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君【往复书简】》凪生

25、第二十五章

　　最后临闭馆时两人才随着熙攘人群的散场而离去。外面似是又下起了雨，可以听见雨滴拍打着雨伞的声音，顺着不同质地的柄接连落下。落在衣服上，使其变得有些潮湿地贴在皮肤上。推开大门，已可以闻到厚重的雨味漂浮在空气之中，混杂着土壤与各种植物，连同湿气都扑面而来。却令人意外地倍感新鲜，只想就这样沐浴其中。

　　Rene不由得暗自庆幸他们两人之中至少自己还带了伞。尽管这把纯净透明的长伞并不是属于他的，只短暂属于过他几次——还是雪期住在宋丽伶家里时用的。他不再在意宋丽伶先前到底是怎么来的，也不再在意他大氅上沾染的雨水。他只知道当宋丽伶同意自己同伞的自然邀请时，无端的天候再次代表无情的神明对他又一次的微笑。

　　如今他们只切身感受到，夜晚的雨与是否在屋内外到底是不同的。若是在屋内，无论怎样骤变，只要点上灯、缔起窗户，定很快便会在暖光的映照下感到浑身温暖的吧。幸福定会随之而来的。不由得就会带给人那样奢侈的念想，觉得无论如何都好像可以再坚持下去。若是能永远就好了。如此想到他便若无其事地打量起身旁的宋丽伶。

　　宋丽伶正轻咬着自己的唇，整个人都在月光的映照下显示出朦胧的苍白，脸颊上有些许水珠正轻巧地落下，连脖颈周围的发丝都裹挟着淡淡的水痕，反射出珍珠色的光泽。Rene想起在盥洗室里他发尾浸泡在热水里的模样，温暖而诱惑。正是这股无名的想象，才延迟了他的思考。所以他迟钝地反应过来，宋丽伶兴许是感觉到了凉意。

　　于是Rene停下了脚步，连宋丽伶也一并停下。对上他有些疑惑的挑眉，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动手解开自己大衣的纽扣，再到他将其披在自己的身上。深色的大衣与他的大氅十分般配，像是无尽的深海。尽管有些不那么宽松了，却也依旧是能抵御风寒的象征。然而宋丽伶不再保持缄默，只还有些反叛地望着他。他所不知道的是，宋丽伶想的是，该如何拒绝这份纯粹出自好意的举动。

　　宋丽伶只是装作无意识地说道，要是你病倒了，我会很困扰的。同时细长的眉毛依旧并未呈放松的状态舒展开。他逐渐明白言下之意是，自己要是病倒了，他一定不会置之不理的。想到此事，Rene甚至露出一点也不在意是否会受寒的窃笑，尽管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何才如此侥幸的。只莫名觉得，他们两人客套的模样有些惹人发笑。

　　最后宋丽伶依然是拗不过他纯粹的执着，就这样披着他的大衣，一同避雨在自己的长伞下。坠下的摆几乎要垂于地面，他不得不用手指谨慎地提起，避免溅起的泥泞跟水花沾染上尚未完全受到侵蚀的衣服。大衣的重量使得他的脚步不由得逐渐缓慢，同时他又的确为这突如其来的暖意而心情逐渐平复。有些冷酷的雨夜晚风从身边不断绕过，却又着实是没有在自己的身边停下过片刻。

　　如今，先前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几乎都不曾被那短暂的凉意触碰过，只变得渐渐由内而外地奢求一定的温度。宋丽伶抚着他那质地细腻的羊绒大衣，为此遇到不留情分的雨水而感到些许惋惜。无意之间，他可以闻到一股与自己身上截然不同的香气。丝丝缕缕从内衬散发，钻进他的鼻腔。令人意外的是他丝毫不觉得陌生，而是熟悉感。

　　最近很多时候，宋丽伶会莫名想到曾经。时时刻刻都会惊想到。在路上走着听到自己的鞋跟发出接触地面的声音、看着一些微不足道却相当奇妙、比如樱花瓣落进了邮箱里又滑掉浮上水面的时候，都会那么想到。哪怕眼下走着的路，抽掉刻意的想念，剩下的就是最自然而然的无意识。他觉得他已无意间允许对方进入到自己的世界。

　　宋丽伶知道，他们的爱情本就快要成真了。如今却因自己的轻浮让其再次从指尖轻巧地滑落。能说他是无意的么？不，恐怕不能。又能指责他是有意而为的么？不，恐怕还是不能。无论怎样，世人都会让人们彼此苛责、相斥相爱的。只这一刻，他似乎终于看见某种细微的银线，引着他向前走去。还有什么感情会比这副模样更纯粹呢。

　　被细密的雨丝浸湿过的长发，有些湿滑地贴在脸颊上，像是沾满了闪粉的礼物缎带，凌乱又有序地散落在一旁，等待着被谁用心地收起。现在，宋丽伶依然可以感受到对方的视线，总是若隐若现地停留在自己身上。今夜第一次，他主动迎上他的目光，任由他的身影侵蚀进深色的眼眸里。同样也是少有的，他感到他的眼波是如此动人、哀伤。即像面前的小雨，不间断地落下、落下。

　　那时宋丽伶觉得对方的眼睛就如同春天的一潭死水，既微澜又映荡着世间的无限。他不是没有说过他的眼睛很漂亮。浅褐色的瞳孔随着光线的直射犹如透明的琥珀，在月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芒，彷佛镶在经深海浪潮拍打过的沙滩里的珍珠。同样他知道那依然是哀恸之情。那是双丰盈着哀恸爱情的眼睛吧，宋丽伶想。同样，无论是对于他们两个之中的任何一人来说，都是无可避免的。

　　所以，在他的胸口缓缓升起的，是想要回避他视线的情感。对于那双纯真的眼睛，宋丽伶不知该如何作答。借此，他彷佛已经可以看见自己过去以及不久之前犯下的罪行。一切都显得那么栩栩如生。他在心里默念着Rene的名字，霎时间觉得彼此的距离又是如此遥远。夜光照亮了大衣上的珐琅纽扣，呈现出润滑光亮的色彩，片片斑斓犹如镜子的横断面，不知不觉碎就在他的心尖。

　　除去单薄与厚重衣料的摩擦，以及二人灵快的脚步声，一路无言。这种感觉是这样的不真实。明明方才还混杂在人群之中，只如今，世界彷佛只剩下彼此。今夜，无人谈及过去，也无人谈及未来。他们感到寂寞缭绕，借着风渗透进每一处。无意之中，手指又相扣在一起了。无人松开手，也无人握紧。短暂得一如爱情真正实现的模样。

　　从那温暖、比起自己来不那么细腻的手传递过来的温度，已经传遍他的全身。宋丽伶有些颤抖，他知道并非因为面前的凉意，只是不知为何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若这就是恋爱，未免也太过于刻骨。他抬起眼望向对方同样有些露出疲惫的面容，的确，这是个让人莫名感觉疲惫的夜晚。倏然，他彷佛听见他的声音，响彻在寂静的夜里。

　　“我早已再次爱上你了。”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恍惚之间，宋丽伶还认为只是风声。直到Rene再次顿句重复着说，我早已再次爱上你了——同样指骨之间传来加重的力道，使得两人重又停下脚步，彼此凝视。宋丽伶没有说话，眼帘低垂，流转出瞬息不定的光芒。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习惯性的微笑，却仍然缄默。

　　这一瞬间，他们都从未有过如此肯定的念头：无论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从今往后，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了。直到死去的那天、亦或是轮回转生，这份真挚的爱情都永远不会被磨灭。那是即使违背自己的意志，也要永远追慕的忠实。不知何为哀愁的晚风，却吹响着犹如哀愁的挽歌。

　　过了半晌，宋丽伶才淡漠地开口“也许你尚未察觉，但真正的人生和戏曲、歌剧描绘的根本截然不同。”能将其为之翻译的，难道不应该是自己最真实的情感么？不约而同的想着。蓦然，他又想起他们曾经真正生存过的时代，带着一种无法被称之为憎恨的感情去衡量。一切都在转变。

　　那时的某日宋丽伶得到这样一个询问，你不会觉得生不逢时么？——当时他并没有答案，而如今他想回答的是，也许吧。但若不在那样的时代，我们又怎会相遇、彼此亏欠呢。恋爱为何不可算是一种革/命呢？我就是为此才诞生的、人就是为此革/命才心甘情愿来到这个虚无的世界。

　　他隐约萌生一股恻隐之心。纤细的心在这一刻发出轻微的触动。这种爱令人疲惫，却又反复令人无法自拔。他很早就明白他们两人之间有谁也不可插足的关系。无论是谁，但凡试图越界，都会被他那犹如荆棘般的情感刺伤，彷佛已经闻到甜美的血腥味，弥散在眼前。但同样的，面前的荆棘也阻挡在自己的眼前，将彼此也隔绝了。

　　所以，宋丽伶再次露出微笑。那不是无可奈何的笑、不是轻浮的笑、更不是毫无意义的微笑。只是当一个人想要回以另一个人感情时所能给予的，最真实的微笑。纤长的睫毛影子落在精致的脸庞上，苍白的脸上逐渐晕染起血色。微微颤抖的唇与湿润的眼睛，彷佛触碰到他灵魂的最深处——现在若是不吻下去，便是罪孽吧。Rene想。

　　他的美丽并非一种绝缘体，而是一种最接近完美幻想的存在。而事实上根本上来看，是即使这份爱被磨灭了，却也依然觉得这样不可思议的美丽是存在的程度。所惊叹的，永远不是一种永恒的美貌，而是霎时之间就会转瞬即逝的、绝情种。即使丰盈悲哀的色调，也是最无可比拟的绝色。

　　轻咬在温润柔软的唇上时，可以听见无暇顾及的长伞落地的声响。他揽过宋丽伶的肩膀，今夜再一次地搂紧了他。像第一次拥有他时那样，意乱又情迷，如同刚学会接吻就向爱人奔去的少年，只想放任自己的灵魂，不愿让这双薄唇离去。他抬起宋丽伶的脸，轻轻地抚触着他的脸庞。沐浴在月夜下的身影，正完美无瑕地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