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冯焉识

28、第二十八章

　　·28·
　　致秋：
　　帮助别人，让我觉得很累，因为帮助不只是帮助，是连锁反应，意味着责任。很多时候，我都无能为力，可是道德感又在驱使我，但我仍然厌恶，如此不纯粹的自己。
　　安妮
　　五中吃饭实行分批制，一般高中部和初中部，甚至高一高二每个年级都不会撞在同一个时间点吃。不过难免也会有群魔乱舞，饿虎扑食的混乱日子。例如今天高三的组织月考，学校在关闭广播系统下高一高二还有初中部的学生就一起吃饭，走到食堂可以看见三种不同的校服。
　　刚打了铃，教室里一片乱哄哄的，老师还没喊下课，就已经有人半曲着膝盖一副就要飞天的模样。
　　方拾夏在一边收拾课本，刚把书放在课桌一角，嘭地声音，各种课桌与身体碰撞，谈论声如同烟花一样炸裂。甚至在一秒钟的反应里就盖过了老师那句下课了的说辞。以至于方拾夏听下课了只听到了下这一个字。
　　他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
　　“夏夏，走吗？”
　　旁边的蒋媛也已经收拾好了，这时人已经走出了位子站在门口。
　　门口的光很亮堂，方拾夏刚扫过去就被刺眼的光劝退了。
　　“没事，你先走吧，我不急着去。”
　　“行，那我走了。”
　　“嗯。”
　　等他磨磨蹭蹭地做完了，他的耳朵集中起来，甚至听不到什么别的杂音了，只是偶尔听到旁边走廊里三三两两的学生谈笑的声音，因为人少，在空旷的廊道，形成一个还算洪亮的回声，一齐收录在方拾夏耳朵里。
　　方拾夏关了教室的灯和风扇，穿过走廊，他的视线无目的地四处看看，看到了最后一排那个位置，于是又收回目光。
　　到了食堂，大概是他去得太晚了，意外得人还不算多。食堂五六个窗口一排也就七八个人。方拾夏站在穿过第一排的人，随意地看了几眼，他走到第三条队的时候停了一下，于是径直地走向了第五条队。
　　第五条队的人在几个里面是人数偏多的，每走一个人方拾夏都伸着脖子看看这个窗口菜怎么样，然而这个窗口不仅人多菜竟然还那么不尽人意。
　　每次等着打饭的时候总是很无聊，方拾夏习惯在这个时候放空，就那么站着然后望着食堂墙面上贴着的从不会出现在学生餐盘里的菜品。他甚至把墙壁上的食堂食品健康注意事项看了很多遍。
　　方拾夏眼睛倦意的眯了眯，前面的菜还没来，他的目光向一边伸长了一些。那些他自动屏蔽的声音好像也大了一点。
　　“唉，那是初中吗？”
　　“初一的吧，看着矮矮的，不大的样子。”
　　“靠，他们干嘛这样啊，欺负初一的小朋友，觉得自己很帅是吧。”
　　“一群瘤子样的。”
　　“傻逼东西。”
　　“畜牲。”
　　后面女生的讨论落入方拾夏的耳中，他的头轻微地偏向一边。
　　排第四条队的窗口离着差不多五六个人的位置，有一些留着三七分刘海的高二学生，普遍很高，站在一起看着像玩得好的。那些男生前正好站着一个看着只有一米五几的初一男生，于是几个人围在那个男生身边。
　　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刚才几个男生还看着很宠爱似的把手臂搭在小男孩的肩上，现在又突然揪着他的耳朵，初一男生的表情狰狞起来，几个男生边跟看猴似的笑着。
　　方拾夏见过这种状况，有那么一种人认为自己庇护着比自己小的学生像是一种荣誉感一种自豪感一样，于是不难看到食堂里年级高的学生带着年级低的学生，年级低的学生有的甚至认为自己认了个大哥于是在同龄孩子之间非常自豪。或许这些男生只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帅。
　　方拾夏的目光深了，如同一块烧热的铁想要烙印上去。初一的男生表情更狰狞了，可是他竟然还会出现那种赔笑的眼神。耳边女生们讨论的声音也在他耳中越来越庞杂。学校食堂那股热气腾腾的洗洁精味突然让他为处于这一环境而感到厌恶。
　　或许是时间太久，其中某个男生的目光射了过来，只有几秒，女生们的讨论声小了，而他自己目光也淡淡地收回来。
　　他又看了一眼。几个男生把手搭在那个初一男生的肩上，他的眼皮失重地收回里，低着头口中细碎地吸着空气。
　　他反复去看，感到一种无力，但仍然去看。
　　直到有个人出现，方拾夏的心才静静地平静下来，他又抬起眼，目光看着宋知秋，他望着他的平静，嘴角有些无奈的笑。
　　晚自习之前，他照旧给黄梓琪补习。方拾夏其实很羞愧，因为他自己成绩考的也不怎么样，许多时候黄梓琪问的题目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于是这时候黄梓琪就会说：“没事，那下一题，下一题你总会吧？”
　　方拾夏在走廊前的水泥围栏边叹了口气，黄梓琪问他的那道题，他看了一眼，疑问道，“这题你不会吗？”
　　对方有些忸怩，眼神显得怯弱了，“啊……嗯。”
　　他意识到可能对方把这句话误会成了他认为这道题很容易你竟然不会做的意思，立刻有些慌神：“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讲话有点喜欢带疑问，可能有点重了。”
　　黄梓琪尬笑几声。
　　于是他给黄梓琪讲题，他垂着眼睛，手不知疲倦似的在草稿本上划着重点，抿着嘴，他感觉很累，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这样。”方拾夏指着那个过程，“我不是之前和你讲过吗？这是个公式，你代数算一下就好。”
　　黄梓琪接过草稿本，他得到了一些空隙，身体彻底倾在水泥栏杆上，双臂搭在上面，眼睛有些深地望向远方。
　　然而天已经黑了，他从饭后回来的黄昏教到了天黑，这时候能省则省的五中还没打开校园路灯，外面一片黑漆漆的，但感觉很热闹，很嘈杂。许多学生乘着这个点泡在图书馆，小道，和同学拿ccd拍照，闲聊什么都有。因为这份热闹，仿佛空气都热潮了。
　　方拾夏无神地盯着黑夜，空气里的水汽仿佛扑面而来，他感到头发也是湿湿潮潮的，夏季校服也是湿湿潮潮的，阴冷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他的目光一沉，落在冰凉的水泥栏杆上，变得更加无神的深沉。
　　一股阴冷的情绪也卡在他的咽喉间。
　　“我不会算唉……”
　　方拾夏回过神，看着那个草稿本，发现对方实际上没记清公式。
　　“这个是要背的，你看啊。”他在草稿本上写下那个公式，“公式你会套吧？”
　　黄梓琪有些慌乱了，“就是……就是我不知道他符号表达的意思。”
　　“哦没事，你看我写一遍。”
　　方拾夏细心的指着符号又配着题目演示了一遍。
　　“是这样的，你记记公式，多做点题，也可以。毕竟我数学也不是特别好。”
　　“哦好。”
　　“那就这样吧，你回去多记记。”方拾夏挤出一个笑容。
　　“等下，方拾夏。”
　　他垂下眼又抬起来，嘴角的那个笑容还未消失，硬是把它挤的更深了一点。
　　方拾夏笑起来是很有感染力的好看，是那种安静立马绽放出温柔与热烈的好看。这一点方拾夏比谁都清楚。
　　“嗯，你说。”
　　黄梓琪说：“我之前不是说不知道学不学艺术吗？我不想学了，可能这个学期结束我不去艺术班了，转到文科班去。”
　　“文科班？”
　　“对啊，所以我想问问你的选科。文科班不是说开两个班吗，一个全文一个历政生。你肯定会去全文吧？”
　　方拾夏低下头，“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
　　“全文吧。”
　　“我可能会选历政生，毕竟地理挺难学的，而且还说选修会越来越难，听他们说生物选修更容易。”
　　“那我也选历政生吧。到时候一个班，好照应。”
　　方拾夏说：“真的？我不确定自己选不选历政生，无所谓了，现在也不管。”
　　“怎么无所谓，这不是关乎着以后大学什么的。”
　　他苦笑地说：“反正也是以后的事，不想管太多。看到时候吧，我现在也不能确定。”
　　“那反正到时候你选什么告诉我一声，我们进一个班就好了。”黄梓琪加重地讲道。
　　方拾夏愣了，脸上露出了难为的表情，他的话卡在喉咙。
　　他不敢抬起眼，因为他能想象到黄梓琪那个期待而又直白的眼神。他厌恶那么热烈的占有感情，他的热烈固执让他的安静随性显得很累。于是他无声半天，最后嘴里也只能这样回复道：“我不知道。”
　　“罢了，你总是这样，也不喜欢提前决定什么。那吃饭呢？你还是一个人？”
　　“嗯，我喜欢一个人，感觉很……自由。”
　　“一个人怎么可能自由？”黄梓琪一脸不可置信，“你下次吃饭一个人叫我一起吧，我也是一个人，这样你就不孤单了。”
　　他有些难办，“到时候看吧，我有时候也不想去吃饭。”
　　“那你想吃饭了再叫我。”
　　“……”
　　“嗯……”
　　“你怎么能不好好吃饭，交了钱的啊，而且不吃饭对身体也不好，以后都要好好吃饭。”黄梓琪的洒脱劲出来了，有时候方拾夏会疑心他怎么奇怪地兼容了表面的洒脱和内心的自卑。
　　“好，谢谢你。”方拾夏看了眼时间，“快上晚自习了，那我先走了。”
　　“行，拜拜。”
　　他点点头，微笑道：“拜拜。”
　　进了教室，因为班主任周新颖定下了迟到扣钱的规矩，不少人在这个时候还顶着洗了澡但还没吹干的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教室里吃东西聊天。
　　方拾夏一坐回自己的位置立马趴在了自己的桌子上。唐媛还在和人开心地聊天，后面的小团体也是，貌似又在讨论哪个哪个女生不洗澡一身臭，哪个男生渣一个班谈了几个女生。
　　班里突然传来一阵轰动，他还回过头，原来是班里的一对情侣当众亲了，于是又回过头老老实实地趴在桌子上。
　　唐媛讲完话了，转过身做作业。方拾夏观察几眼，又收回目光，看了几眼，还是开口了，“媛姐，你知道心理咨询室在哪吗？”
　　唐媛写作业的笔顿了下，猛地转过头，“你去那干嘛？你怎么了？”
　　方拾夏不大适应这种目光，眼神有些回避，“没什么，就之前心理老师不是在学校广播里讲关于心理的问题的时候，不是说了心理咨询室有几本关于心理的书吗，还有兴趣可以来看，我想去看看。”
　　“你个图书委员不去图书馆，还跑心理室看书？”
　　“图书馆没我想看那种书。”
　　“哦。”唐媛被说服了，“心理室就在图书馆旁边那栋，很杂那个，音乐室多媒体教室都在那边吧。”
　　“谢谢。”说完，方拾夏又把头埋在臂弯里，整个人跟片单薄的叶子一般贴着课桌。
　　“说真的，你心情不好啊？”
　　“没啊。”
　　“看着就不像心情好。”
　　“没事，我就觉得很累，读书很累。”
　　“是因为那个吧？”
　　方拾夏贴着桌面的脸转到唐媛那边，突然有些好奇与好笑，“哪个？”
　　其实他猜到唐媛提到很可能是宋知秋。
　　“宋知秋。”
　　不过方拾夏这时，确实不是因为别人而忧虑。但他又觉得随便承认一个也好，会让他显得没那么累，索性点了点头。
　　“哎呀，宋知秋人抗压很好，你别总瞎操心，把自己弄得也难受了。”
　　方拾夏笑起来，“我知道。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唐媛表情神气起来，“夏夏，咱俩多少年的情谊？你那点小心思我能不知道？别说，你最近写小说主角越来越像宋知秋了，是不是就是以他为原型的？”
　　他也故作惊讶，“这你都知道了？”
　　“可不是。”
　　“厉害厉害，不愧是媛姐。”
　　“靠，你敷衍我。”
　　方拾夏直起身，伸出双手比着赞，夸张地说：“媛姐，怎么这么厉害，美丽优秀，温柔大方……”
　　唐媛满脸黑线，“这倒不必了，我谢谢您的好意。”
　　快临近下晚自习了，方拾夏突然自然地开口问道：“媛姐，你觉得帮助别人的滋味怎么样？”
　　唐媛被这句话问得发懵，“挺好啊，帮助别人。”
　　“可是如果别人把你当做很重要的人，而自己却也没有能力呢？因为没有能力所以想要逃避，可是再怎么逃避现实，也仍然收到客观事物的时时施压，不仅是客观事物，就连他自己的道德感也在给自己施压，他总想要做得很好，可是他觉得很累。但是他已经冲动地下了决定，他要帮助别人，于是这成了一个责任，对他来说甚至是一个枷锁，让他感觉很无力，变得不是自己了。”
　　“啊？会这样吗？”唐媛顿了，思考了一下，“好复杂啊，那既然很累的话，就不帮就好了。”
　　“可……”方拾夏噎住了，“没什么。”
　　唐媛觉得奇怪，“突然问这个干嘛？”
　　“没事，最近看了本书，书里面的一个小角色就在面临这样的事。我比较爱胡思乱想，所以总是想到他的困境。”
　　“你共情过度了吧？”
　　“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