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绕梁》太阳染

13、第十三章

　　小辞领了那男子上山进院，梁星觅就趴在窗边，透过窗花上的孔洞偷偷地看。

　　那男子拎着一双肥鱼，身高八尺，穿着黑色冲锋衣，低着头，跟在月白色小童后面。

　　不知道小辞说了些什么，“一枝花”点头称是，随后便直直向窗边走来。

　　梁星觅双手支着矮塌，连连后退。却不料他只是长手一抬，将一双鱼挂在窗边的架子上，刚刚好挡住梁星觅的视线。

　　只听见西溪山人说：“拜访便拜访，还带什么礼物？”

　　“一枝花”很是恭敬，说：
　　“既然是来求画，必是要带些东西作为交换。听闻先生避世隐居、不问红尘，在下无才，寻不来高雅之物以赠先生。便从江里钓来两条俗物，一来是新鲜无害，二来已是年底，求个‘年年有余’，虽不能入眼，但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他的声音低沉圆润，有种耳熟的好听。

　　梁星觅本已经大胆猜测，将“一枝花”与脑海中的某个名字对上。然而听他一番说辞后，梁星觅慎重思索一番，毅然决然地摒弃这个名字，继续在记忆中搜寻其他人名。

　　西溪山人说：“原是梁珩让你来寻我的，那便不要客气，进屋吧。”

　　正听着他们说，小辞也转到屏风，垫脚去够高处的茶具。

　　梁星觅赶忙起身，走到橱窗前翻找出一套紫砂壶。小辞也不说谢，只幽幽地看他一眼，和他一起坐在屏风后面煮茶。

　　炉火旺盛，茶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他又从桌案上拿来一些橘子、花生，烫得热热乎乎的，递给小朋友吃。

　　屏风那边的主客二人坐着交谈，零零碎碎的话语传过来，变得不甚清晰。

　　不知山人问了什么，“一枝花”答：“我瞧着先生也很面善。”
　　西溪山人温润而泽：“也许我很多年前，见过你……”

　　茶水二沸，梁星觅向壶中投入古树熟普，又放入一块陈皮。

　　“那人如师如父，于我有养育之恩……”“一枝花”微笑着说。

　　“原来如此，那便作一幅《长松泉石图》吧，寓意好，也不张扬。”西溪山人说，“谁来为我研磨？”

　　梁星觅正要起身，却被小辞拉住衣角，他不明所以，却被小朋友犀利的眼神警示：“坐下。”

　　他只好恹恹地坐回去。

　　“一枝花”很主动，诚心诚意地说：“我来。”

　　西溪山人作画胸有成竹、得心应手，口上还能絮絮叨叨地叮嘱：“……梁珩是我的一个远方亲戚。你年纪小，师兄师姐又多，只能说是偶然求到的，不要说见过我，免得沾染是非、受些流言蜚语。”

　　“在下自然知道。”

　　“……世间名家、大师多如牛毛，你为什么偏偏就找上，网络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梁珩？”

　　梁星觅也想知道，他竖起耳朵好奇等候“一枝花”如何回答。

　　男子沉默不语。

　　“你自己心里门儿清。”西溪山人叹道，抬手洗笔，“出去也不要大肆宣扬，网络上鱼龙混杂，莫给梁珩找麻烦，可记住了？”

　　“……知道了，多谢先生提点。”

　　西溪山人正画着棱角分明的怪石，漫不经心地说着：“缘分最是奇妙，劝你莫要强求。”

　　男子连忙答：“先生，我……”

　　“那是阎王爷给你开了小灶。”西溪山人扶着老花镜，一丝不苟地画着，“就要成了，还得题个序才行。”

　　茶水全沸，梁星觅忙将紫砂壶从炉子上拿下来，倒没听到他们刚刚几句说的什么。

　　焖制出来的茶汤淳厚糯滑，他在茶海上覆了滤网，将浓度均匀的茶汤倒入其中。这才让小辞将茶盘端出去，用来款待客人。

　　他巴巴地等着小辞回来与他一起坐着，没想到小少年在屏风外被绊住脚。

　　西溪山人拉着小辞的腰上的丝绦，说：“要不，你来想个序吧？”

　　梁星觅：“……啊？”

　　只听他师父彬彬有礼，对客人说道：“可巧他在我这里，你若得了他的序，是得感恩戴德一辈子的。”

　　“一枝花”立马恭敬有加，但仍带着迟疑：“不知小先生有何要求？”

　　小辞垂着眼眸，温润地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得和我打一架。”

　　梁星觅的眼镜差点掉到地上。

　　想必“一枝花”也惊异不已，因为他师父在解释：“别看他是小孩子模样，功力深厚着呢！看你身材样貌，应当是个练家子，不错吧？”

　　“一枝花”深吸一口气，说：“不错。但是这是位……小朋友……？”

　　“你想认输？”小少年柳目一竖。

　　“不敢不敢，”男子连忙摆手，“我们到外面去吧。”

　　小辞回身，从桌子上拿了那管八孔竹箫，三人一起走到屋外。梁星觅起身，从屏风后面探出脑袋，认真地扶了下眼镜，向外观看。

　　西溪山人悠哉游哉地砍断一根竹子，挑了合适的长度，又掂量两下，才放到男子手上。

　　男子脸上满是错愕，一双凤目里带着踌躇。

　　“你若输了，便将你携的那件东西给我。”
　　小辞的声音清朗好听，不等男子反应，便一个箭步上前，发起进攻。

　　男子起初并不敢用力，仅仅只是格挡。

　　一来二去，他也识得小少年的来历不简单，被逼到墙边后，纵身一跃，在篱笆上轻点一下，便翻出墙外，顺势踩弯一根竹子。

　　小少年身姿轻盈，月白色直接追了上去。在空中，竹箫与竹竿交锋，风被带动从乐器中穿过，荡出尖锐的鸣声。

　　两人才着竹稍对峙，越打越高，周围爆发出一阵阵惊鸟乱飞的声音。

　　梁星觅张着嘴巴、仰着头，下意识地掏向口袋。
　　一摸，他松了一口气，还好手机还在。

　　他又环顾屋内，电灯、冰箱、现代钟、智能门铃，才让他有种身处现实的感觉。

　　但是，月白的古袍飘飞、男子的身手不凡、师父的泰然自若，又让他觉得是否真的误入了一个魔幻的武侠世界。

　　还好还好，那男子身穿的是现代人的冲锋衣。
　　那样自己就不是这片竹林中的唯一现代人。

　　但是世界已经发展成这个样子了吗？

　　他突然想起什么，暗下决心，要让宁哲为自己寻几本网络小说观摩学习，以便于了解当前大众的想象力，看看大家是否同频。

　　“徒儿，你来。”
　　西溪山人和颜悦色、眉目舒展，梁星觅看着晃动的光影打在她身上，竟然看出了一抹神性的光辉，脸上的沟壑都被抚平了。

　　她站在门口，挥着手叫道：“不用那么错愕，哎呀！”上前将屏风后呆呆的梁星觅拉出来，“不用多问，随我作画。”

　　梁星觅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前，她指着窗外打斗的一大一小，说：“我们两个分开画，将他们的情形记录下来，比比谁的作品好。”

　　梁星觅颤颤巍巍地拿起一支笔，给眼前的长袍白发老妇人作了个揖，才稳手静心，抬笔在宣纸上作画。

　　西溪山人没说什么，也提笔在纸上画起来。

　　窗外的竹叶纷纷，二人虽未尽全力，但出的都是又快又急的狠招，乐声悠扬，很快一黑一白便将林稍带得东倒西歪。

　　窗内一老一少，皆是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图景。

　　西溪山人俯身看梁星觅的画，压弯的竹子上两个色彩分明的身影，密密的竹叶使两人的身姿时隐时现。单看画，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搏斗。

　　西溪山人笑道：“你且看我的。”

　　俯瞰视角，不见人影，漫山的竹林中隐隐有些弯折的竹子，有飞鸟惊起，却又从四面赶来成群的鸟雀。

　　梁星觅称赞道：“到底是您会留白。”

　　西溪山人眼底都是满意。

　　“那小辞，是何方神圣啊？”

　　“说啦，不用多问！”她将笔投入笔洗中，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我要说他是小仙人，只怕你还不相信嘞！”
　　说罢轻咳一声：“也就是一个小孩子，仗着有些通天的本领，胜负欲强了些。”

　　梁星觅似懂非懂，说：“哦……”

　　一盏茶后，两人都有些精疲力尽。男子也不由自主地脱力，失手将武器掉落。

　　小辞趁虚而入，带着竹箫直逼向前，气势汹汹。

　　男子却不知从何又掏出一个武器，刷的一声展开一片红色，在脸前挡住竹箫。

　　“红、红、红……红扇？”梁星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溪山人却是微微一笑。

　　然而小辞显然大吃一惊，脚下一个重心不稳，便踩空了，直直摔落下去。

　　男子立刻飞身下竹，想要接住他。却不料小辞稳稳落地，手中竹箫一挥，将男子绊倒，直逼男子喉结。

　　“虽是阴招，但我赢了。”稚嫩嗓音冷冷清清地说道，“手上红扇，现在是我的了。”

　　男子喘着粗气，面带不舍，但还是将红扇递给他。

　　童子脸上笑意融融，终于有了些小孩子该有的神色。他捧着扇子，任由男子在身后摇摇晃晃地起身，只管自己一蹦一跳地跑进屋里。

　　“小辞啊，”西溪山人担忧地说，“你未免把人家欺负得太惨了些。”

　　小辞也不搭理她，手上动作不停，先是举着扇子，将梁星觅推回屏风后面。后又拿过留名贴，看着男子气喘吁吁地坐回屋中。

　　“小……小先生，”男子大汗淋漓，“现在行了吧。”

　　小辞一声不吭，将留名贴举在他眼前。

　　“这……这孩子性格别扭，”西溪山人抱歉地笑着，“你得按照规矩，在贴上留下姓名，我们才能作序，并允你将画带走。”

　　男子饮了一盏凉茶，在两人注视下，提着毛笔写下姓名。

　　“长松亭亭，流泉泠冷。德仁善福，仙寿恒昌……”

　　小辞清润的嗓音流出，听的梁星觅啧啧称奇。

　　西溪山人题字，行草如流水，一气呵成。

　　二人满意地相视一笑，待墨晾干，将长宣纸卷起，放进一个狭长的木盒之中。

　　西溪山人说：“可用卷轴裱起来。你用不用休息一会儿？”

　　“一枝花”感激不尽，连连作揖，说：“多谢两位先生，时候不早了，在下该告辞了。”
　　“多少——？”

　　“我这里的规矩，”西溪山人说，“不收钱。你来时不也挺懂的？我不要那些俗物。只需记住我嘱咐你的。”

　　“是。”

　　说罢，西溪山人便亲自领着他，一边闲谈，一边走下山去。

　　小辞则悠闲自在地带着战利品转过屏风，梁星觅在他圆鼓鼓的脸颊上看出“斗志昂扬”这四个大字。

　　他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俯身观看被甩上榻的红扇——
　　镂空的莲花纹，圆润的如小山一般的棱角。

　　他的耳边响起方才男子风度翩翩的声音，不可思议地注视着铁扇。

　　小辞抬手，在扇上抚过，小小的手游走到哪，哪里便成漆黑的一片——不一会儿，红色铁扇便成了一把乌金铁扇。

　　“这……这是，”他试探着问，“温控的材质？”

　　小辞没有回答，只稍稍点头。

　　梁星觅起身转过屏风，来到书桌前，拿起毛笔，也要在贴上留名。

　　他翻过一页页泛黄的薄纸，到今天这一页。

　　最上面是日期，接下来便是来访人的姓名。

　　他心头一跳。
　　“啪嗒”一声，一滴墨汁滴落在纸上，晕染出乌黑的斑点。

　　纸上赫然写着三个字——余、书、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