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书》冷山火

2、往生词 2

　　第二日，你来到武城山。

　　正值春季，桃色染遍山头。你沿着山间小道缓缓向上，琳琳落落的花枝一路绵延，缠着你的眼。

　　山不高，并不难爬。不久你就来到顶端。山顶十分敞亮，中间有处开阔的平地，四周则被桃树环绕。一名黑衣剑客正舞着剑，立于其间。

　　抬眼望向最东边，一阁，一屋，一巨石。

　　最是简单，却也最是随性淡然。

　　你再次望向那剑客。

　　他似乎永远都穿着黑衣，只是款式会有所不同。比如今天这身。乌黑罗纱绣上白色云纹，倒给他添上几分难得的仙气。

　　这种词，跟剑客本是不沾边。但他在桃花树下利落的挽剑，他灼灼抬起的眼，都让你想到这一点。

　　空中缓缓洒下的花瓣，被锋利的剑斩为两半。衣诀翩飞，剑随身动，墨发飘舞，眉宇之间尽是正色。

　　你看得有些呆住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一舞毕，他收起剑，剑身涌入剑鞘，发出最后一声清澈的响鸣。

　　花落依旧，春枝掩映，温吟酒背对着你，傲然挺立，并不理会这满山春色。

　　因为，他比春色尚胜三分。

　　从他身后落下的一枝桃花，被他轻易两指扣住，然后，随意地抛给你。

　　他都未曾回头，桃花便从他指尖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降落在你怀里。桃花开得正艳，花瓣轻柔地舒展，是最漂亮的那朵。

　　你眼睫一颤，捏着那枝桃花，抬头看向他。

　　温吟酒转过身，并不做声，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你。隔着几缕散落的天光，他黑深的瞳孔里映着桃花林，也映着一个你。

　　仿佛坠入凡尘的神，不声不响，就这样看了你很久。

　　你的心脏，也随着他的目光，漏了一拍。

　　后来的故事不言而喻。

　　他教你习剑，但你剑法还没学透，先爱上了他。

　　爱他什么呢？

　　爱他那日灯会回眸，还是雨天屋檐下的背影？爱他扬起的眉眼，还是一寸寸握住你手指，教你习剑时的认真？爱他每日备好的糕点，还是从不言说的体贴？

　　有的人，看似清冷寡言，实则，承载了这世间最落寞的温柔。

　　你说剑太重，有次还不小心在用剑时划伤了手。温吟酒就悄悄刻了把轻盈的桃木剑，给你那天手上还有细小的伤痕。

　　他说，不过是集市上随手买的。

　　你不戳穿他，却坏心眼地说好丑。

　　果然，他气急，听完就要将木剑扔下山。

　　于是你拦住他，笑着顺这只黑猫的毛，说这是天底下最好看的桃木剑。

　　他冷哼一声，这才将剑给你。

　　剑并不精致，甚至是有些粗糙，可以看出刻剑人的笨拙。但那份心意，是独一无二的。

　　刻剑人也是。

　　家中是不允许小姐饮酒的，你随口跟温吟酒抱怨了几句，他却突然偏头问你，想不想喝桂花酿。

　　你对上他的眸子，说想。

　　我说想，那你会给我酿吗。

　　事实证明，他真的为你酿了。

　　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是早春，到那时已是晚秋，明黄的桂花十里飘香。一日上山，闻见山上从来没有的桂花香气，你就知道，他为你酿了桂花酒。

　　后来你曾喝过很多酒，但总也觉得，比不上那天的桂花酿。清甜的酒混着桂花的香气，像是月光入了梦。

　　太多事情，你已记不清。

　　只知情深难愈，心病难医。

　　你原以为，你们也许会一直这样下去。

　　春时桃花满山，他陪你赏。

　　盛夏叶影繁密，便同他乘凉。

　　晚秋枫叶似火，衬他眉目含情。

　　凛冬初雪纷降，落他墨发间。

　　不知不觉，就是一个四季。你已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或许，当那枝桃花闯入你眼帘的时候，你就已经栽了。

　　栽得彻彻底底。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那个一向薄情的父亲温声告诉你所谓的“好消息”时，你会那样抵触。

　　父亲说，你已到了婚配的年纪，他亲自为你择了一门好亲事。那人是当朝五皇子，满腹经纶，温润如玉，俊逸非凡。

　　父亲说，过去常觉得亏欠你们母女，现在，总算找到机会可以稍稍弥补。

　　父亲说。

　　父亲说。

　　后来他说了什么，你已听不清。你只是木木地望着他，又抬起头看看天。

　　母亲，当初您托付终身的这个人，真的值得吗？他到底是为着你考虑，还是拿你做筹码。

　　你不愿再想。

　　老夫人早已替你求过情，说你的婚事，应当由你来做主。

　　父亲却皱着眉，问你，难道这门亲事，你有何处不满意。

　　你摇头，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知晓反抗无用，你只得应下。生硬勾起嘴角道着谢，是你最后的乖顺。等回到房里时，你才终于跌坐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心口泛着一阵阵的疼。

　　其实你从小到大，在这府中近乎孤身一人，已受过很多委屈了。只是这次，你格外难过。

　　你突然好想温吟酒。

　　你好想问他，你要嫁给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了，你应该怎么办。你好想问他，这么久以来，究竟他心里，有没有你。

　　你不知道，可桃木剑好像不会说谎。

　　桂花酿也是。

　　他一次次，望向你的眼眸，也是。

　　闭眼靠着门，你任由回忆在脑海翻涌。你想就这样出走，如果可以，跟他浪迹天涯也不错。

　　“为什么不可以呢？”心中有一个声音问。

　　……

　　是啊。

　　为什么不可以呢。

　　你睁开眼，隔着染湿的睫毛，看着房内熟悉的陈设，第一次有了想要离开这里的想法。十几年的岁月，旁人冷漠的目光，好像，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除了老夫人。那个总是对你笑着，把你放在心尖上，最疼你的老夫人。想起她，你的心中划过一丝温暖，却又很快变成愧疚与低落。

　　离开，就意味着分别。这个道理，你再明白不过。小时候他们骗你说，你的母亲只是离开了这里，她还会回来。但你知道，母亲的离开，是永远的离开。是跟那株枯死的树一般，不会复生的离开。

　　因为那株树再也没有长出过新芽。

　　你想，你也该离开了。

　　擦净眼泪，你在黄昏时偷偷收拾好了东西。你将那些值钱的东西都随身带上，能当便当，能用则用。唯一不值钱的，是那把桃木剑。

　　轻抚着桃木剑上笨拙的刀痕，你弯了弯眼，决定去找他。

　　府中到了夜晚，除了灯会之类的节日，是不许小姐出门的。但幸而你知道，有一条偏僻的小道，连着一个废弃的园子，园子的小门处是没有人看守的。

　　你借口要去如厕，以此来躲开侍女与守卫。然后，顺着那条小道，逃出府外。

　　到了夜晚，街上有些冷清。有几个乞丐，还在讨着吃食。你来过几次这条街，知道他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而彼时已是寒冬，大雪纷飞，他们却仍衣着单薄。

　　于是你走过去，给予他们些许银子，让他们拿着去买些冬衣与吃食。他们立刻感恩戴德，眼泛泪光地对你磕头作揖。

　　“谢自是不必，只是我需要你们帮我个忙。”
　　你开口道。

　　“小姐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尔等就算折了这条贱命，也在所不辞！”其中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年男子看着你，坚定地道。

　　你让他们去城中最好的成衣铺，订做几身暖和的冬衣，钱由你来出，顺便吩咐掌柜，送到王府的老夫人手上。

　　“得嘞！交给我们了！”另一个瘦得有些脱相的青年笑着拍拍自己胸脯，保证说。

　　“那便多谢了。”吩咐完，将银子交到人手上，你便准备起身离开。

　　回头看了一眼，夜幕沉沉。来时路，已被更厚的一层积雪覆盖。

　　于是你继续抬步，走向武城山。

　　一步一步，片刻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