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年冬》唠嗑

15、讨厌

　　“我只是想有人陪我。”

　　2019年要办文化传媒，已经过了行业朝阳期，除去头部，下面乌泱泱大片的微小型几乎都吃不到什么红利。

　　办这公司要亏钱。

　　当初行业还在起始阶段，孟泊跃还找唐南请教过，那时候就否定了这方面的投资，又是门外汉，又是新兴行业，风险大过了回报，不是个长远稳定的项目，现在，过去好几年，吃口温热的都赶不上趟了。

　　但周凡这样说，孟泊跃直接不管不顾，闷着头支持。

　　大不了就是亏点钱的事，他亏得起。

　　周凡不懂这些，租好办公场所的当天，周凡坐在孟泊跃的副驾，身心舒畅地飙着Rap。

　　“来！左边儿跟我一起画个龙，在你右边儿画一道彩虹！走起！”

　　“……”孟泊跃被前面的车堵住了，走不动，车速降下来，“安生点儿。”

　　周凡不仅嘴上没安生，手还跟着比划两下。

　　“来！左边儿跟我一起画彩虹，在你右边儿再画个龙！别停！”

　　“我也不想停，红灯了。”

　　周凡咯咯咯地笑，他的眼睛盯着副驾安全气囊挡板区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声渐大。

　　“哈哈，哈哈哈哈哈！”

　　孟泊跃撇视他，“笑个啥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想起我高中干的好事情，我是不是在这儿贴过咸蛋超人小贴纸。”

　　“对，你贴了咸蛋超人，还有……”

　　还有他画过简笔画，彩色的。

　　两个卡通形象，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孟泊跃，两个卡通小人大脸盘子贴着大脸盘子，冲着副驾驶嘴角咧上天。

　　“……”
　　我真二。

　　周凡和孟泊跃想到了一块儿去，他脸上热起来，当即岔开话题，“现在去哪？”

　　前面的车开过斑马线，孟泊跃踩油门跟着过红绿灯。

　　“约了供应商，去看直播设备，另外我给你挖了HR和负责运营的人，下午去见个面，你把你想走的方向跟他们说说，招聘马上就要着手去做。”

　　孟泊跃会把所有事情都想好。

　　不久，周凡的文化传媒公司开张，孟泊跃把自己的人脉一个个引荐给周凡，应酬局一场接一场，周凡不仅白天要去公司打卡，晚上也歇不了空。

　　这样的情况持续一阵，铁打的孩儿也遭不住。

　　某个工作日，周凡睡到日上三竿还没起床，电话一个接一个催命似的响，仍在梦里玩植物吃僵尸的小伙子晕头转向接起来。

　　“歪？干啥子？”

　　孟泊跃在电话另一端说：“十一点了，你在哪儿？”

　　周凡病中垂死惊坐起。

　　“在公司！”

　　孟泊跃笑：“是吗？你在公司，那我在哪？”

　　“我怎么知道你在……”话说一半，周凡意会到了什么，又羞又恼，“你怎么还玩查岗呢！幼不幼稚？”

　　趁他发火前，先倒打一耙。

　　孟泊跃的确没发火，孟泊跃只是突然变得严肃又正经。

　　“凡凡，你不是小孩子了。”

　　说完这句话，电话挂断。

　　周凡愣了足足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穿拖鞋下床，一股无名之气压在心口，他迅速洗漱完毕，换好衣服拿过包，把要用的东西一件件丢入。

　　“钱包，笔，本子，数据线，充电器，平板，手机……妈的，我只是累得睡过了头啊！干什么教育我！这孙贼！哼！”

　　周凡啪嗒啪嗒掉眼泪。

　　一大颗。
　　又一大颗。

　　他委屈极了。

　　但孟泊跃不在，孟泊跃看不到，孟泊跃在公司里打喷嚏，他给周凡雇了个助手，助手发出技能——嘘寒问暖。

　　“孟总，天儿凉了，您别是感冒了？”

　　孟泊跃笑着摇头：“没，你老板在背后骂我。”

　　助手他不理解。

　　这位孟总不会是个傻的吧？被人骂了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然而，疑似傻子的孟总已经往办公桌前一坐，心平气和地开始帮忙处理运营主管送来的文件。

　　等他打发走运营主管，才想起来办公室里还有个人，抬手看那块闪瞎人眼的表，说：“不好意思，你坐着等吧，他估计还有一会儿才能到。”

　　坐在面前的是幕后大老板，助手要等的是台前老板，从大老板赶过来帮老板处理工作还要挨老板骂，挨完老板骂还不生气，可以判断出他们私交很好。

　　助手脑瓜子转了转，笑着说：“我就站着等，是一样的。”

　　孟泊跃对外不喜欢把一个提议说两遍，不管对方出于客气还是别的原因，拒绝了提议就是不愿意。

　　他的做法，顺其自然。

　　“看你，都行。趁你老板还没来，我再给你讲讲他的毛病，啊不是，他的习惯。”

　　助手心领神会地点着头。

　　“孟总您说。”

　　孟泊跃动手整理办公桌上零零散散的物品，把所有东西归纳摆放，边动作边说：“他比较粗心大意，是个小孩儿脾气，爱吃零食……”

　　左边抽屉被拉开，里面躺着一堆零食，杂七杂八，种类颇多，有拆封过的，没拆封过的。

　　孟泊跃把拆封过的全部拿出来堆桌面上，拿了收纳盒子里的封口器，一个个封好。

　　助手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心道这些以后就是自己的工作了，还好还好，也就整理一下桌面文件文具，一个抽屉里的零食。

　　孟泊跃又拉开第二层抽屉。

　　助手看见了，心道还好还好，两抽屉。

　　孟泊跃拉开第三层抽屉。

　　助手茅塞顿开。

　　哦，原来左边的抽屉全放零食。

　　孟泊跃接着连续拉开右边的三层抽屉，助手脸上保持的职业微笑渐渐崩坏。

　　很难想象。

　　老板爱吃零食的程度，已经超过他能理解的范围了。

　　他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看着堆满桌面的零食，心里由衷地给素未蒙面的老板竖起大拇哥儿。

　　老板，厉害。

　　孟泊跃整理零食，助手就安静地站在旁边，专心致志看着他。

　　大老板不是那种一眼帅的男人，他是耐看型，初次见面，除了个高和挺拔之外，寻常的五官搭配并不足够吸住目光，但看得久了，就会发现这个男人成熟又性感，那双小鹿眼很黑很深邃，垂眸时隐约透露出一种说不清的忧郁，他的胸膛被正装完美贴合，随手臂动作而突显，鼓鼓囊囊，引人遐想。

　　这身材，这气质，挑不出什么毛病啊。同样作为男性的助手同志，心里都忍不住酸溜溜了。

　　人和人的差距，咋恁大？

　　“不好意思！”

　　一道清亮的男音横空出世，打破了办公室里的宁静。

　　孟泊跃和助手同时往门口看过去。

　　周凡背着黑色双肩包，风风火火闯进门。

　　孟泊跃扶额，挡住大半张脸。

　　周凡性格外向，很自来熟地打招呼，“哎，你就是我的新助手了吧？小唐？”

　　助手忍笑，跟走近自己的周凡握住手。

　　“老板好，是小谭。Tan。”

　　“哦哦，小谭，不好意思啊，路上堵车来晚了，你等久了吧？”

　　助手：“不要紧不要紧，没等多久。”

　　睁眼说瞎话的老板，以及，睁眼说瞎话的助手。

　　孟泊跃实在没脸打岔，有两个原因，导致他听着两人的对话到现在还没放下手露出脸。

　　第一个原因是，办公场所距离他的公寓不远，开车仅有十分钟，这段路不可能在这个点儿堵车。不光如此，谁堵车从早上堵到大中午？不过，目前小谭已经签了劳务合同，跟老板建立了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只要不影响他的薪水，多等会儿也无关紧要，他没声张，孟泊跃能理解。

　　至于第二个原因，那就实在让他没眼看了。

　　周凡作为这家公司的老板，爱追潮流的九五后年轻人，迟到一上午本身就足够离谱了，竟然还穿着——
　　睡衣。

　　睡衣是珊瑚绒款毛茸茸，帽子上有两个熊耳朵，前腹有个大兜，兜上印着熊掌印。

　　快入冬前，他们去逛商场，周凡一眼相中，孟泊跃给买的。

　　在家穿穿就够让人……
　　孟泊跃不忍直视。

　　周凡已经和小谭聊嗨了，两人就像多年老友重逢时，从最近吃了什么，几点睡觉几点起床，聊到工作上彼此需要相互照料的部分，完全把孟泊跃晾在了旁边。

　　直到又有人来敲办公室的门，这顿龙门阵才被迫暂时告一段落，周凡朝着门喊“进来吧直接进来好了”。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女的老熟人了，孟泊跃给周凡挖来的办事贼靠谱的HR石姐，三十五岁，穿着打扮都市白领风，化职业淡妆，入眼就让人觉得精神头十足。

　　“孟总也在啊。”

　　石姐笑着跟孟泊跃打招呼，孟泊跃抬了抬眼皮子，淡淡地说：“嗯，这是？”

　　石姐把她带来的人往前推了推。

　　“新来的，主播，他有点个人情况，我拿不定主意，让他自己来跟周总说。”

　　周凡表现得热情又积极，从休息区的沙发上径直站起来，“行啊行啊，过来说吧。”

　　孟泊跃倒是没表态，刚把桌上的零食收拾完放回去。

　　石姐见小谭空着，就招呼小谭道：“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工位。”

　　小谭有点茫然，还是朝石姐走过去了，走到石姐身边，小声询问：“要给他们泡茶么？”

　　“犯不着，他们自己泡。”石姐说：“还有别的工作等着你，你要准备周总今晚七点半的应酬事宜。”

　　小谭被石姐领走，周凡对着门口依依不舍。

　　“小谭，你忙完进来聊天啊！”

　　小谭走远，声音不大：“好的周总！”

　　周凡的依依不舍没持续一分钟，他又乐呵呵地转向杵在门口的另一位男性。

　　“过来吧过来吧，你是什么个人情况啊？”

　　孟泊跃端坐在办公桌前，眼底余光往休息区沙发处瞄。

　　不巧，对方落座后，正好斜眼往他这边看过来，微微皱了下眉，又将视线转回周凡。

　　“周总您好，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爱吃香蕉皮。”

　　“啊？香蕉皮可以吃吗？”

　　这关注点。

　　孟泊跃想起来了，这位白白净净、长相柔和、瘦骨嶙峋、严重缺觉粉都盖不住黑眼圈的，看上去周凡差不多岁数的小兄弟，是某某公司大主播，当初给周凡作市场调查的时候，他刷到过，才不到两个月，跳槽？

　　香蕉皮小兄弟明显也没想到，周总是个穿毛绒卡通睡衣、长得比他还白净、干这行却没听过他、关注点奇特的、和他差不多年岁的老板。

　　因为，他听完周凡的提问很明显地愣怔了一下。

　　冷场可不好。

　　周凡挠挠头说：“啊我真的没尝试过香蕉皮，好吃吗？我们公司每天下午两点供应水果，等会儿空了我打电话问问今天有没有，我试试看！”

　　孟泊跃：“……”
　　孟泊跃听了直掩面。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更糟糕了啊！

　　糟了糕的周凡不觉得，他甚至无比真诚地望着坐他对面沙发上的香蕉皮小兄弟，期待着对方接话。

　　香蕉皮小兄弟：“……”

　　现在从这个房间出去，当他今天没来过行吗？

　　事实是肯定不行，他往哪家公司递简历，进哪家公司面试，前公司不会不知道。

　　香蕉皮小兄弟尴尬地笑了笑，咬着牙组织语言，左思右想决定尽快进入今天来面试的重点，扭头看了看坐在办公桌前掩面的男士。

　　“这位先生看上去和周总您长得有点像，方便的话我就直说了。”

　　周凡的脑回路还停留在香蕉皮。

　　他正准备开口接话，孟泊跃突然拢拳咳嗽了两声。

　　是的，两声，干巴巴的两声，他没听错。

　　这是他们的暗号，在孟泊跃带他接触社会上各种人脉前，他们彼此的约定，不管是处于什么情况下，只要孟泊跃拢拳咳嗽两声，周凡就立刻闭嘴。

　　意味着周凡说了不合适的话。

　　孟泊跃社会经验比周凡丰富了不知道多少倍，听他的，周凡马上在心里给自己的嘴巴拉好拉链，封死，暂时别开腔。

　　香蕉皮小兄弟也被咳嗽声吸引，扭过头，大大方方看向孟泊跃。

　　孟泊跃象征性地朝他点了一下头：“你接着说吧。”

　　香蕉皮小兄弟不懂他们二人的奇妙操作，但还是专注地奔着重点去了。

　　“是这样的。我之前做过主播，直播ID叫爱吃香蕉皮，和X公司签过三年合同，合同快到期的时候，我不打算续约了，提前两个月跟X公司打了书面申请，但是X公司不愿意放我走，辞职报告一直压在老板那里，没发回给我，后来我实在没办法，还剩不到一个月，主动去老板那里问了。”

　　说到此处，他停下来看着周凡，想等对方给出反应。

　　一般同行存在竞争关系，他又是个大主播，小有名气，这行做到他这样，想跳槽不容易，哪怕是合理的合同到期要离职都困难重重，但同行之间又都会互相留余地，维护行业市场环境，杜绝恶性竞争，漂亮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就是一般公司不愿意接受烫手的山芋。

　　空气突然的安静。

　　周总不表态。

　　香蕉皮小兄弟心里有点失落了，这已经是他面试的第七家公司，奔着新公司缺人手来的，但周总似乎也跟其他公司的老板一样，有顾虑，在沉思。

　　也许是想琢磨一套客气的说辞来婉拒他吧。

　　香蕉皮小兄弟这样想着，周凡突然反应迟钝地“哦”了一声，随后伸手，做出要跟他对拳的动作，他呆了，周凡又将对拳的动作改成了拍拍他的肩膀。

　　拍完肩膀，周凡像一个格外惜才格外稳重的老板，用安抚他的口吻说：“这个事儿吧，你也不要太伤心，我知道X公司，规模挺大，我这里虽然不如……”

　　“这里庙比较小。”孟泊跃突然将周凡的话打断，他将椅子往后怼，起身朝门口做出“请”的手势，“你的情况我们知道了，我们会酌情考虑，你可以先回去等HR后续通知。”

　　香蕉皮小兄弟脸色几变。

　　从最先的失落，到听到周凡的话重燃希望，再到听完孟泊跃的话，看到孟泊跃逐客令般的手势，跌到谷底。

　　这大概是没希望了。

　　没关系。

　　香蕉皮小兄弟站起来，对着周凡微鞠一躬，“感谢您给我时间交谈。”

　　周凡蛮不好意思的，把人送到了门口。

　　办公室的门一经关上，他立刻快步走向孟泊跃，双手往办公桌上啪地一撑。

　　“孟泊跃。”

　　两人视线噼里啪啦发电。

　　孟泊跃说：“嗯？”

　　周凡弄不明白，就问：“为什么拒绝他啊？我看他长得挺不错的，现在颜值男主播多吃香你不知道吗？”

　　孟泊跃双手抱臂，眼睛微眯：“所以？”

　　周凡因为躬身，睡衣领口往下倾，露出光洁的锁骨，他的大眼睛水汪汪，瞪向孟泊跃，气得腮帮子鼓鼓。

　　“所以你为什么拒绝他？你今天过分两次了！”

　　“我过分？”孟泊跃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移开目光不看周凡，“凡凡，这个行业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这种烫手的山芋接不得，接了你会开罪同行，你才刚办公司，很多事……”

　　“很多事没有你那么有经验是吧。”

　　“错了。”孟泊跃说：“我也没经验，所以我没有直接拒绝他，我说的是让他回去等通知，我们再商量。”

　　周凡更气，往前凑，恶狠狠瞪孟泊跃，好像使了极大的劲儿，恨不能把人给盯出个窟窿来。

　　“孟泊跃，我不是个孩子了。”

　　孟泊跃垂着眸子，说：“你今天……”

　　周凡控诉他：“我是个人又不是个机器，我每天工作八个小时，八个小时根本不够，下班还要被你拖去应酬局，你刚才没听到石姐说吗？我今晚还要应酬，昨晚到凌晨三点！虽然，虽然这个公司你投的钱，我就是个出力气的，但你好歹尊重一下我吧？体谅一下我吧？人是要睡觉的，不睡觉会翘辫子！”

　　孟泊跃被这一连串的炮轰怼得哑口无言，他的视线越放越低。

　　周凡在气头上，伸手过去就抓他衣领。

　　“你能不能在我说话的时候看着我？！”

　　太近了。
　　周凡喷出的白息扑上他脸。

　　“对不起，咳。”孟泊跃又干巴巴地咳嗽了一声，红着耳朵说：“你其实可以把睡衣换了再来，我在这儿，你急个什么……”

　　周凡：“……”

　　周凡一秒钟变成熟透的大虾。

　　孟泊跃逃出他的魔爪，飞奔出去前还丢下一句话。

　　“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

　　周凡：“……”
　　他有毒，害我。

　　“周总？香蕉皮来找您！”

　　小谭拔高嗓门儿，敲了敲桌面。

　　周凡从记忆里醒神，“啊？你说什么？”

　　“我都叫您好几声了。”小谭指着门外，“香蕉皮找您。”

　　周凡：“他什么事？”

　　小谭说：“上周孟总要他这个月的数据啊，这不是月底了吗？他说本来孟总约的今天来公司找他拿，结果孟总让他直接找您。”

　　想到孟泊跃。

　　周凡无精打采，“你让他拿进来吧。”

　　小谭同志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问周凡：“孟总今天怎么没来啊？”

　　周凡扁嘴。

　　昨晚他把喝多的孟泊跃送回公寓的，孟泊跃半夜和他嚎了好多遍“一辈子好兄弟”，今天明明醒了，都回复香蕉皮消息了，怎么不来公司？

　　是啊，他怎么没来？

　　以往孟泊跃再忙，每个礼拜一中午都会进公司一趟。

　　周凡低头摆弄没一条信息的手机，心里慌了。

　　孟泊跃他……
　　该不会是讨厌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