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云散》奉树

18、画本

　　奶奶给孙子俩各打了一条围巾，方榆庭的是灰色的，方惜常的是深蓝色。
　　今晚是方家兄弟春节期间在爷爷奶奶家住的最后一晚，奶奶先去了趟方榆庭所在的房间，小聊十余分钟后又来到方惜常的身边。
　　方惜常听闻声响回头，起身把窗户关紧又拉出一把椅子让奶奶坐下，“奶奶，坐吧。”
　　奶奶刚坐下，盘子就窝进了她的怀中，张着圆溜溜的眼珠看向她，似是在撒娇求抚摸。她养有那么多年猫咪，怎会看不出呢，于是她将手中的围巾递给方惜常，一边轻缓地给猫咪理顺毛发一边饱含期待地说，“你们哥俩一人一条，快戴上让奶奶瞧瞧。”

　　绵软的围巾握在手心，触感很是亲肤舒服，按照方惜常平时惯用的戴法，长度也刚刚好，他捏着一端的尾部，笑说，自己能够一整个冬天都戴着它。
　　奶奶跟着笑出声，“哪能啊，冬天多长，你都要当老师的人，得学会好好穿衣服才是。”话里没有半点指责得意思。她想了想又说，“奶奶的毛线球用得差不多了，等过些天，新的就到了，到时候再给你织一条成不成？”
　　他点头，“谢谢奶奶。”
　　奶奶停下揉猫咪肚皮的动作，冲他摆下手，“说多少回了，别跟奶奶客气。”

　　方惜常转身从抽屉里拿出画本，翻开第一页后递给奶奶，道：“这是你和爷爷画的。”
　　这是方惜常照着他们的照片画的，画像上的他们目光炯炯，笑容灿烂。
　　奶奶的一只手放在画本上，轻轻摇头，脸上是亲和力极强的笑容，她说：“这个我看过一部分了，看了好多遍，剩下的我和想老头子一起看。”

　　方惜常将画本合上，顺着奶奶的视线望过去——书桌上的那册画本，正当方惜常想开口时，老人问他，那本，可以看吗？
　　方惜常：“当然可以。”
　　想了很久要给你们看的。
　　拿回来那么久，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拿到他们眼前，如果今晚奶奶没有来到这里没有看到那本画本的话，很多事情就不存在转机的可能。

　　奶奶显然是“有备而来”，她掏出老花镜戴上，开始从第一页翻起。每一页的内容都很简单，纸张中央的人或物、日期、额外的一句话，可她没有个一两分钟时是不会翻页的。
　　明明和爷爷奶奶分享画本是他一直期盼的事情，可这份舒坦的心情在方才他意识到自己还未对他们坦白过自己和秋团的很多事情时就戛然而止了。
　　他在思索如何解释才是正确的。

　　“你这孩子，怎么不问问我这几天为什么总拉着你画来画去啊？你们是年轻人，平常手机用习惯了，没觉得手机拍个照会省事啊？”她停顿了下，留意方惜常的神情变化，往更详细了说，“几秒钟的事情，还有色彩，是不是很省事？”
　　方惜常的视线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紧紧追随画本，等他反应过来时翻阅的画本厚度达到了五分之一，他看到了指尖盛放有一朵月季，这时他说：“可能，意义是不太一样的，仅是想着能为一个人做点什么就做了，像是能停留，能挽留。”
　　方惜常的一番胡言乱言把事理推向了逻辑的怪圈，他羞愧得险些无法与奶奶对视，却不知奶奶看向他的目光流露出着欣叹，既是在欣慰孩子能够体谅自己的“无厘头”，又在感叹他在情感方面的开窍。

　　奶奶语气温软，又开始逗他，“有没有在谈恋爱啊，这嘴巴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他摇头，奶奶一副了然的神情，接着说：“是这样的。奶奶年轻那会没能像你一样学成画画了，可无妨想着把他画下来。画得好点了，他说好；画得差了，他也说行，这都是在哄我，我能感受不到？都七老八十了，还在哄我，说出来也是羞人的。我画不好，这不，你就来了，奶奶寄托希望给你。”
　　奶奶温厚的手牵过方惜常的手，霎时间方惜常回想到了儿时的场景，奶奶也像这样牵过他带他行走的形形色色的街道上，那时的自己手还没有这么大，奶奶的手也还没有这么皱缩。
　　他双手合十将之裹在自己的掌心。

　　“当然，我们寄托希望于你，但不会强迫你坐任何你不乐意的事。”
　　“没有人能逼你做不喜欢的事情”，秋团这样说过，两者话里的意思是相近的，现在的方惜常开始愿意相信，真的没有人能逼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了，因为回到重要人身边就已是最好的证明。
　　“不会，这是我喜欢的事情。”

　　房间静了好一会，沙沙作响的翻页声像是从指缝弹出的音符，画集又翻过五分之一，出现了年少的秋团。奶奶抬眼看着神情骤然有些局促的方惜常。
　　这一刻还是来了，方惜常想。
　　“怎么心里有人了不告诉奶奶呢？嗯？奶奶再凶也不会吞了你，是不是？”
　　方惜常看着右下角的日期，笑道，你只是凶爷爷啊。
　　“这孩子我见过一回，对吧？”
　　得到方惜常的肯定后，她更开心了，“什么时候带他来这里玩玩？吃个饭也行？他喜欢吃什么的？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多大了……”
　　方惜常徒生一种错觉——奶奶着急着要见自己的伴侣，一个未确定关系的称不上伴侣的伴侣。同时，他又因奶奶强而有力的理解力与包容力而诧异，忍不住问：“为什么他不能是我的朋友，一个特别的，要好的朋友？”

　　“朋友会有很多，可奶奶没有见过哪个人会把自己的好朋友画了大半个本子的，不同角度，不同场景，还都有日期，事件，甚至对话，不知道的都以为是什么纪念日哦。”
　　不出所料的话，这个画本记录的都是发生在他生命里的难忘琐碎。

　　有些情感，就像是将圆未满的月亮，没有人会质疑它不是月亮。

　　11月2日，初中部的男子100米短跑中团团是第三名，那张写有他名字的奖状橙黄黄的，与他这个小太阳很匹配。
　　12月15日，这是这个星期第四次他给我带小蛋糕了。我和他说，以后要是吃不到就真的可惜了，他反问道——怎么可能？
　　1月18日，今天又一块打雪仗了，我还给他堆了个小雪人，装饰部分由他完成的。

　　方惜常避开她的视线，声音轻得像是缺乏底气，“我们是两个男生。”
　　奶奶脸上褶皱多，平日克制着不蹙眉，这会倒是没忍住，“怎么，你们一起偷了？一起抢了？难道你们想在一起就犯法了？”
　　她很是不能相信这是方惜常说出的话。
　　“我不能确定，他还能不能接受我。”他道，“我欺瞒他、伤害过他。”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遣词的错误——“还”，即“又”、“再次”，他不应当把昔日两人过分的亲密与当下的礼貌友好相提并论，于是，他及时做出纠正：“我不确定他能不能接受我。”
　　奶奶不放过一点细节，问：“为什么说还？过去是怎样的呢？”
　　方惜常眼神黯然，回答道：“19岁，我刚上大学，他还是高中，那会我们的关系还能用无话不谈、形影难分来形容。有一天，他来找我写作业，写得太累，他趴在桌上睡着，于是……”他微微停顿，又说，“我亲了他，偷偷地。我明白，这是不对的，我没有过问他的意愿。”

　　那个偷来的吻，犹如蜻蜓点水，却把边界往模糊了延展。

　　她把盘子抱到床边，环抱这个个头比他高大太多的青年。
　　“那孩子知不知这件事呢？”她问。
　　“他的睫毛颤动了，我想他察觉到了。只是后来他醒来还是很自然地和我说了再见。”

　　方惜常说这些话，脑海里是有画面的——阳光明媚的午后，有人坐在自己身边，正睡得酣甜，头顶的风扇呼呼的吹，把一侧的衣服领角掀起一起一落……
　　那年的盛夏，一直都不缺“再见”、“下次见”，可方惜常迟迟没有说出来的“喜欢”、“我想和你在一起”仍不知会在哪天说出口。
　　“我不清楚那个孩子对此是怎么想的，既然你们重逢之后还能朋友，有没有可能他也会期待这次的重逢，只是你不声不响地回来让他来不及想好要怎样面对你。”
　　期待？方惜常暗自重复一遍，又听见奶奶语重心长道：“还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要多勇敢一些呢？”
　　至于什么怎样勇敢，是方惜常早该作出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