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年冬》唠嗑

16、欢喜

　　香蕉皮进来送自己整理的数据报告，周凡的心思不在报告上，随手翻了两页，就不往下看了。

　　办公室里空调温度打得高，香蕉皮感觉到热意，把外套拉链拉开的同时，询问周凡。

　　“老板，我这个月绩效没什么问题吧？”

　　周凡抬头看看他，指向旁边的那把椅子，“拖过来坐，摆会儿龙门阵。”

　　香蕉皮已经不是从前的香蕉皮了。

　　他标志性的黑眼圈在进公司的前半年，就已经养好，此后再没机会重见天日，初见时那心事重重的凝重，被一身轻松的惬意更替，人瞧着越来越俊朗。

　　周凡盯着他看，这种直勾勾的打量以前没有过，他有点不自在，坐下不到两分钟，主动开口问：“是哪里您不满意吗？”

　　“没啊，怎么可能。”周凡摇头晃脑，“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香蕉皮前不久才跟公司续了约。

　　活着之所以要坚持不懈努力奋斗，普遍都是为了那维系生活需求的碎银几两。可刨开碎银几两过后，多少还有些为人的情分。

　　人是复杂多变的。

　　孟总和周总在香蕉皮前途茫然的时候，接纳了他，所以他没有在艰难之际，和很多主播一样选择离职或改行，他留到了今天。

　　他来公司三年。

　　这三年因为疫情的原因，公司的绩效状况几度水深火热，他是看在眼里的。公司大方向上的事都有大老板孟泊跃把关，周凡其实不适合当老板，喜欢和员工们打成一片，包括他，常常觉得这人脑子的构造过于单调，除了当个不动产在公司里呆着不动让人省心之外，剩下的优点大约就是个很能给人提供情绪价值的活宝。

　　因为混得熟了，老板叫聊天成为家常便饭，老板有问题，他当然要知无不言。

　　“老板您说。”

　　问吧，不管您要问我今年时长安排，还是要变更一下提成或者减少绩效奖金，只要合理范围内，我都可以给出让步！

　　哥们儿涌泉相报的时候到了！

　　“就是，那个……”周凡磨磨唧唧支支吾吾，和平时跟人聊天的画风迥然不同。

　　平时大大咧咧的人突然低了眉，视线还几次闪躲。

　　香蕉皮疯狂搞心里建设。

　　“您有啥都可以直说，没事！我承受得住！”

　　“那你，你谈没谈过恋爱？”

　　香蕉皮：“……啥？”

　　周凡不仅躲避他的视线，甚至好像大概也许，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老板在脸红？

　　SOS。
　　香蕉皮慌了。

　　周凡又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开始拉开右手边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堆薯条辣条饼干条，堆在香蕉皮面前。

　　“你，你说说呗。”

　　香蕉皮：“……”
　　你莫吓我，我特么直男！

　　这下子气氛就尴尬到令人发指了，香蕉皮如坐针毡，平时周凡抢他们主播的零食吃，他们也跟周凡抽屉里扒拉自己爱吃的零食，明明那么吸引人的零食，现在这堆看着怎么这么碍眼？不仅零食碍眼，老板的结巴也听得别扭。

　　周凡没管他，也没打算放他走，而是动手拆了罐薯条，掏出一根嚼嚼嚼。

　　用食物来掩饰紧张吗？

　　香蕉皮内心惶恐，不回答也不是，但应该怎么回答才能不得罪老板又不伤人心，他绞尽脑汁琢磨了半天，忽然想起自己不久前看过的幽默短视频。

　　“老板您听我说啊，就是，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享给喜欢的人这个事吧，它其实不光是有好感的喜欢才分享，我这样说，您能明白吗？”

　　周凡听不懂。

　　周凡嚼嚼嚼的动作停了，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向香蕉皮。

　　“什么意思？”

　　这眼神，坏菜了。

　　“就是你可能误会别人喜欢你，但别人可能只是把你当……”香蕉皮冷汗直冒，对面的人嘴巴开始往下扁了，好像要哭！他慌手慌脚找词汇哄，“当兄弟！”

　　周凡捧着薯条罐罐，嘴巴扁到极致：“呜——”

　　香蕉皮无所适从，伸出去想要安慰人的手又畏畏缩缩地收回来，他起了身，手脚无处安放。

　　“哎？唉。您先别哭啊，当兄弟也没什么不好的吧，您看平时我们公司的氛围多好，您就乖乖当个活宝，我们所有人都很喜欢你，这样，下次开大会我带着您？下次线下活动我也带您？下次我直播您随便进来玩好吧？！”

　　“呜呜呜呜呜呜——”周凡变身开水壶，指着门，“你走！”

　　香蕉皮：“……那个啥，要不我们再商量商量？”

　　周凡：“我跟你摆啥子龙门阵，你走！快走！”

　　香蕉皮觉得有点扎心，但他本人母胎Solo，别说男的了，女的他都没谈过，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压根儿不怎么会哄人。

　　不过呢，干他们这行的，网上聊天逗趣调侃，装装样子立个人设什么的，常规操作了。

　　也许照搬，会有用？

　　香蕉皮可不敢走出去，他走到周凡身边，抽了张纸巾递给已经趴桌上一脸伤心自暴自弃的老板。

　　“老板您听我句劝，于其内耗中伤自己，不如发疯创亖别人，感情只会影响您拔刀的速度，是您修行路上的绊脚石，欲要得道，就要断情证道。”

　　周凡更悲伤了，“呜——”

　　香蕉皮：“……”
　　破操作，鸟用没有！

　　周凡头顶着昨晚睡觉压凸的一戳呆毛，趴桌上半死不活状，继续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香蕉皮泄气，心道算了，早死晚死总归得死，他又走回去坐下了。

　　“老板，我真不是不喜欢你，可是他妈的，我是个直男，您看这事儿吧，我用员工爱老板的方式喜欢您也挺好的不是？”

　　周凡的哭声停了。

　　香蕉皮暗戳戳给自己点赞，真诚果然是必杀技！

　　周凡脸上挂着泪珠子，瞪他。

　　“谁瞎喜欢你？”

　　香蕉皮：“什么瞎？”

　　周凡继续瞪他：“谁！喜欢！你！”

　　香蕉皮：“哦哦，好好好！你没有没有。”

　　周凡：“喂，你直播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自恋？”

　　香蕉皮现在不敢乱发表言论了，因为周凡看上去还是那么，那么的，真诚。

　　搞了半天，他误会了？

　　周凡吃了炮仗似的，直白又真诚：“少想一点不切实际的吧，你这么自恋，谈恋爱的经验可能还不如我。”

　　“您说得对！”香蕉皮大松了一口气，平时那个正常的老板又回来了，他笑道：“我经验还真没。”

　　“我就不该找你摆龙门阵。”周凡指门，“赶紧走吧你！自恋狂！”

　　香蕉皮并拢双指打了个收到的手势，开开心心地说：“得嘞！”

　　人一走，整间办公室冷冷清清。

　　薯条罐罐里的薯条一根根被消灭，周凡靠着椅背，脑子里全是孟泊跃。

　　又快到冬天了。

　　冬天，是他和孟泊跃关系最近的时候。

　　他在雨雪里捡到过破碎的孟泊跃，潮湿寒冷都冲不淡孟泊跃身上的酒味，那会儿他还不懂怎么去维护好人与人之间的友谊，更不知道孟泊跃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才能把看上去那么高大的人蹉跎得不成样子，但他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喊，他想去修补那令他不快的破碎。

　　他在雨里给孟泊跃套上亲手编织的毛线围巾，孟泊跃去学校接刚考完高三上学期最后一场的他，冷空气流动时把他的手塞进羽绒服的兜。那会儿他已经知道怎么逗这个人关注自己，他更知道他人生的每一站，这个人必定准时到达，准时出现，与他共伞。

　　他在雪里拎着大包小包冲进孟泊跃的家，对着孟泊跃的妈妈喊“干妈过年好”，孟泊跃就倚在二楼的浮雕栏杆柱上，朝他招手，眼角湿润地冲他笑，那会儿他不用知道如何去维护好他们之间的感情，一切都变得顺其自然理所当然，他知道，他把破碎的孟泊跃修补好了。

　　你有什么秘密吗？

　　周凡心里藏着一个秘密。
　　那是他的小欢喜。

　　疫情三年，踏入社会的这三年，周凡并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找家专业对口的公司上班。

　　他开了现在这家公司，从最早的企划，到孟泊跃的支持，再到直接开张，用时短得惊人。

　　如果要细算一笔账的话，这家公司开销太大，市场条件也不乐观，还碰到不可抗力的天灾了，怎一个惨字了得，如果不是有孟泊跃在后面兜底，今年又和唐南的公司建立了合作关系，账面必定挂赤字。

　　可他从没有担心过这些。

　　他从孟泊跃支持他开这家公司那天，就把自己扔进梦幻岛，人生的终极奥义，是好吃好喝瞎开心。

　　当初，孟泊跃为什么就同意他开这家公司了呢？只是因为那一句话。

　　周凡说：“我只是想有人陪我。”

　　我想有人陪我。

　　不是生怕我磕了碰了的佣人。

　　我想有人陪我。

　　不是生怕我摔了跌了的家人。

　　我想有人陪我。

　　不是孤立我不懂我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他们在热热闹闹时来，又在冷冷清清时走。

　　他想了，从小到大都在想，他什么都没说，孟泊跃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2019年的那个冬天，周凡死皮赖脸挤在孟泊跃的床上，就那样简简单单地说了句话。

　　于是，孟泊跃把梦幻岛搬来给他，周凡就开心了，开心地抱着孟泊跃的脖子，不停地夸人。

　　“孟泊跃！孟泊跃你最好啦！孟泊跃最好啦！”

　　孟泊跃被他勒得直喘气，强行掰开他的手，把他推到了被窝的另一边。

　　“你能不能回隔壁房间睡！”

　　周凡赖在他的床上不走，周凡对孟泊跃吐舌头，盖好被子直接按灭了房间的灯。

　　“睡觉！”

　　“你真的是个……活祖宗。”孟泊跃无奈又没办法地笑了笑，随后在他身边躺下，默默接受他耍的赖。

　　那天好像下了雨，雪还没能来，好像刮了风，孟泊跃的被窝里却很暖和。

　　孟泊跃习惯背对着周凡睡觉，周凡也背对着孟泊跃，他们背贴着背，周凡觉得孟泊跃体温很高，很暖和。

　　后半夜，孟泊跃睡着了。

　　周凡转过身，伸手偷偷拥住他，脸贴在他的背上，悄悄地笑。周凡不敢笑出声，怕把孟泊跃吵醒，怕孟泊跃把他赶回次卧。

　　孟泊跃。

　　周凡在心里喊他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三个字念得又慢又欢喜。

　　周凡在心里默默地说：“孟泊跃，我想你永远都在。”

　　之后，就到了现在。

　　薯条罐罐不知不觉就空掉了，周凡把罐罐投进墙角垃圾桶，舔干净手指，再拿纸巾擦了擦，隔空吐槽香蕉皮小兄弟。

　　“不是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这个没用的家伙，哼，还不如问我止哥。”

　　他拿过手机回江行止发来的消息，聊着聊着，心情又开始低落。

　　[快乐小神仙：啷个办哦]
　　[快乐小神仙：今天他都没来公司逛一圈]
　　[快乐小神仙：平时星期一他中午来逛一圈，今天他没有来]
　　[快乐小神仙：他不会发现了吧，才说啥子一辈子好兄弟]
　　[快乐小神仙：我慌得一批]
　　[快乐小神仙：含泪欲哭.jpg]

　　江行止不愧是个打直球的惯犯，很快给予回复，看得周凡咋舌，再度犯紧张。

　　[江行止：你也喝醉]
　　[江行止：抱着他啃]

　　周凡快要卒了，忙说了两个人昨晚的事儿，具体问题来具体分析，分析着分析着，他的思路倒是没被江行止带着走，而是飘向了孟泊跃的喜好。

　　孟泊跃喜欢什么样子的呢？

　　孟泊跃喜欢女的，胸大屁股翘的，美腿细腰的，御姐好像也喜欢，萝莉好像也喜欢……

　　孟泊跃好像不怎么挑剔！

　　周凡的小爪子不停地打字，碎碎念了一堆之后，江行止终于被他烦到了。

　　[江行止：我要被你烦死了，听我说两句]

　　周凡简直是躬身屈膝地对他说——
　　止哥您请！

　　快到下午五点了，周凡快要下班的点，江行止自己发不了小文件，让唐南帮忙哐哐连甩过来两个动漫视频，与此同时抛出问题给周凡。

　　[江行止：反感吗？抵触吗？有感觉吗？代入一下他，再看一遍]

　　周凡知道自己脑子笨，动漫里那两个翩翩美少年卿卿我我，他第一次看这样的视频，刚明白腐女的快乐，又被叫代入再看，内心跑红车，脸烫到能煎熟鸡蛋，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结果江行止刚朝他丢过炸弹，话题又飞快往下跳。

　　跳到了关于孟泊跃的私事儿上。

　　周凡认真回想，孟泊跃跟女的非寻常来往，他有过不高兴么？

　　他没有过。

　　江行止再次提问，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

　　[江行止：他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你是不是有病？]

　　周凡怯懦地回：他让我去接他。

　　[江行止：他让你去你就去？你自己没有其他事？]

　　周凡继续怯懦地回：没有，有也可以推，而且我不想他在外头过夜。

　　[江行止：为啥不想？他谈恋爱不在外头过夜？]

　　周凡已经有点儿扛不住了。
　　是啊，为什么不想。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江行止问的这些问题，他和孟泊跃的相处，好像全是自然而然的，他想要什么，孟泊跃就给他什么，孟泊跃给他什么，他就统统照单全收。

　　他们彼此太熟悉对方了。

　　以至于，很多本不应该的事都被他忽略，以至于，他好像仗着自己曾修补过孟泊跃的破碎，就一直在榨取孟泊跃对他的好。

　　他就是忘了。

　　人和人的关系，不应该只是某个人独自付出，应该有来有往。

　　他们本来很好很好，孟泊跃这些年，对他的衣食住行，学业生活，人际交往，甚至连生理需求，都统统照顾周到。

　　他在自己的梦幻岛里，抱着自己的那份小欢喜，持续每天好吃好喝瞎开心。

　　但他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清楚明确地认识到两个人的关系，给予对方相同的好作为回馈。

　　这些天，他沉浸在自己的慌张中，也没管过孟泊跃到底怎么想。

　　他好像忽然全通了。

　　对江行止表达完感谢，就准备整理自己的心情，再去仔细想想怎么和孟泊跃说，如果孟泊跃讨厌他这样的话，他就……就改？

　　谁知道，江行止说问题还没问完。

　　周凡刚拆一包辣条，还没吃嘴里呢，赶紧往旁边一放，满头问号。

　　[快乐小神仙：还有问题啊？]

　　[江行止：他谈恋爱的时候你有没有不高兴？]

　　周凡努力回想，过往这些年，孟泊跃每次谈恋爱，他都是不过问的，孟泊跃谈恋爱他为什么要不高兴？他最多……

　　最多在孟泊跃没空找他的时候，骂人两句重色轻友。

　　这不稀奇，孟泊跃不在意。

　　周凡自己也不在意。

　　[江行止：他们家催婚吗？]

　　周凡对这些可谓是了解得透彻，催啊，早几年干妈和干妈的姨妈他们都催婚孟泊跃，他还在旁边帮着使力催呢。

　　孟泊跃这老男人，再不把终身大事解决掉可就没人要了。

　　他回回想到这些就要笑，取笑孟泊跃，那是他的一大乐事。

　　时至今日，好像一切都脱离了正轨。

　　如果，如果孟泊跃真的按照江行止说的那样，谈了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两人感情升华，步入婚姻的美好殿堂，没时间再管周凡，周凡获得自由，没人跟前跟后，没人随叫随到，他也不用往孟泊跃跟前凑，他们……

　　周凡越想越不高兴。

　　他终于意识到了。

　　[快乐小神仙：我不想让他谈恋爱。]

　　他以前到底是有多蠢，才会帮着孟泊跃家里催婚，孟泊跃真的结婚，他们就再也没法跟从前一样亲密无间了。

　　他会失去这个人。

　　孟泊跃将不再属于他。

　　孟泊跃，再也无法，永远都在。

　　周凡心口闷，可江行止还在一针见血地问他。

　　[江行止：那他咋整]
　　[江行止：你想咋整]

　　周凡心慌成一团乱麻，鬼使神差地按下一串字。

　　[快乐小神仙：我我我]
　　[快乐小神仙：我去追他]

　　这串字才发送成功，他反而豁然明朗，站起来猛地一拍桌子，心道对啊，我去追他不就好了吗？！

　　啪地一声。

　　周凡迟钝地觉察到痛，捂着手跳脚，对着手猛吹气。

　　“呼——呼——嘶！”

　　他以前怎么没想明白这些呢？他跟孟泊跃过，岂不是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