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门》玉小龍

93、无名之死

　　“姐姐，”无名看到她，只轻轻叫了一声，顿时便自胸腔中喷出一口血来，一股腥甜顺着嘴角流入细白的，喉结分明的脖颈。
　　他许久未见肖楚了，此刻被她抱着，竟然觉出一股久违的满足。他竭力封住心脉，眼含笑意地盯着她道：“你来了。”
　　“不是我打不过他，是我……让着他呢，我怕他死了，你会不高兴。”
　　肖楚还沉浸在突然又强烈的无助当中，下意识地喃喃道：“无名！”
　　“别怕，你没事的！姐姐带你回家。”
　　无名拽紧她的衣角，瑟缩地窝进她怀里，轻声说，“姐姐……别动，行吗？我有话说，别让我遗憾。”
　　一旁的李彦，双眼冒火地睨着无名，恨不得再补一刀，让他当场咽气。可他看着肖楚的神情和她那一脸的泪，只得忍住了一时的冲动。
　　“无名，听话好吗？我们先回家，姐姐能救你！”
　　“姐姐，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抱着我的样子。那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候，我当时又饿又冷，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可是你……”无名说着又吐了一口鲜血，骨节发白的手指死死地握住那片衣角，不舍得放开，脸上却挂着笑意继续说着：“你让我活了下来。所以，当时我就想啊，我此生有姐姐就够了……可是我没想到姐姐会嫁人……也没想到姐姐还有个弟弟，一个让姐姐不顾性命也要保护的弟弟，呵呵……”他的眼皮不自觉地开始下沉，嘴角的弧度里全是血迹和苦涩。
　　“姐姐，我好疼啊……我好像从来没告诉过你，我是怕疼的。”
　　“无名，别说话了，姐姐带你回家。”
　　肖楚抬起无名的胳膊就想把他抱起来，却被无名使出全力拽了下来，他一把抱住肖楚，手臂上的血浸湿了肖楚腰间的衣衫，“姐姐！来不及了……”
　　肖楚泪眼模糊地从腰间摸出一颗凝血的药丸，塞进无名口中后，颤抖着手抚上了他的发。
　　“姐姐，二十年了……本来我只想留在你身边，保护你的，我真的什么也不想要……你让我练刀我就练最快的刀，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把刀。可是你嫁给李彦的时候，我却想用这把刀杀了他，他对你好我想杀他，他对你不好我更想杀他，姐姐你别怪我……可我终究还是不敢，我怕……怕你不要我了……”压抑了太久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他也不想再隐藏，早已经褪去青涩的成熟英俊的青年人，颤抖着哭得像个孩子，哭得肖楚整个人也开始发抖。
　　肖楚没有打断他，可她能感觉到他气息渐弱，就在她慌张得欲言又止间，无名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眼神又清明了几分，“对了，姐姐，我喜欢过一个……姑娘，她还替我……替我生了一个孩子，女孩儿，好漂亮的女孩儿，像姐姐一样……姐姐能替我照顾她吗？”
　　他吃力地说完后，微微抬起了手，肖楚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忙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攥着，哽咽又艰难地发声，“好，好……无名，你有孩子了……姐姐真替你开心，她在哪儿？你告诉姐姐，我一定找到她，好好爱她，如你一般爱她，让她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孩，好不好？”
　　无名闻言突然闭上了眼睛，猛烈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横流，随即又咳出一口血来。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半边雪白的脖颈，触目惊心，肖楚失神又崩溃地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如果她还能看清的话，她就会发现，无名此时的这张脸有多绝望。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
　　“你果然从没……从没……爱过我啊……肖……楚”
　　“哈哈……哈哈哈……”
　　肖楚的整颗心都被浓重的悲痛淹没，一时反应不及，茫然地问：“什么？无名……你说什么？”
　　“姐姐，没有……什么姑娘……更没有……孩子……哈哈哈哈哈”
　　“骗你的。”
　　“你是爱我的，我知道……可我不想要，你那样的爱，我不是你的……弟弟，我不想你……像爱肖辞那……般……爱我”
　　“我也……不叫无名，我的名字叫……沈……言，爱而无言……的言，肖楚……你……记住……了吗？”
　　“我沈言……此生……从头到尾……只爱过你一个。”
　　肖楚心神俱颤，她明白了，原来无名竟是在试探她。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试探出自己对他到底是何种感情。
　　“下辈子……”
　　话还未完，强续一时的心脉终于再也撑不住，断了。顺着眼角而下的眼泪，也像是一条突然被阻断的溪流，只留了一颗泪珠半挂在面颊上。
　　下辈子什么？他那么执拗决绝的性子，是下辈子再也不要遇见她？还是……下辈子再继续爱她？
　　已然麻木的心，还是神奇地又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
　　肖楚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还尚未回应他呢，于是便木然地开口，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记住了，姐……”
　　“我记住了……”
　　“你有名字……你叫沈言”
　　“我记住了……”
　　“你不是无名……你有名字……”
　　“……”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也不知到底重复了多少遍……最后她停下来，仔细地看了一眼怀中人，仰天长泣地又喊了一声“无名……”
　　那一声，凄厉悲绝，久久回荡在林中，惊飞了一群斑鸫。那是永远端庄温和，似乎永远不会失态的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耗尽了全身功力，喊出的一声，就连林中的野兽听了，都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李彦收回那只想要去拉她的手，直攥得骨节咔咔作响。
　　一个人若喜欢另一个人，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少年时期肖楚就感受到了无名的喜欢，只是她以为那只是少年人的依赖，以为他还太小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以为等他长大一些，再多遇到一些人便不会再喜欢自己。可直到她嫁了人，她背负了背叛挚爱的命运，她甚至把少年煅成了一把替她护人也替她杀人的刀，少年人依然初心不改，沉默地藏起了那份喜欢，直到生命结束的前一刻。
　　肖楚抱着他不肯撒手，直到夜色降临，直到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
　　她忽然想起她十六岁那晚，也是这么黑的夜，也是这么大的雨，她也是这样抱着他，可那天，他是为她而活，今日他是为了她死。
　　——
　　西蒙国内战不断，主战派与求和派把本就贫瘠的国土搞得分崩离析，民众朝不保夕，苦不堪言。
　　沈言的父亲本也是一乡之长，只因想从征兵的队伍中拦下一个十岁的孩子，竟被直接带走充了军，很快便死于战乱。母亲也因病刚刚去世，沈言抓好了药却只等来了母亲那具早就冰凉的身体……
　　他把母亲埋在了院子里，十指鲜血淋淋地躺在门口的石板上已经三日了。
　　漆黑的雨夜，十岁的沈言躺在门口的一块石板上生无可恋，静静等死。就在他又冷又饿，毫无求生之念的时候，忽然一个黑色的斗篷出现在了他的正上方，替他挡住了砸在脸上的雨滴。他用力睁开眼睛，看到了那黑色斗篷下的一张脸，那是一张稍微比他成熟一些，但是仍然稚嫩青涩的脸，那双瑞凤眼中似乎承载着漫天的星星，亮晶晶地发着光，像是把满目星河带到了他的眼前，让他突然就有了求生的欲望。
　　十六岁的肖楚轻功练得很好，踩着房檐逃过两个追兵躲进了一处院落，出门时看见躺在地上的那个眉目清秀，皮肤被雨水冲刷得格外煞白的男孩子，想起身后那个破败得毫无生气只有一个土坟堆的院子，便猜到了缘由。
　　她怕吓到男孩，便一把扯下挡住面目的斗篷，眨着眼睛问他，“喂～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你家吗？要不要我带你走？”
　　沈言好想说话，可他没有力气，他突然后悔把自己搞得这么惨了，这个样子会不会吓到她啊，可是来不及多想了，她要带自己走？真的吗？万一她又后悔了怎么办？
　　“无名。”他竭尽全力发出了声音。
　　无名，我没有名字，没有家，所以，你带我走吧。
　　肖楚弯了弯嘴角，一把抱起他便消失在了雨夜中。
　　肖楚并没有把无名带回王府，因为她最近正在挑选一批暗卫。沈言醒了之后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被上，手指还被上好了药，那个抱他回来的姐姐刚好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碗香喷喷的米粥……沈言吃力地坐了起来，姐姐比他高出大半个头，弯了下腰把粥放在他手里，嘴角荡漾出的一丝微笑让沈言脑袋懵了一下。
　　“别愣着了，快把粥喝了，你饿太久了，昨日给你喂了暖胃的药和粥，今日也只能吃粥，等你好了，姐姐带你吃好吃的，怎么样？”
　　沈言瞪着漂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肖楚看，他在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姐姐？”沈言小心翼翼地喝完粥，抬头试探着开口道。
　　“对啊，你是我捡回来的，以后就跟着我了，怎么样？”
　　“嗯。”沈言低下头，心里开心极了。
　　“你真的叫无名？”
　　“嗯。”
　　我真的连名字都没有，很可怜，姐姐就不要让我走了吧……
　　“有名如何，无名又如何，无名挺好的～”肖楚点了点头，沈言笑了，“姐姐喜欢就好。”
　　“哇～你会笑唉～你笑起来真好看，像个瓷娃娃～”肖楚也笑了。
　　沈言抬起头，突然感觉活着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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