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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扯平了 ...

  •   第三十一章

      大理寺内,谢承煜被关押于刑房内,他穿着囚服,面背着墙,晦暗烛光下显得落魄起来。

      三法司论据抓人,皇城司狱先抓人再寻证,可奇怪的是,大理寺并无查清事态真相,反而本末倒置将谢承煜关押了起来。

      按律,他现应当身处皇城司狱。

      陆珩从陛下那离开后,进了大理寺,他带了几个狱卒来到关押谢承煜的刑房。

      狱卒点燃了根灯芯,微黄的烛光勾勒出谢承煜模糊的半张脸,依旧透露出颓废衰败,面如死灰。

      陆珩站在牢门前,看着他,场景真真像极了一个威严不可冒犯的判官在审问一个囚犯,明明昨日,他们还是朝中新贵,庙堂朝气,势不两立旗鼓相当的政党。

      “三法司并无证据,陛下却将你扣押,你应该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形?”陆珩漠然道。

      牢房中的人嗤笑,对面前衣袍洁净的年轻男子道:“明白什么?”

      说话人声音沙哑,混沌不堪像被人活活生吞了热碳一般,全然变了音色。

      “皇城司狱那女子是无辜的,明眼人皆能看出,陛下亦如此,你是想死了她来保全自己吗?”陆珩又道,脸上带着点愠色。

      谢承煜垂着头,浑身无一丝血迹,但脖颈处留有一道红痕,囚服松垮染泥,一团糟脏,头发缭乱,破败不堪,毫无往日矜贵挺拔之风。

      有人对他用了刑。

      “那又如何?你要拿我怎样?”他笑道。

      “你会怎样,所依国律,而非我等能做主,若真是你所为,必死无疑。”陆珩说,“只是你曾许,她是你爱重之人,事到如今看来,你终是满嘴谎话。”

      牢房中的谢承煜似是隐隐一愣,手心里紧紧攥着枯草,面上仍然笑意不减,对着陆珩说:“陆大人可有什么法子能救我?”

      陆珩不语,静静审视着他。

      “求大人,救我一命。”谢承煜又道。

      陆珩忽地会心一笑,绯色官服衬得他清骨犹存,眉目俊秀。

      他侧身将那盏灯芯掐灭,不再理会谢承煜,带着那几个狱卒转身离去。

      出了大理寺,淅淅沥沥竟然下起了大雨,石台上濡湿一片,陆珩接过小厮送来的纸伞,朝皇城司狱的方向走了去。

      事先他派人去京中所有印刷厂查探,此时已过两柱香,还未有任何消息。

      若这契约所书不是那女子而写,那又是何人所写?户籍上的署名笔迹为何又一致?

      倘若真是做到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么这关键的东风当真能如愿吹来。

      江柳钦靠在皇城司狱中的墙壁上,她浑身乏力,头脑却异常清醒,隐隐约约听到门口动静在响,直到莹莹烛光驱逐了室内的漆黑。

      她才睁开眼,看清眼前来人。

      “陆大人……”江柳钦唤道。

      陆珩垂目,拿起灯盏凑近了几分,女子满身血痕骇处,有些已经结疤化脓,囚服料子粗糙,这般田地免不了要受好一番苦楚。

      他不由得心中惋惜,皇城司向来吃人不吐骨头,一个体质纤弱的女子怎能扛过这种刑法,想到这,他不免眼睫微颤。

      “江姑娘,我今日来,是想问你件事。”他收敛好情绪,开门见山问道。

      “大人但说无妨。”

      陆珩从袖中掏出那两张契据来,一一展平放置于她面前。

      “这张户籍署名当是你本人所写?”他问道。

      江柳钦摇了摇头:“不是。”

      “大朔明言规定,户名登记当属本人无二,就算不识字,也可照搬誊抄。”

      说完陆珩目光向她投来,带着几分探究意味。

      “没错,确实如此。”江柳钦努力杜撰道,“但民女那日手断了,实在是写不了,便委托差事的大人替我写了。”

      朔京每日那么多人登记户口,官府内外进出,门庭若市,当事官员那么多个,亦是轮换着来,哪个还记得她有这档子事。

      一一比对笔迹虽也未尝不可,可没有结果的事情为何要去浪费时间去做,而那字迹就是江柳钦的。

      但不是她谢承婉的。

      “何人为你署的名?”

      “记不清了。”江柳钦又道:“大人,何必执着于纸墨之上呢?京中那么多印刷坊,此时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你们要着的人,说不定已经被人灭口了。”

      “我只是一个导火索,您执着将注意放在我身上,这未尝不是他们的目的。”

      陆珩垂目思索着,倒也没有继续询问江柳钦。半响他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江柳钦的手,毫不连贯问:“你这手……”

      江柳钦笑笑,忍着痛摇晃了手腕,说:“没断,早痊愈了。”

      “我想问,如何断的?”

      江柳钦敛去笑意,脑海中闪过一些不相干的画面,若说刚刚种种皆是她的谎言,那么有时实话也会流露在其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

      “我……爹打的。”她说道。

      “抱歉。”陆珩神色有动样,“多谢。”

      说完便离开了皇城司狱。

      #

      一连过了不知几日,她没有再受到皇城司狱的刑罚,听闻狱卒闲聊,三法司包抄了京中所有印刷厂,伪造契据的人被灭了口。

      线索一时断了,大理寺将谢承煜放了出来,现在没有什么证据指向他是主谋,他一直待在狱中,或有不在场证明。

      天子发了好大一通火,痛斥皇城司大理寺办事不力。

      一时之间,江柳钦看不清皇帝究竟是什么心思,他若偏袒张信春,为何会加大力度严查主谋,若是偏袒谢承煜,为何不加查证便送入大理寺。

      而且还是晚了一步,她那日明明提醒了陆珩,这件事与那些印刷厂脱不了干系,顺藤摸瓜便可以查到首私印的坊。

      而这个地方,便是洛京。

      可是没有证据。

      正想着,刑房外来了个狱卒,对她道:“你可以出去了。”

      江柳钦被人从皇城司狱中带了出来,她一身伤,衣裳被血浸湿风干之后皱巴巴的,狼狈不堪,被人扔在地上。

      “能活着从其出来也算是少数,我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了,等会儿有人自会来接你。”狱卒擦了擦手,说着便离开。

      立秋已过,天气寒了几分,江柳钦穿的单薄,冷风刮得她身上的伤痕刺痛,她禁不住蜷缩住一团,眼皮沉重万分,眉头紧锁。

      忽然她感觉身上被罩上什么软滑的东西,将周遭寒气褪尽了几分。

      她费力睁开眼,玉带锦袍金纹加身,年轻男子立于她面前缓缓蹲下身来,好似挡住了寒风。

      “将军……”江柳钦轻唤,她还在努力绽开笑颜:“想不到……竟是您来接我,我还以为是哪个倒霉的小卒来,定是扛着我,平白沾一身血污……事都已经解决了?”

      面前女子面色苍白如纸,明明连稍微挪一下,支撑自己坐起来都没有力气,还连歇带喘说个滔滔不绝。

      “闭嘴。”谢承煜冷冷道。

      江柳钦不以为意,已经到了这种时候,面前人还是一脸镇定,她又笑道:“将军大人……果然神通广大,这番险境都能化险为夷!”

      说完她猛的干咳一阵,胸脯剧烈起伏扯着身上的血淋淋的伤,猝不及防吐出一滩血来。

      女子苍白的嘴唇染上血色,显得如玉器般易碎,偏偏那双眼睛……

      寒风中倒地的女子这般,雪日里院落杏花树下的她亦是这般。

      谢承煜一时失了神。

      “你这么要强,倒是和一个人很像。”他浑然不知何时说了这话。

      江柳钦轻笑,她也不是一直这般要强的,人都会有脆弱无力之时,她亦如此。

      及笄礼没过几日,她便奉旨入宫,成为年少的皇后,母仪天下。

      刚入宫时,哪哪儿都不习惯,宫中冷清,陛下对她是客气,却也是不闻不顾,昭阳殿内无人常来,节日里团圆阖家欢乐,丫鬟嬷嬷们会忙前忙后准备一大桌子佳肴奇馔。

      满汉全席,她一个人吃。

      起初她觉得没什么,这样自己能独享,哥哥倒也没机会与她争抢。

      宫中不能放灯,她有次偷偷便放了,那是陛下除大婚之日头一次来昭阳殿,他来告诉她,宫中禁止放灯。

      她贵为后宫之主,也该以身作则,此事也就作罢。

      后来逢中秋,淑芬殿的贵妃思家情切,陛下为其在深宫上方的浩瀚碧空点亮了灯。

      那日,彩灯肆意,飘悬在空中似莹莹星光,照亮了整个后宫,灯霞溢光,也使整个昭阳殿都敞亮了起来。

      她不知是何种情绪,竟毫无征兆落了泪。后宫的女人也是可怜,困在这里每日盼着能得一点圣主的恩宠,可怜巴巴盼着待着,再也想不起其他。

      她心中窝着火气,紧紧咬住下唇不发声,她十五岁进宫嫁人,兄长祝她如愿嫁得世上最好的男子,得天下无双,可他却没有来为她送嫁。

      他食言了。

      她不喜欢天子,但她怕挤兑,也怕孤独。
      伺候她的丫鬟瞧她落了泪,惊呼一声,问她怎么了。

      泪意更加汹涌,她跑到殿内躲到被子里不想见人,身后穷穷不尽跟着丫鬟急促的脚步,她们不停地唤她“娘娘”。

      她哭得更凶了,嘴里大声喊着:“别叫我!我不是娘娘,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家,我想我爹爹,我想我阿娘!”

      “我想放灯!我要放灯!”她哭得无法自拔,颤颤巍巍又道,“我想我哥哥。”

      嬷嬷连忙赶来,拍扶着她的背,语气却冷冷的:“娘娘这又是妄语了,以后可不能再说了。”

      她哭了很久,像是发泄够了,过了很久,才“嗯”了一声,淡淡的听不出什么语气,不过带着重重的鼻音,让人不容忽视。

      她从被子里出来,顶着红肿的眼睛,正襟危坐,又做回了那个端庄威严的皇后,仿佛方才哭闹的那人并不是她。

      江柳钦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风惊醒,她忽然笑着,一脸释怀的模样,对谢承煜说:“将军,谢谢你来救我。”

      谢承煜身后不知何时来了辆马车,他看了一眼,向江柳钦伸出了手。

      “不必言谢,是你自己救的自己。”他说,“上次你救了我,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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