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绕梁》太阳染

6、第六章

　　“小余啊，帮我个忙，”宁哲透过后视镜焦急地看着后座，“麻烦你试着轻轻抱住他！”

　　余书珩一怔，蹑手蹑脚地上前，从一侧搂住瑟瑟发抖的梁星觅。

　　余书珩打完报警电话之后的二十分钟，梁星觅便一直紧紧地双手交叉，抱着自己的肩膀，脸庞被灰色卫衣帽子遮住，埋进膝盖里，眼镜早就被丢在一旁。

　　“多多，大家都在这儿呢，深呼吸！”

　　宁哲大气不敢喘一下，一看他上车后的那幅模样，就赶忙嘱咐小余：“别碰他，让他先冷静一会儿。”同时手边的电话一个都没停过。

　　轿车的窗子开着缝隙，新雪后的新鲜空气源源不断地透进来。

　　冷风拂面，梁星觅并没有抵触男子在他背部的温柔安抚，他一直尝试着思考其他事情，尝试着去纠结过年的对联写什么字体、应该带上哪几张作品拜访启蒙师父、或者闪闪到底要不要被陶家辉摸。

　　但是那件事的阴影太大了，无穷无尽的恐惧时刻笼罩着他，比梦里来得要可怕万倍。

　　男人的动作轻柔，不经意间拂过他的指尖。
　　他的内心世界突然反转，由恐惧变为愤怒。

　　指尖摸索着，攀到男人的手背上。他从帽子下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凶狠地瞪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由于近视的缘故，梁星觅的瞳孔既大又空洞，朦胧的眼球周围爬满血丝，眼眶泛着狠厉的红色。

　　他咬紧牙关，指尖收回握拳，猛地砸向男人的手背。

　　“喂——你干嘛？”
　　余书珩不敢大叫，只捂着手痛苦地低吼。

　　“怎么了怎么了？”宁哲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摘下耳机，“多多乖，马上就没事了。小余，辛苦把平板给他。好多多，帮叔画两张画。”

　　余书珩欲哭无泪，从闪闪的狗窝里翻找出一个平板，双手呈上。梁星觅一把接过，但并未打开，而是张开长腿将闪闪和黑子勾到脚边。

　　“你是坏人吧！”他义正言辞地发出判断。

　　“啊哈哈？”余书珩啼笑皆非，“我不是！”

　　“你是！”梁星觅坚定自己的判断，“刚出京都你就上了我们的车，你一定是有所图谋！”

　　看到他注意力稍稍转移，余书珩反倒是欣慰地眨巴着眼睛，向宁哲“告状”：“哥，你看他！”

　　宁哲又摘下耳机：“梁总说一会儿就派人来接，多多别闹！”

　　梁星觅侧头：“宁哲？”

　　宁哲：“啊？”

　　“你就是跟他一伙的吧！看你们，”梁星觅指指点点，“我就睡一觉，起来就‘哥、哥、哥’的乱叫，桃园三结义凭什么不带我！”

　　宁哲：“少爷疯了。下次一定带你。”

　　闪闪：“汪汪汪汪！”主人别疯！

　　黑子：“喵喵喵！”闪闪也别疯！

　　“看好了，”余书珩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他，“我可不是什么坏人！”

　　梁星觅眯起眼睛，只见屏幕上是钉钉的个人信息，端正的字体写着：

　　企业/组织：京都大学
　　姓名：余书珩
　　部门：本科生-本科XX级-戏剧戏曲学专业XX班

　　他揉了揉眼睛，再确认了三遍，犹豫道：“P的吧？”

　　“什么P的！”余书珩收回手机，“难不成还要我找学信网啊？学生证在我包里，你不信，自己去翻！”

　　“余、书、珩，”梁星觅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戏剧专业的？”

　　余书珩：“对对对！”

　　“有点印象！”

　　余书珩：“好好好！”

　　“但没见过！”

　　余书珩：“…………”

　　“想来你应该是好人，”梁星觅一只腿半跪在座位上，右手比枪对着他的脑门，“背一下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

　　“背！”

　　完蛋，他好像我高中教导主任！

　　坚毅的琥珀色眼眸倒影出他的窘迫。

　　余书珩内心狂叫，仰躺在他身下，无奈举起双手，颤抖背道：“富……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宁哲恪守身为豪门霸总文管家的职业道德，默念：“很久没有见到少爷这么激动过了！”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还会坑坑巴巴。行了，”梁星觅揪起他的衣领，“你说……像那种人贩子，该怎么样？”

　　“罪该万死！”
　　丹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琥珀色眼睛，男子眼中迸出和他一样的火花，摩拳擦掌、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很好，我记住你的名字了，下次带你一起桃园三结义。”
　　梁星觅猛地跌坐回座位，在旁人看不见的一侧，眼角流下一滴泪水，再也没说什么，只是抱起平板开始作画。

　　轿车停下来，他头也没抬。

　　两个穿着制服的交警将他们拦下来。

　　宁哲将驾照递出去，高个子胖警官看着证件端详老半天，身旁瘦警官则一直喋喋不休。

　　余书珩一直观察着他们，到最后瘦警官指着车头牌照说了句什么，胖警官才将证件还回来，放他们通行上高速。

　　“京A的，惹不起。”
　　过了ETC，余书珩复述了一遍瘦子的唇语。

　　宁哲大震。

　　梁星觅没听见似的，埋头苦画。

　　“那个村庄四周都有水渠，古时称为‘寨’，与外界隔离，常有流贼土寇。只有一条出村的土路，便于看管寨内儿童。

　　“村口一家饭店，看似宰客，实为放风交易。两省交界之处，交通便利，便于逃窜。又大剌剌地处在环城路上，而又安居无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此县有不止一条‘地头蛇’。”

　　车窗合严，新的省份高速全程无积雪。车辆虽多但条理有序，白色大地狂闪而过。

　　此间久久无话。

　　“那些孩子很聪明，也很勇敢。”

　　梁星觅执笔不停，面无表情地说。

　　“嗯。”余书珩轻声附和。

　　“触目惊心的案子比比皆是，而浮出水面的人贩子才只是冰山一角。”

　　梁星觅从后座掏出几个面包，扔给余书珩，“吃吧，从家里带来的，没毒。”

　　余书珩瞠目结舌，在他的注视下撕开包装袋，掰开一条吐司吞了一半，将另一半交给他，笑盈盈地说：“我尝过了，没毒。”

　　“我不吃。”
　　“你饿了！”

　　他强势地下着命令，梁星觅突然意识到那句“你是不是傻”是对自己说的。

　　“你是个好人。”
　　梁星觅感激地接过，却转手将吐司喂给了猫狗。

　　“谢谢你，”他温文尔雅地说，“对不起，我很没礼貌。你随便吃些，我再开一包新的。”

　　暗暗地，余书珩后槽牙咬得咯咯直响，却只忍着，撕开另一只面包递给宁哲，说：“哥，吃点。”

　　管家宁哲：“…………”

　　“请余学长帮个忙，”梁星觅左手在眼角下拭去一滴泪，他看向右边的余书珩，通红的眼眶好似嗜血的恶魔，却言语温顺，勾起的唇角像待宰的羔羊，“把这幅画删一下。”

　　余书珩接过他的平板。

　　一副山水画跃然呈上。

　　潦草几笔，高耸入云的陡峭悬崖流淌着清澈的瀑布。水花拍打，激起雾气腾腾，隐蔽处有一间茅草小屋若有若无，像是“白云深处有人家”。
　　青绿的色调勾勒出自然的生机，余书珩仿佛听到了鸟语花香、流水潺潺。

　　他惊讶于用小小的平板也能创作出大气磅礴的色彩。

　　“颜色……”见他迟迟不敢动手，梁星觅冷冷道，“颜色有点不和谐，帮我删一下。”

　　“啊？”余书珩是个实在人，他半闭眼睛，唏嘘道：“那，那我可删了啊！你可别讹我！”

　　梁星觅勾着玄猫的下巴，淡淡笑道：“没事，不讹你。”

　　“咔嚓”一声响起，是平板中画作被揉成废纸丢进垃圾箱的声音。

　　梁星觅掏出兜里断断续续震动二十分钟的手机，是他妈妈打来的十六条未接来电，他手指向上滑动接通电话。

　　那头传来梁父梁母絮絮叨叨的声音：“通了通了！”

　　梁有才率先开口：“多多？”

　　三天来梁星觅第一次和父母对话，他小声说：“嗯……我没事。”

　　林清泉心急如焚，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后面跟着我们的那四个人，是什么人？”

　　梁有才道：“保镖。”

　　“多谢爸费心了。”

　　梁有才：“你们离开后，那四个人一直守着直到警察来。”

　　“嗯……”
　　梁有才：“如你所愿，省公安厅迅速成立了工作组，负责指导工作，市公安厅已经派小组到当地彻查——”

　　“多多，”林清泉打断梁有才的话，“你吃点东西没有？”

　　梁星觅撒谎：“吃过了。爸呢？让他继续。”

　　梁有才：“那对夫妻招了，拐了十八个孩子。”

　　“我要舆论。”

　　梁有才：“爸承诺，你马上会看到新闻报道。”

　　平静一会儿，梁星觅才继续说：“不是如我所愿，是如那十八个孩子所愿。”

　　林清泉的声音又传来：“好了多多，一会儿宁哲带你，坐飞机回去。到西川之后爷爷会带你去吃好吃的，怕他担心，没告知他这件事。”

　　“嗯。坐飞机？也……也太奢侈了。”

　　“梁有才！”林清泉爆吼一声，电话那头揪起丈夫的耳朵，“张开耳朵听听，你儿子说的什么话！一天天的，给你闺女儿子都过得什么日子！”

　　“多多你听好了，”林清泉言之凿凿，“你老爹，有七架私人飞机！其中他一架，我、你、你姐姐每人名下两架！”

　　梁星觅：“……我不想学开飞机。”

　　“我的儿啊，”林清泉悲伤，“谁说飞机让你来开！”

　　梁星觅：“有……有专门的司机？”

　　林清泉痛苦地说：“是机长。”
　　电话那头传来林清泉爆扣梁有才的声音，“梁有才——你个天杀的！你可真有才有良心哈！看你儿子每天埋头苦读、像个书呆子你才开心？你敢，你敢让他掺和那事试试——”

　　“哎，”梁月见长叹一声，在父母的嘈杂之中拿起手机，“梁星觅挂电话吧，后续的细节，大大小小，你都会知道的。”

　　梁星觅尴尬不已：“那个……告诉他们不用担心我。”

　　梁月见：“放心吧，姐在这儿，他俩吵不起来。”

　　梁星觅挂断电话，手机中的噪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