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君【往复书简】》凪生

18、第十八章

　　宋丽伶日记（5）

　　适当记录些轻松的东西吧，我这么想着。一周过去了，身体逐渐恢复，心情也自然跟随着明快起来。这段期间，他一直待在我的房子里。除去日常的外出通勤，他基本没有离开过我的房间，有时就连半夜也是如此，像个相较于自己还要挂心的良医。尽管这与我当初所要求的相去甚远，我还是默许了。很幸运，同样的事情没有降临在他身上，我想那才是让我最安心的吧。

　　整周都在下雪。厚厚的积雪，将双目可及之处贪婪地覆盖，从窗户透去一切都在发亮。整个世界都是那么圣洁与宁静。一尘不染的洗涤着先前疲累的心灵，我感到十分安宁。

　　此刻却不知何时落起了雨，伸出手能接到的，已不再是飘落的雪花。先前的雪来得急促，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将地面染上雪色。银色的闪粉至今留存在我的心间，如同雪化妆一般。恐怕过了这周，雪期将要结束了吧，即便如此，用早春称呼接下来的日子也还是为时尚早。

　　也是在那时我意识到，最动人的并非只是望着眼前这全白的世界，而是等待着逐渐从虚无走向蜕变的时候。令积雪漂亮的，不正是它们扑簇落下、犹如精致的细沙那般叠起的纯洁时刻么？每片雪花都映照着心里的影子，一如凋零的枯叶令人心里染上层寂静的痕迹，只想无所事事的望着窗外，想着浮起的谁的面影。或许比起静止不动的雪景，我更欣赏落雪的时候。

　　由于昨天的雪很急，他回来很早。尽管打了伞，到家时黑色的大衣上，却还是沾满了未融化的雪花。若是待会化掉的话，衣服会变得笨重潮湿，还是早点换掉的好，我催促着，同时边将长柄雨伞收起时边轻轻地抖落，看那些雪花很顺从地跌落至地面。“雪花落得太快，来不及消失就又紧随其后到来了，连透明的雨伞都变得不透光。”他那么打趣道。我不由得想象那个画面。

　　借此我们一同上去阁楼，窗檐边浮起了厚厚的海浪样洁白的雪层，有些惊人。我用手捧起，冬日特有的寒意从指尖渗进，让人忍不住发笑。“啊，真想住在每日都会飘雪的国度呢。”我那么说着，随意祈祷的同时，还闻到了雪的味道。他附和道“你还真是喜欢雪啊。”

　　想来这短暂的几日，养病时我除了在家赏雪，就是无所事事，难得安然的度过了一段慵懒的时光。前些日子我想我是想要外出，去亲自感受雪落在肌肤上、逐渐濡湿头发的那种迷人的时刻。只可惜他坚持劝我不要出门，无论我再怎样表示，决不会让旧疾复发，他还是没有退让。面对他难得的强情，我便继续待在家从窗户眺望。

　　反而在近日渐渐不怎么咳嗽、呼吸变得通顺起来，他表示想久违地同我一起外出赏雪。我本以为或许在没被看见的地方，还奇迹般地存在着些什么，只如今，雪期已经要结束了。和先前的热病一同从我的体内消失。也是没办法的事呢，有时就是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我有些遗憾，鲜少对雨有了些抱怨。他安慰说，只要你恢复就好了。

　　今夜我莫名回想起了用手指触摸雪时，指尖被染上雪色的场景。指尖上没有平日里的红色，他曾说过就像鲜血，所以我问他，看不到那样的颜色，会不会不习惯。他沉默地思考了会后回答，有时会、有时候的确是会感到寂寞的。

　　还记得我以前说过，没有指甲油的手看起来光滑，却些许落寞。看着灯光下他侧颜的影子，我似乎觉得他同我一样怀念那艳丽的绯红。所以我伸出手来，略微玩味地邀请他，不知今夜，他是否愿意帮我染上那种迷人的颜色。

　　他显然以为我在说笑。直到我说，我是认真的。他才反应过来表示，以前从未为别人做过这种事，所以自然不知该如何下手。然而在他的世界里，曾在北京剧院初遇的晚上，他却一直记得。他说，在撩开帘幕之前，最先夺去他的就是那优雅的、散出精致又纯洁气息的双手。同周围一切随处可见的，形成不可及的对比。白皙手指上点缀着如血的颜色，教人战栗。

　　那时，他是那么笃定，那定是双女人的手。只如今他又说，美就是美，美是没有性别的东西。

　　我让他取出妆台柜子里的小瓶甲油，是印象里的颜色。他还是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捧在手里。我知道他其实只是担忧破坏了心目中的美。我想让他明白，即使接近了这种美，就算是破坏也不会怎样，只要保持着无惧的态度，便能无限地接近，决不会退让。所以，我再次伸出手在他的面前，他犹豫地先回握住我的那只手。

　　“你已经开始抽烟了么？”突然间他有些惊奇。我点了点头，询问他是如何在屋内没有烟味的情况下知道的。一定是我的手指向他告密了吧。果不其然他说“经常抽烟的人，从手指甚至手腕，都会留下烟的味道…不过我认为对你而言，这只是一种会很让人在意、很特别的香气。”

　　当冰凉的刷子贴在甲面染上一层红晕，我才意识到他现在做的事情。他的手颤抖得不算厉害，却依然像装睡时睫毛抖动的模样。留下的或浓或浅的痕迹，有时会不由自主的脱离光滑的甲面，在皮肤上渗出斑驳的颜色。如滴在雪地上的墨水晕染。然后他很快便伸出自己的手指，将多余的颜色抹去。只是看着他不知不觉手指也沾染上相同的颜色，我不由感到丝诙谐，不动声色的笑了。

　　我曲着腿坐在床上，刚沐浴完的头发还有些潮湿，滴着点点失去温度的水珠。想起以往自己轻快的举动，同面前人的缓慢形成无法言语的对比。随着身旁灯光流转的指甲，逐渐显露出美艳的势头。他深色的瞳孔里映照出红色，我感觉自己像只追逐着光影的猫咪，不断追逐那道光芒。

　　“这种颜色的指甲油，几年前，你曾为自己涂过的吧。当时我在报纸上看见过你的新闻了。”

　　我不知为何提起那件事情。只冷不防的，我望见他凝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是什么使得我想起来的呢，而他又是为何而露出现在的神态，我也并不知道。也许只是面前的红色而已。那颜色太过凄美、太过艳丽，我无法使它只停留在表面。

　　我将手放在他的膝上，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他发热的皮肤。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抬起我的手指，重复着涂上相同的颜色。愈显愈深的红色呈现出干涸的样子，饱和也逐渐随之变得犹如丰润的美玉。与他苍白的皮肤紧紧贴靠在一起的，是多么美丽的颜色、多么美丽的手…我屏住呼吸，悄悄抬起眼来打量着他，如此专注于在我的手指上。

　　比平日略迟时，我关掉了灯。也比平日破例，让他今夜留在了我的身旁。我从他的掌中抽掉自己的手，否则那些无罪的颜色很快就会落去他的手上。只是我们没有闲话很多这种琐碎的事情。我本想等到这些鲜血一般的红完全凝止后再入睡，索性便一直找着话题。今夜我似乎是不太愿意沉默的，而他却愈发显得相对安静起来。

　　他在我的身旁，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没有往日里那种难以掩饰的兴奋或无声的喜悦。通常能在我的房里过夜，总是很令他高兴，那种纯粹又天真的模样，时常会令我不忍心去多看。就像有时为何，我会愿意想要去实现他的渴望。借着不严密窗帘里微垂下来的光，我发现他脸上仍残留着方才的犹如凝视般的严肃，眉头也丝毫没有放松。

　　“Rene，你不舒服么？”我主动询问他，得以体会到前段时间他发自内心的担忧。伸出手来，用指腹小心地贴着他的脸庞，想要感受到什么。

　　“不，我只是…旧伤有点痛。”他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手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脖颈上。“可能是因为阴天吧，也许明天就没事了。”他说。伴随着淅沥的雨声，我逐渐靠近他，先将双手环在他的肩膀上，再慢慢转移至上。他没有反应。紧接着我再直接抚上他的伤疤。没有干涸的红色，在他的皮肤上留下触目的痕迹，一如惊心的血迹。

　　“宋，我…”他缓缓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不过我很快就让他止住了，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这种时候也许还是不要说话会比较好。“你的手还是那么冷。”他梏住我的手腕。真可惜，我不是个医生，我想着。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天，你在做什么？”他问。

　　“在回中国的飞机上。”我如实回答。

　　“但你后来依然看到了我的新闻。”他没有嘲讽的意思，眼神游离着彷佛回到了当年。我想要问他为什么，也许太装模作样，最后也还是没有问出口。因为如今我知道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我是想要变成你的。啊，不对，我是想要逃离的。从你的世界、我们的世界逃离出去的。我以为我离你是太近了，殊不知你是离我太远了。距离你最遥远的感情…在这场戏落幕以后，一切都会趋于平静。而我不愿意那样。我意识到我永远不会成为你，所以我选择化身为自己心目中的存在。我只想要一种能足以毁灭掉所有的情感。”

　　“所以，我干脆便装扮成蝴蝶夫人的模样了。我真是不知道他们能从哪里找来的，那些假发和布料让我做成衣服的。化妆时我明白那是这辈子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无法停下的无力让我在那时所有的思绪里，全部、全部都是…某个人的影子。那时会场染上的都是这般满目的红色。”

　　“啊，你真像个傻瓜。”我轻叹一声，想要这么说出来。心里的火焰突然之间被阵风熄灭，变得苍凉又斑驳，全世界只剩下那孤独的影子。我望着他现在侧对着我的脖子，沾染上潮湿的绯红，随着呼吸发出微微颤动。我在那里留下一个湿润的轻吻，顺着他那泛起淡红的脖颈。

　　“若我说当时，我感受到了呢。我感受到了你的心情。这么说也许听起来会很虚伪吧。我想说的是，在飞机上我流泪了，在与你分离的时候。那一刻我真正意识到我们分离了，我们不再是一体的了。但我一直相信，我们会有重逢的日子。”

　　他像是有些被长发垂到发痒，动了动脖子。对于我突然的举动他有些意外，不过也格外安静。他说，看着穿着珍珠色长袍的我跪坐在他的面前，恍然之间这副略微拘谨的模样，再次形如初见。

　　他有些用力地扣住了我的手指，反过来在黑暗之中想要寻找着我的唇。可我仅仅很快地在他的侧脸留下一吻，就避开了他。面对他的不知所措，我只是低声说“我们就别再那么匆忙了。总有一日，我们的距离定不会再那么遥远了。我们会真正成为一体、所谓心心相悉的至福定会到来。”

　　他明白此刻不能再有其他特别的动作，顺从而安稳的接下。我们之间像是签下某种契约，绝不在特别的时刻来临之际，轻易做下其他的举动，但某些时刻，就是会有些无法阻止的瞬间値得被默许。我不免总是感叹，为何这世间总是会有这般事情发生。窗外的雨不断又落下，善变又敏感的心，彷佛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下被培育而成的。

　　“宋，有时我真不知该怎样面对你、令我不禁思考该如何是好。你永远都让我无措。在你面前，永远都是…不过我想也许这并不会让我困惑。正如你所说，我期待着那日的到来。还请你不要再次离开我，请你留在我的身边。”

　　紧紧贴靠在一起的皮肤在此刻愈发温暖。不由得让我想起过去的雨夜，在那样美丽而潮湿的阴郁夜晚，所有的一切都愈发柔软。犹如已经消散多半的白雪上，散落着深黑色的墨水，不均匀地向四周持续扩散，深沉地描绘着身旁人的侧颜，只忽然转瞬间便在夜里迸发出摇曳灯火般的亮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