更愿意你在家中等他给你回电话。”
　　秋团微微一怔，他出发前就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的，等到进不去门了才想着告知方惜常一声，全然没有过问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冒然出现在他家人眼前八九不离十地会给他惹麻烦。
　　如此说来，“还好”其实并不好。
　　“说的也是。”秋团微微低头说，“我考虑欠佳。”
　　“不是你的问题，惜常他家最近确实有些不太理想的状况，方老爷爷他又住回医院了……情况较上次糟糕许多……”
　　秋团囔囔出声：“他果然不对劲。”小时候和爷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爷孙的感情浓，他其实很难过很痛苦吧。如果可以，方惜常也和他说说这些事啊，哪怕他要是哭出来，秋团也会用力将他抱紧，即使眼泪鼻涕掉衣服上也不要紧。
　　帮不上他什么，但他不甘愿一次又一次又一次从别人口中了解到这些事情。

　　“小团？”
　　“没事海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秋团当下平淡沉稳的反应与当初从自己口中得知方惜常飞离国内时的悲伤、遗憾与不甘截然不同，他不再问那么多个“为什么”了。
　　“麻烦你帮我把这些东西转交给他吧。”说着秋团摘下肩包。
　　接过物品的那一刻，陈海像是想到了什么，看着他问：“你看过他的画本了，是吗？”
　　“看了很多，还没有看完。”因为秋团赶着出门。
　　“我以为你早就把他看完了。”陈海故作摇头叹息，“看来惜常还得加把劲啊。”
　　秋团一顿，耸耸肩，怪不好意思的，“也不太舍得一下子看完，下次吧。”
　　陈海了然点头，又听到秋团接着说：“但请先不要告诉他，他那么忙，就别再为这些琐碎的事情分神了，而且我想当面告诉他。”
　　顺便告诉他，我只是没有想到，有份情感原来是从那么多年开始，又好不容易坚持到了今日……
　　平时就机灵得厉害陈海很快露出一副“你们有事瞒我，但我猜到了，你们不用告诉我”的表情。
　　秋团又笑着道：“你们替他保密了那么多事，是不是也该帮我一回呢？”
　　“当然。”陈海爽快地答应他，随即话锋一转，道，“还会怨吗？”
　　不是没有怨过，只是再次见面的时间长到秋团已经想不到该怎么怨他了……
　　怨他在他最需要人陪伴的时一声不吭离开、怨他不时挤进自己的梦里侵扰自己的生活、怨他悄无声息地回来？
　　种种已然没有丁点意义了，秋团如是想，类似的事情往后也不会重演了。
　　那个小气的秋团早在方惜常的一次次靠近一次次主动中化成绵密的泡沫，又在小心翼翼的陪伴中塑成了一个新的秋团。
　　看着对方摇头，陈海由衷欣慰，“待会我会在他面前猛猛夸你一顿。”

　　漆黑的夜色里，秋团不知怎得想起了那五年内收到各类的匿名短信，多是一些生日祝福与节日祝福，极少有报平安的，发送人的心思其实很明显，但秋团总觉得虚假到不行，人没见到，说的再好再多也是空的。可如今站在一个全新的角度回想当年的点点，那寥寥数语的内容就是思念的具象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能否以祝福之词传达思念呢？
　　秋团和自己打赌——十分钟内必有一同来电。走到路灯下，赌约出结果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是细微，甚至能隔着听筒感受到他的疲惫。
　　“你在哪里，现在。”
　　“当然是回家路上啊。”
　　短暂的空白后，又响起了他的声音，“在原地等我，行吗？”
　　“不了不了，今天来这目的已经实现了。”秋团说。
　　起初只是想见一面，把一些话说清楚，顺利也好耽搁也罢，最根本还是希望能或多或少安慰到人，既然打电话打来了，说明效果还不赖。
　　闻言的方惜常脚步一顿，不太确定的语气：“晚点还能再打给你吧？”
　　面对秋团，他时有时无表现出的小心翼翼是真的贴陈海的那句“看来惜常还得加把劲啊”。
　　“怎么不可以，你的手机不欠费就行。”秋团笑了，“回去吧，趁着汤还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