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君【往复书简】》凪生

24、第二十四章

　　几日后的傍晚，宋丽伶准时赴约。Rene一眼就望见他距离喧闹人潮有些距离的姿影。他的长发没有随意散落，而是略微有些拘谨地束起。外面似乎是下雨了，深色的大氅上依稀可见来时沾染上的雨水。那会他正独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凝神着暂未拉开帘幕的舞台。人来人往，他就那样隔着人群望向宋丽伶。他没有移开目光。

　　即使他可以清晰地望见在那美丽的双眸之中，未藏有任何人的身影，只倒映着吊灯莹莹的光芒，宋丽伶也并未对他同样投以回复的目光。他不确定对方是否感受到了这股注视，他没有把握。直到令人反感的医师再次落座在宋丽伶的身旁，他才讪讪地收起视线，装作未来过似地离开会听。

　　纵使心中有万般无奈，撇过脸去的Rene都不得不承认，那位医师的俊美与宋丽伶冷淡的优雅，已俨然形成非常可观的靓丽风景。今夜的宋丽伶似乎比往日更美，想必他是不会随便化妆的。同样他也变得一如初见时的陌生。他想，或许今夜能比这月色还要寂寞的一定只是自己的心了吧。

　　他觉得自己的情感就像是朵刚盛开就被剪掉的玫瑰，如此可笑，却又无法控制。他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充分的立场来干预宋丽伶与谁的交往，所以他只能带着不曾离去的落寞与不甘，下定决心今晚绝对不会来看这场演出。即使在转身时，他感受到身后有阵迟来的视线感，然而为了自己的尊严他坚决没有理会，反而更加坚定地转身离去。

　　那一瞬间，宋丽伶看似是短暂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殊不知他其实更像是渐渐融于了Rene的心间，且有些执拗地不愿走开。他保持着不在意任何人的任性态度，就那样停留于此。他以自己的方式抵御着无法被坦率表达出的情感，又以这样子的方式回避着可能会使得自己被烫伤的情感…所有的一切念想，都伴随着剧的开始消逝不见。

　　当维奥莱塔在舞台上缓缓唱着“认真的爱情对我来说是否是一种不幸”“爱与被爱是我从未体会过的幸福”时，露台上的Rene还是禁不住再次地向下望去。那一刻他彷佛感觉自己的灵魂也在迷茫的孤独中享受着一阵神秘的色调、谦虚而谨慎。彷佛飘荡着来到更早世纪的巴黎。任何衣香鬓影的来宾，都只是无力苍白的配角。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只能看见宋丽伶的侧颜。当然，那位医师的也能看见。不消说，他们二人之间留有着一定的距离。不知为何感到庆幸的他倏然瞥见宋丽伶轻快的眨了两下眼睛，似是抖落睫毛上的灰尘一般。想必他是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视线。只没有出乎意料的，宋丽伶并未抬头望向露台。Rene只享受着因他的敏锐而带来的窃喜。

　　中场休息时间，他意外碰到来到自己面前的宋丽伶。不过显然他并不相信这只是碰巧。只是宋丽伶坦荡的模样，反而让他有点为自己狭窄的心胸而感到难堪。他为令自己有这般情绪的医师感到更加厌恶。即使如今他并不在场。不过很快他又暗自安慰道，他并不需要时刻像个懦弱又虚伪的绅士，特别是在所谓感情里，更无那样的道理。

　　宋丽伶兴许是墨色的大氅上已经毫无半点雨水的痕迹，变得愈发柔和起来，再走近点似乎已经可以闻到淡淡的气息。烫染银色细密针尖勾勒出的丝线一如本人，绵软的內里衬藏有尖锐的细针那般，表面和内在，却无端拥有令人不安的因素…同样也如他所想的那样，宋丽伶今夜很美。精心妆扮的脸庞始终无法完全真正消失在他的眼前。

　　透过身边窗里散落的月光落在宋丽伶的耳饰上，丰盈出一种微小的光芒，却是无可比拟的耀眼。不自觉靠近的Rene不由得伸出手来，想要轻抚宋丽伶因与平时截然不同发型而衬得越发流畅的脸庞。他不知是真的有触碰到、还是终究只是幻想——他完全失去掉实感了。但他仍不快地记得宋丽伶别过脸去的同时，那位突然出现的医师用不知何种情感的声音提醒着：下半场即将开始。

　　演出结束以后。Rene再次在散场的人群中追随着宋丽伶的身影。不过并未有熟悉的人映入眼帘，他们似乎是已经离开了。哪里都没有他们的身影（自己竟然如此自觉地就用了复数形式，想想也真是有些莫名的滑稽，有些讽刺地想着）他悄悄地再次返回刚才相逢的露台，注意到两道熟悉的影子。他不知如何是好，便选择藏在门后。

　　Rene并非是有意要窃听宋丽伶他们的谈话，只是如今这空旷的露台，除此以外再无他人。声音自然很清晰地就回荡在了耳朵里，他这么想着。这是一个可以更好欣赏宋丽伶的绝佳角度。微弱的灯光恰巧遮住了自己的倒影，同时又落在他优美的鼻尖上，形成一道完美的曲线。宋丽伶的脸上带着些许冷淡的妩媚，然而那并非是种迎合。

　　他在黑暗中望着自己的影子，同时又屏住呼吸。那时，他觉得自己那被头顶散发出柔和暖光勾勒出金边的影子，彷佛随之变得越发渺小，像一头空有华丽皮囊却面目狰狞的野兽藏在黑暗的洞穴之中，准备随时对路过的鸟兽下手。他愈是想要侧耳倾听宋丽伶的声音，愈是觉得内心在猛烈挣扎。然而事实是，无论他说出的是否带有荆棘会将他划伤，他都想要亲耳听到他那熟悉的嗓音。

　　倏然地，Rene发觉宋丽伶露出了微笑。那是种凛冽又带着些许轻微蔑视的笑容。他那临危不惧的淡漠拒人千里，即使是面对轻佻的精英医师也依然。在那真正地优雅得如同范本的笑之下，他觉得自己已经俨然化身为嫉妒的野兽。是的，嫉妒。他心里已经很清楚地确凿无疑了。他嫉妒面前那个可以自然随性地接下宋丽伶任何招式的男人。连同他那般配的美貌，也一并粗鄙地蔑视。

　　他觉得宋丽伶就像是在引领着教导他何为嫉妒一样。他厌恶这种时而丑陋，时而却显得圣洁无比的情感。这种现象到底是因人而异的吧，他有些绝望的思索着。譬如说，一想到宋丽伶的眼泪或是真正的心声会被除了他以外的人知晓，他便为这股绝望所动容了…此时他同样也生涩地怨恨起自己来，连同前些时日同宋丽伶接吻的场景也。

　　若是一般人来说，大概是会依然沈湎于那时的欢愉吧。但对于同样难以取悦又自诩敏感、时而自负又自知的Rene来说，过去的种种皆如同嘲讽自己的胶片，不断在脑海里持续放映着——毫无疑问的，那已成为他崭新的伤痛了。回忆起彼此相拥的日子，似是寂寞的游戏，已不知不觉掉进无法出逃的回忆。只能于暗中发出一声叹息。

　　Rene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该就此断念死心。但一想到他仍被宋丽伶温婉轻柔的眼眸凝视，便觉得无论如何都无法甘愿。他想要再次搂住他的肩膀，轻声又肯定地对他说出那些话语。即使宋丽伶依然要以沉默作答，他也早已深谙于心…正当他耽溺于这般庸俗的幻想时，他听到宋丽伶对面的人开口，彷佛在表演『茶花女』一样的。

　　“爱是很容易消失的。”宋丽伶依旧是以平淡的口吻说（鉴于以前他知道宋丽伶的音色并非适合这样的演出，但还是体面动听的）紧接着很快，他又听见向前的医师回复说“那是因为你还不懂爱。”以一种伴随着轻巧的不信任道。藏于黑暗的Rene对此感到迷惑，因为他们两人既不像在争吵、又不像是在认真到略显滑稽的表演，似乎只是在借方才的台词模棱两可地表达着什么。

　　“和一个与爱情无关的人说话是没有意义的。”宋丽伶看着眼前的人这么说着——诚然这是他的真心话。忽然之间Rene感到股轻盈的喜悦，想着宋丽伶与维奥莱塔截然不同却丝毫不显怪异。尽管他不知道那喜悦具体来自何处，总之沈甸的躯体一下子变得轻巧起来，似是漫步在云端了。

　　“这就是我的命运。”那医师突然嬉皮地模仿起阿尔弗雷多，面色却凝重似是出自本心。根本没有露出笑容。对于这样一位精英来说，说出这般话来无疑是在宋丽伶面前牵扯与平日里相反的一面。然而他看起来却并无气馁，反倒是受到挑衅一般，好像很想要得到宋丽伶的青睐一样。对此一切再熟悉不过的Rene只是淡淡地等着回复。

　　这会大厅内已再无他人，似是全部散尽，安静地恍如只能听见呼吸声。宋丽伶有些故作为难地别过脸，朝着至今藏有Rene的门扉，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宋丽伶其实早就已经发现自己了。若要说他实际也很享受引领着他的嫉妒，倒也并非是件不合乎情理的事情。

　　“如果这是真的，请逃离我。我所能提供的只是友谊。我不懂得如何去爱，也不想遭受那般豪迈的爱情。你需要寻找其他人。忘记我并不难。”

　　宋丽伶如此清晰地表示着。他没有面露迟疑，也没有表露出能令人有机可乘的样子。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为了自己以外的人才平静地表达出的拒绝。他的心思果然就是被深色绒布包裹着的尖锐匕首，以难以平复的性子深藏其内。这副场景使得Rene想起曾追问他是否属于自己的那个夜晚。除此以外，他突然又想要感谢维奥莱塔。

　　那位医师似乎惊住，随即很快又换上一副轻松的面孔。一切只在眨眼之间。不禁让人觉得他是个擅长管理神情的难以取悦的人。然而这次他什么也未回，只是牵起宋丽伶的手，没有迟疑地在他白皙的手背上留下浅浅的一吻。随后就此离去。只是，他同样也并未留下最后绅士的再见告别。

　　正当Rene想着该如何平复心情，装出自然的样子再见面时，宋丽伶已经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取代医师逐渐远去脚步声的，是彼此不自然的轻笑声。说到底他其实并不清楚，他们是因什么而开始那样的话题，又是为何而散。他只知道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没有面前的宋丽伶的笑而珍贵。他能感受到宋丽伶这才真正地慵懒了下来讲着：

　　“我本想说：啊，您还真是喜欢这出剧。竟然这么快就能投入其中了，还真是了不起的做法呢。曾经我还遇见过一个同样轻而易举也对此投其所好的男人呢。我的意思应该是，曾经我有交往过一个喜欢『蝴蝶夫人』的男人。而您不会碰巧是『茶花女』吧。我想总不至于有如此巧合的。”

　　然而最终宋丽伶是没有的，不知为何。兴许是他到底不愿在生人前多话的习性所致。Rene可以感受到先前不堪的嫉妒怒火似乎也已消失，只留下宋丽伶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一事。而听着他那有些调侃意味的句子，他反倒是感受到迟来的情愫，恰巧弥补今夜月光之下所有的寂寞。他真正感受到了劫后余生的喜悦与庆幸。所以，他不由分说地再次拥抱住了面前的人，不留一丝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