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君【往复书简】》凪生

21、第二十一章

　　一切又都恢复成往日的模样。即使是这样一个无雨的夜晚，也有笛子般的风声从耳边绕过。但一旦穿过长长的旋转扶梯，来到约见的地下爵士咖啡厅里，便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寂静地如同死后的世界。不知为何就是会觉得是那样的地方。

　　即使是面对这般微妙的邀约，Rene依然比约定时间稍早来到这里。宋丽伶伴随着细碎的风声准时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正低头打量自己的鞋尖，直到另一双尖头皮鞋的影子映入眼帘。两人的鞋影、深沉的身影同时交叠在一起，很快便汇为相同的脚步声，并着肩十分灵巧地向楼下走去。

　　赖瑞卡尔顿的爵士安静地回响在个室里。这里过于安静，就连指针摩擦着唱片极其细微的声音好像都可以听见。碟子无止尽的转动着，不间断的声响沉寂地倾泻在心间。蓦然而生的寂寞从容不迫地让人开始谈话，却意外地发现那并非寂寞。

　　从剧场出来的宋丽伶脸上还有些淡薄的妆容，脸上的闪粉在老式吊灯的映照下，从脖颈之处起依然泛起和谐的亮光。他微白的脸因为温暖而逐渐变得有些血色，尽管可以窥见略微疲累的痕迹，却依然是不失风情的。被精心打理过的长发此刻垂落在肩头与耳畔，随之就会发出细微的颤动。

　　作为餐点的浓烈而轻盈的维也纳咖啡，融化在精致瓷白的杯碟里，粼粼的波纹流连在唇齿间，不由得令人觉得偶尔在夜晚悠闲地品味着咖啡也能感到幸福。Rene用勺子挑起托盘里方正的砂糖块，心情的丰盈令他顿觉这种调味愈发可爱。他缓缓地片手扯掉那略显故作的领带，舒展身子。

　　为了赴今晚的这场约会，他不得不承认为此所消磨掉的时光。从衬衫的种类到袖扣，他都极为仔细地挑选，更无需说重要的领带，自然是要竭尽所能的去追求上心目中的完美。领带并非美好事物的本身，而扯掉领带也不等于美已经消散。宋丽伶依然没有令他失望，也再无这样的可能性。

　　所以无论是突然说一句“装模作样”，他想他都不会反对的。他不在意是否用力过猛，他只在意能否满足自己内在的虚荣。他知道他们都是虚荣且自尊高傲的人。说来兴许诙谐，不过他们都不约而同的知道对方有着难以言语的傲慢与偏见。正是那样的感情，反而才使得本体是愈发迷人。

　　室内的时间宛如停止了流动，就像不知等待雨停到底是一种幸福还是不幸那般，有些教人困惑。他只知道同宋丽伶在一起的时间，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他像所有恋爱中的人那样，莫名感到兴奋又莫名感到窘迫，更像是因对这个世界产生一种莫名的另眼新看法而整个人变得崭新起来。

　　Rene不确定对方是否也如同他一般，也陷入爱情之中了。每当这时那优越的情感总是会蓦然抬头，似乎总在嘲讽着他本以为的自大，实际上却没有那么膨胀。换言之倘若他再高傲一些，完全可以肯定对面人的感情。可是，那样岂不是显得太无耻卑鄙了么？他无意识低下头回避宋丽伶。

　　——不、不，恋爱与爱情，本身就是一种活跃在欲念浮动时刻的产物。既纯洁美丽，又带着根根无可比拟的深浅不一的毒刺。简直就像是在同自己恋爱一样，不是么。他彷佛听到从遥远的对面传来这样的声音就此跌落在心间，如此回答道。惊鸿的欲望浮现在眼前，他看见宋丽伶在微笑。

　　即使再怎样习惯，他的美貌依旧会令我深感不安——这样的想法总是不合时机地浮上Rene的心头。那温柔而尖锐的笑容使得他想起宋丽伶家里的喀什米尔毛毯，高贵艳丽的同时又令人仿徨。尽管他似乎只是再次低下头来望着自己的咖啡，却想着对面的杯子里睡着的意式长萃的味道。然而无论是那条质地高级的喀什米尔毛毯、还是意式长萃，他都清楚地知道，那些都没有属于他。

　　宋丽伶感到稀薄厚重的苦味弥散在唇间，他知道这样的夜晚即使摄入过多的咖啡因也无妨。他莫名忆起前些时日重病时的事情，那天夜里他看见他的泪，心里的沉闷次日还未消散，直到推开窗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全部变得洁白，那时他才恍然间回神：原来在我悲伤时，世界依然这么美丽。

　　寝室里几封还未传达掉的信件到底该如何是好，宋丽伶对此感到莫名的喜感。他想要控制距离、想要偶尔唱反调、又想要满足时的自豪与贪欲。最初他不曾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即使知道彼此是心心相印，却依然在接吻时无意识地睁眼。他懂得肌肤之亲的快感也懂得耳鬓厮磨的分寸，可他发觉自己似乎，很难真正委身于他人的心。

　　如今他的内心里却着实回响起恋爱的欲望。无论他是否知道自己真的已经陷入令人眩目的爱情。彷佛望见飘落的雪花一般，宋丽伶伸出手来，他看见自己这双优美的手如今正被握着。不容小觑的力道却异常的温柔。他知道自己的余生都将奉献给这样的爱（他的从前也是）像是为此而生。

　　他们同时抬起头来，面前是一张没有半点苦闷的面容。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彼此相望着对方。透过彼此的视线，彷佛已经可以看到折射出的、自己最真实、最幸福的模样。如今的心情正闪耀着落日余晖般慵懒的光芒。为何不干脆用瞳眸紧紧拥抱着彼此呢——也许有一方正如此想着吧。直到结束时那句“请让我送你回家。”在耳畔响起。

　　“要说『蝴蝶夫人』中蝴蝶小姐这样一个角色，让西方那些美丽的女人来扮演，真的合适么？我真的是觉得无比别扭跟奇怪。西洋人穿和服依然会很美丽，有别样的美感。可仍然我会有莫名的喜感。我想可能是我在某些方面依然顽固吧。”

　　“毕竟金发碧眼的美人，压根只会让人觉得这件衣服不合身。若是深发深眸可能还会好说点，只是如果五官太像洋人也会微妙。就如同东洋人很多时候，硬要把自己塞进不适合的造型里吧。 ”

　　归宅的途中，不知为何又被谈起的有关『蝴蝶夫人』的话题，Rene这样对宋丽伶说着。现在对于昨夜来说太过短暂，而对于翌日来说又过于漫长，在这样一个无可比拟的时间段，似乎只适合说些这样的话题。兴许是街道上蝴蝶的缘故吧。

　　“啊，我的人生真是处处充满了蝴蝶。无论是文化作品还是现实生活，蝴蝶总爱围绕我的身边。虽然有时我会害怕他们停下，因为我总觉得它们有可能是来带走我的…”他在这里停住话语，宋丽伶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偶尔又露出微笑。

　　“但当他们离去之际，我还是会伸出手指。希望他们再次停下。就像那天我看到只黑白的蝴蝶，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美丽的蝴蝶。它在我的身侧徘徊很久之后，也自由自在地离开了。现在每次路过那个地方，我还会想起它振翅的模样。”

　　语毕，Rene转过身不自觉搂住宋丽伶的肩膀，向他靠近。他只是先在额头的位置落下一吻，顺着脖子他撩去宋丽伶耳边的碎发，距离家门只有一步之遥，他却还是不知为何的，在那瞬间想要轻咬他的耳朵。带着些不容抗拒的力量将身子压着他，宋丽伶轻微的抵抗、亦或是安静的默许都令他对今夜这突然破格不绅士的举动而懊悔。

　　“请你别这样。”他彷佛听见这样的话语，顿时他醒悟过来。再次为这般穿着如此体面、行为却略显风流的举止而深感愧疚。回过神才发现，对方的手其实已经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使他分不清究竟是在作何回礼。倘若现在有面镜子，他一定羞愧地无法看去。所以最终他仅仅是在宋丽伶的脸颊旁边温柔的吻了吻，说着“吻别、晚安。”

　　门扉即将阖上的时候，宋丽伶伸出手来轻轻地抵挡在其中。此刻横在两人眼前的空隙，不过片刻呼吸的距离。无暇的月光下，忽然间清晰地映照出方才Rene没有看清楚的宋丽伶的侧颜。他的鼻尖不约地映射出一种苍冷而阴郁的冷酷光芒。

　　那优雅完美、线条流利的唇里，正含着一支细长的香烟。宋丽伶轻咬着烟尾，即使抬起头来，却还是觉得他实际上是低垂着眼眸。从他的眼里流露出的，有彷佛即将被点燃的暧昧与缥缈气息。

　　Rene几乎可以再次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那气味使得他不由得有些眩晕。像是无法抵挡这阵引诱似的，他的身子也微微向前倾倒去。对方无需说些什么、再做些什么，只在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再无法挪开自己的目光，仅任其沦陷。

　　对他而言，宋丽伶的微笑是如此珍贵。不仅是极其微弱地牵动嘴角跟皮肤的距离，而是他可以通过这个笑容得以窥见他的内心。他并不完全表露出的内心世界，已徐徐呈现在自己眼前。没有半分吝啬与虚伪的微笑，是多么至高无上的存在。

　　“最后，为我点支烟吧。”

　　宋丽伶的声音从容平稳，似乎并不在意对方是否真的可以做到。当闪烁的花火转瞬即逝时，他想要吐出一枚烟圈，缭绕在对方的眉间，即使这也许会熏得人双目想要流泪。有些青色的烟雾，淡薄的留在他的脸边，若隐若现，就又消散不见。

　　Rene望着他的指腹轻柔的抵着烟身，细长的手指别样的风雅。从回想起他指尖上挥之不去的烟味、异常有力的手腕、再到宋丽伶安静吸烟的模样，都在他的脑海里持续残留——即使如今那扇门早已关起。他想起他的唇，过去开合时，总是有些淫靡轻佻…特别是被留下的唇印，总是令他的胸口涌动着一股可以与那股淡漠衡抗的东西。

　　对方看起来是那么的从容，影子却又如此寂寞，他想着。那双眼里持续耀着的隐藏式的热情，总是令他整个人更加无可抵抗。他忽然间觉得，若是从未靠近过面前的这个人、从未以当年那种笨拙的姿势试图接近，就连施这种微小礼仪的可能性，也一并随烟而逝了。那时略微蔑视的荣幸，如今，却成了一种能得以窥见未来至福的机会。

　　他垂下脸来愈发贴近面前那道美丽的容颜。他望向宋丽伶的眼睛，借由那片深色的眸海，望见了自己的倒影。Rene觉得自己也变得愈发柔软起来，不知何时竟变得像他一样轻盈。宋丽伶的目光别了过去，同时又追逐着他的视线。他觉得那双眼睛就像猫咪的瞳孔一样，总是反复又无常。

　　所谓的人生的命运与恋爱，竟是同时捆在一起的物质——不约而同的，他们如此思考到。耳边拂过的柔和夜风撩动着心弦，淡淡地响在空中。雪融般地声音流淌在耳间，令人足矣回想起过去雪花纷飞的夜晚。前刻吻别过的侧颜如今正坦诚地表露在眼前，一步之遥…霎时，门扉的声音正的的确确地在耳边传来。那阵青色的烟逐渐消散。

　　“我们改日再见吧。晚安。”

　　*

　　——「Soyez galant, donnez-moi du feu.Si vous m'aviez donné du feu, aurais peut-être souflé des ronds de fumée autour de votre tê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