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云散》奉树

10、回家啊

　　方茂为倦意席卷开始午休。
　　方惜常抽出一张纸巾将之对折小心翼翼地给老人擦干净花白胡子上残余的米浆，他知道自己的爷爷素来爱整洁，如是醒来发现自己没有擦干净嘴角定是不乐的。强了一辈子的商界英豪即使年龄上来了，也是放不下尊严和面子的。
　　老人生病后胃口减退，保温壶里还剩余了些粥。方惜常嘱托李姨如若爷爷醒来饿了的话，给他热半碗粥垫垫肚子便好，切不可饭点不到而多食。
　　回去路上，因为降雪的缘故，路上车速缓慢，他坐在公交上望窗外一帧帧被放慢的雪景，心里依然想着爷爷的那番话。

　　“回去和你爸说说，有空过来把出院手续办了。再不济你来办也行。”爷爷爬满老人斑的手里握着勺，不可控地微微抖动着，费力且缓慢地将之移至嘴边，咽下一口后接着说，“我什么身体我能不清楚吗？留她一个老太婆子在家作何？别跟我提有什么看护的，请那么多看护还不是会走？一年到头你们也不回来几天…….”

　　话搁这了，方老爷子摆明了要回去陪着家里的老太太一起过年的。一来，他住医院那么久了，他不放心她一个人；二来方家儿女子孙一年不见得回去几天，总的要又个人陪着老太太才行。
　　他的父亲方宏山是家中长子，日常工作忙，不是忙着出差就是忙着开会。小姑方宏莉早些年嫁至国外，相夫教子，奔走事业，更是抽不出时间回娘家一趟，两个卷毛小表弟中文都说不利索。

　　小时候两兄弟不是没有在爷爷家中生活过。那时候方宏山陶柳一个是教育部主任，一个是实验中学教师，都处于事业上升期，一心扎进工作里，忙起来都顾不上吃饭，两个孩子寄宿在爷爷奶奶家成了家常便饭，偶尔周末才能回家住两天。而这样的生活整整持续了三四年多。
　　方惜常回到方家的时候才五岁，是个开始记事儿的年纪。从老家一下子辗转至方家，很快又转移到爷爷奶奶家的小庭院，还没从离开母亲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又遇上新环境的难以适应，每每入睡之时他都难免会哭上一场，爷爷奶奶几乎是用尽了方法来哄都不管用。最后还是年仅七岁的大哥把啜泣不止的他搂在怀里一遍遍唱着以前妈妈也给自己唱过的小星星才睡着的。

　　后来有一次，奶奶做了碟青椒皮蛋，而方惜常接受不了皮蛋的味道，一天下来没怎么吃饭，睡觉前饿得发起了小脾气。两位老人询问后才得知此事，奶奶嘴皮子快说了句他闹腾还挑食。小方惜常饿着肚子，憋着委屈说，自己的妈妈从不会让自己饿着，她从不会让我吃臭哄哄的皮蛋。老爷子没拦住，气得火冒天灵盖的奶奶拿起细枝藤条抽了他一顿，语气不快的吼道：少提那个女人，她已经不要你了。殊不知这一说便是戳中孩子的痛处，他红着眼睛，抹着鼻涕，委屈极了说：我不要你，你是个坏人，坏奶奶……

　　长大一点后，方惜常也意识到了自己当时所言所行的多么不讨人喜欢。他性格内敛起来，坏脾气通通改掉了，还向奶奶道了歉。不过老人家几乎是不放在心上的，只是反复和他说要时刻记住自己现在是方家的孩子。
　　爷爷奶奶家的餐桌上再也没有出现那道青椒皮蛋，但方惜常也再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随心所欲跑到奶奶怀里撒撒娇闹着爷爷载自己去买小果冻。

　　连着几年方惜常没有回去过那个小庭院，而方榆庭又有繁重课业在身，也是匆忙回去吃个饭又出来。方家夫妻更是不用说了，估计今年也没有时间回去一趟。
　　如果，自己和大哥一起回去个十天八天陪两个老人过过节，包包饺子，看看春晚，那大哥会愿意吗，他们会高兴吗？
　　他给方榆庭发了消息，简要表明自己的想法。方榆庭未作反对也未作同意，让他先和父亲商讨出结果。

　　方惜常敲门进了书房：“父亲，我进来了。”
　　坐在檀木桌前的男子五十出头，鼻梁架着眼镜，披着一件黑色外套，捻起纸张翻看着文件，头也不抬：“听你陶姨说你今早去看爷爷了，他老人家怎样？”
　　“较前阵子精神些了，早上比平常多喝了半碗陶姨煮的粥。”
　　他点点头，拿起一支笔继续翻动着那本厚文件，出声问：“还有事？”
　　“嗯。父亲您先停下手头的工作，听我说一下？”方惜常伸手按在文件夹一角，对上方宏山略显不悦的目光，是不高兴工作被打断了。
　　“长话短说。”他抬肘看表，神色严肃，笔尖一指旁边的椅子，“坐下说。”
　　方惜常身姿笔挺，开口问：“父亲，今年您回爷爷家吗？回去住几天呢？”
　　“怎么这样问？老爷子他还在住院……”说着，他摘下眼镜，目光落在桌上的台历，又算了算日子，“得看你陶姨怎么安排，回是肯定回的，具体说不定。”
　　方惜常道：“今年我想和你们一起回去，我也好久没见奶奶了。”

　　自打他回到这里就只下乡见过一次奶奶，时间还很是仓促，一顿饭的时间是不足以把几年来的思念诉说完整的，因此他觉得这次与他们老人家一起跨年就是绝佳的机会。
　　“回一趟也好，她前阵子还念叨我你们都不去看看她老人家。”
　　孩子许久没见过老人家了，作为长子的方宏山又何尝不是。
　　“嗯，还有就是爷爷希望您抽空给他办理下出院手续，或者我来办理手续也可以的。他想要回家和奶奶一起过个年。”
　　“胡闹！他想出院你就顺着他，你是没看到他上次送医的情况有多么危险，再晚一点就拉不回来了！他这才住院多久，就病好能出院了！”
　　“这个您不必担忧，我已经询问过主治医生的看法，也得到了准许。”
　　“他老要闹你就随着他？”
　　方惜常事先想到了自己父亲会一口回绝此事，不慌不忙道：“您听我说，爷爷是真的放心不下奶奶。我们会回去，可是我们能回去几天呢？过年本就该是和家人一起才热闹，我们一走奶奶不就孤零零一人待在小庭院？还有……”
　　“我说不行就不行！”方宏山态度一下子强硬起来。在他印象里，方惜常几乎都对长辈所做的决定言听计从，可如今细思一番，就能明白并非如此。

　　起初，他以为回家的方惜常选择成为一名教师就是理解自己用心良苦的开始，作为父亲的当然是支持他的，可是后来他才明白，原来方惜常依然是在向一个人靠拢，而自己从前煞费苦心把他送出国的一番折腾现在看来更像是一出闹剧，倒真的是起不了丁点隔断联系的作用，眼前态度异常坚定的方惜常一时间令诧异，但这种诧异也不再是一次两次了。

　　方惜常接着说：“父亲，你知道，奶奶说我像您，都是一根轴，所以我在尝试，看看自己能不能说服得动您改变想法。”
　　方宏山冷声一笑，静静看着自己儿子，似乎觉得他在同自己讲笑话。
　　方惜常道：“我去看爷爷有过几次，几乎每次，他都会和我提起这个事情，我想，或许是数着日子就要过年了，他老人家也越来越担心，我们不会理会他的需求。他还说，最近也很久没见到过父亲您了。”
　　“我工作有多繁重他又不是不知道……”方宏山合上文件，再也没有继续工作的心情，可他仍不能理解老人家这种急切归家的心情。
　　“那您会给奶奶定期打电话吗？”
　　方惜常有意在提醒自己的父亲给父母的更多的关注。
　　他沉默不语，他一年到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何况是是节假日他都极少给母亲响过电话。

　　“父亲。”方惜常唤回他的注意力，打开一张奶奶和白色猫咪的合影黑给他看，“您或许还不知道，奶奶养了快十年的猫咪一个月前去世了。”
　　方宏山揉了揉眉心，摇头，意识到乡下的家中又只有老母亲一人在生活。

　　“可能正是因为爷爷知道，我们没有谁能给得了奶奶长久的陪伴，他才坚持要回去同她一起过年的。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天，对于他们来说，都可以是充实而又幸福的时光。”
　　方宏山脸色缓和了些，仰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终是松了口：“过年前一两天再给他老人家办理个出院吧。不过，我有个要求。”
　　“您说。”
　　“春节过完，他老人家就得回医院。”
　　“好。”出于稳妥起见，方惜常本就有这样的想法，“您放心，有我和大哥在，我们会时刻留意爷爷的身体状况的，一有问题我们就及时联系医院进行处理。”

　　方惜常回到房间的时候，盘子正玩着一颗粉色的毛线球，等他把奶奶的视频电话拨通时，盘子恰好跳回了他的腿上乖乖趴着。
　　他抓起盘子的一只爪子朝屏幕前的老人打招呼：“奶奶，是我。”
　　奶奶扶了扶老花眼镜，随即笑道：“惜常啊，吃过饭没有哦？”
　　方惜常道：“吃过咯，这不找你聊天来了。”
　　“最近跑画展累不累啊，感觉你比我之前看到的时候瘦了点。”说着，她把手头编织针和毛线放进了一个竹筐内，凑近了点屏幕打量方惜常。
　　“才没有的事，是我握手机的姿势造成的效果。您可不知，我最近在家吃得香，还重了几斤。”
　　奶奶放心地点点头，“那就好，咱家孩子能吃是福。”
　　“奶奶，爷爷很快就能回家跟您一块过年了。”
　　奶奶静静注视着方惜常，像是没听清，直到方惜常又重复了遍，她没有流露出半分喜悦，反而眉间堆了忧愁，问：“老头子身体怎样啊，可别没好就来回折腾啊。”
　　“您放心，他近来精气神足，恢复得好，出院回家也已询问过医生了，没啥大问题的，您放宽心。”
　　“惜常你可没哄奶奶开心哦？”
　　“那我得准备准备，下回再哄你开心。”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我得收拾收拾咯。”老人家一听老伴没什么大碍，心里那块大石头也就自然而然消失了，瞬间舒眉展笑。
　　方惜常也笑了，说：“您再等等，到时候爷爷、大哥还有我，我们都会一块回去，然后一起过个欢乐年。”
　　奶奶连连点头，“这好啊，在这过年，奶奶天天给你俩做美食。”
　　奶奶挂电话前，不忘嘱托，最好把你爸、你陶姨一块拉回来吃饭。

　　方惜常近来总是有各种稀奇古怪的预感。
　　他预感今年的年夜饭会很好吃，满桌佳肴，家人围聚。
　　他预感今年爷爷奶奶给他和大哥包一个大大的红包，虽然他们都长成了大孩子。
　　他还预感今年自己会是第一个和秋团说“新春快乐”的人，而秋团也会回以一句“新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