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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那笑容远比处子的微笑来得还要珍贵。那是未经受过任何玷汚的圣洁、未被暗阁所侵蚀的崇高。惊世而骇俗的惊艳晕笼在那美到不真实、浑身散发出犹如天人在世一般的光芒。似是过于夺目的渲染让视线一片湿润,不由得教人合上眼睛。

      Rene用不能称之为餍足的眼光打量着宋丽伶。几年未见,他还是一如既往年轻,脸上甚至没有一丝细纹,深色的头发依然光滑得如绸缎。同部分时间都浸泡在憔悴与迷乱的自己对比,他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的沧桑。他们彼此完全成了两个世界、也已渐渐经变成了他完全不认识的生人。

      繁缛的和服下勾勒出纤长的他的颈子,透过微微向后仰去的领口可以其中看到更为白皙的肌肤。如此精致的人在自己眼前,他却觉得这场景胜过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让他脊背发冷、不寒而栗。若以他人的视角来看,定是美丽的甚至带有神性的。仅对他而言,是尊无情而骇人的雕像。

      背后藤蔓植物性的影子落在两人身上,恍惚之中早已离熟悉的世界相去甚远。忧愁的影子还缭绕在眉宇之间。一时之间,Rene甚至忘记对宋丽伶存在于这里感到惊奇。只是有着探险般的心情,目不转睛,暂时连呼吸都被夺去了。那时他便笃定:越美的越有神性,而神性一定带来美。

      宋丽伶面前的,是Rene曾在这里引发闹剧的节目上用过的道具。不过充其量对他而言所需要的,只是一小块镜子、一小盒胭脂,仅此而已。他是不会需要那种夸张的妆容的,这么想着。

      那张姣好的脸上有若有若无的闪粉暗中在浮动着。会让人联想起整朵跌落的椿花的赤色的唇,嘴角依旧轻微保持着上扬,只见他幽雅地合了合前襟。本该是最华丽的振袖,此刻看起来却是如此衰败,这种感觉并不会弱化半分的美艳。

      “Rene,”宋丽伶像是终于发现对面的来者一样,用记忆中熟悉的那种有点漠然的声音念着他的名字。亚洲特有的鼻音腔调和有些不那么高亢的嗓音,唤醒了如今不愿被想起的记忆。

      他慢条斯理,全然不顾直面迎来的目光,缓缓开口:“你来的很晚。今夜,我很是想念你呢。”

      Rene以无言作答,有风吹过,吹在他有些发烫的皮肤上,让他感到轻微的舒适。来到监狱的头一次,他感受到了喜悦。一种不真实而残忍的喜悦。只是很快,他便明白这是自己的幻觉所致。他抬起无力的肩膀伸出手臂,雾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颗粒,落在他的手心,但他仍向舞台靠近。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根本不在意特赦释放,是么?”有些讥讽的话语冒了出来。

      “我从未离开过…”

      “你还真是奢侈、真是悠哉呢。”

      “…你的心里。我一直在你的心里,对么?”

      “你不在我的心里。我心里的那个人,可能早就死掉了。”Rene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就算是面对幻象,他还是想要强调,“你是一个骗子。”

      “喔…我可怜的、亲爱的…”听到宋丽伶此话,他冷冷地反驳道,温度比现在还要微冷一些,“我不是你亲爱的。当然,你也不是我的。”

      “过来,到我这里来。再近一点。”

      宋丽伶毫不在意,看着他缓慢地朝这里走来。尽管他只是为了想要看得更清楚。Rene感觉心底里还是混有迷茫的厌恶。好像一直以来某些他所坚定的部分,正一点点崩塌在空气中。

      “这里是监狱,你不要再妄想。任何你的把戏——”他顿了顿,感受到自己不规律的心跳。面前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轻的美人,正好在他内心空洞的嫌恶地带徘徊,恰好填补上了那个缝隙,这正是他一直以来渴求的,如今却被这么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彷佛一根有毒的利刺,再一次深深戳伤了他的心,“…我都不会再接受了。”

      宋丽伶若有所思。他不动声色舒展着腰部,长久的跪坐比他想得还要疲惫的多。已被僵硬侵蚀的肌肉没办法保持柔软,也暂时让他无法直接起身。他只望着Rene,想着从未幻想过的这副在监狱幽会的场景,不由得嘴角再次上扬。以一个更上的弧度,似是有些嚣张。

      Rene和宋丽伶只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缄默的时间不足以长到让人不耐烦,却足以让人感到些许不安。灰蒙的云彩遮住了部分月光,投下一片阴影。他们就位于阴影的交接处。恍然之间,他彷佛窥见了最美的影子。一个即使是模糊不清,却也还是迷人不已的影子。

      正如同过去的那句话:即使他的嘴巴说着NO,眼睛却还是说着YES。

      “Rene,我从未离开过你的心里,我们彼此都知道的。”宋丽伶重复着。

      “我说过,你不是我的Butterfly…完全不是。”Rene声音被风声盖过的渺茫。

      “我也曾经说过,在这和服底下,你所渴求的一切,全部都是我。我是你的Butterfly…啊,可是事到如今,你也不会想要再听了吧。你说的没有错,我不是Butterfly,完全不是。”他冷笑。

      “你还是没有幽默感。”Rene是自嘲的笑。

      “Rene,为何在你面前,我不能做我自己?我这一生…啊,不对,我的半生,都活在谎言之中。都在描述一个虚无之物。子虚乌有。而如今所有的一切,我想这就是我的报应。”

      Rene没有说话,淡淡地听着。他想,我已经出来有段时间了,假如夜间巡视的守卫发现少了个人,是否会出来寻找自己呢?本早就该在中国、不知位于何处、做着些什么的宋丽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就像是先一步窥见到他的内心一样。

      说他完全不清楚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场梦是不现实的。心底的某处,他早就知道会在哪天悄然结束。嘴唇被咬的有些发痛,他强迫自己回过神来,不去看那个似乎在等待什么的人,“我想,我该回去了。我没有时间陪你夜间闲聊。”

      “请你留步。”

      身后传来一声听不出是挽留的挽留。可是Rene知道,能让如今的宋丽伶说出这般话来,已经是交织着许多复杂的情感。他的心似乎是在被什么呼唤着,以罕见的方式等待着回应。他猛然想起一些事情来,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乌云散去一半,清澈的月光重又流淌回来。

      “我不会再与你见面了,宋先生。”Rene听到自己说的话,如此陌生。

      宋丽伶感觉现在安静到能听到云彩在空中移动的声音。终于,他晃悠着起身,似是很快就会折断掉一样,欲坠着站在舞台中央,看起来有些荒谬的振袖,突兀地散发出耀眼的微光。如同冬日神宫里终日忙碌的巫女,他拜托道,“我想请你再『参与』最后一次我的表演。”

      意外地,Rene没有拒绝,但也没欣然同意。就让那些今夜大意的守卫们找来这里好了。随后他随意地就地而坐,凝视着那个并不陌生的舞台。细数着自那以后过去了几年,而同样,他们两人也有多久没有相见。短到几乎能忘却了彼此。悲哀的笑容浮现在每个人的脸上,清晰可见。

      他瞥了一眼宋丽伶的双脚,没有套上足袋,看起来苍白而冰冷。脚趾上殷红一片,圆润的指甲覆盖着鲜艳的颜色,似是用血浇灌出来一样。隐约可见的血管彼此缠绕着,他觉得几乎美丽到要发狂,被缭绕到呼吸困难,尽管内心无声地反抗,却依然徒劳。

      抬起头,刚好对上宋丽伶颇为得意的视线。眼神再一次出现那种轻蔑的、从未被任何人征服过的力量。有力的目光占据他细长的眼眶,柔媚、灵动…那女人一样的眼睛,却如此教人毛骨悚然。恃美行凶,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那么…开始吧。”

      “我的半生,都活在谎言之中。都在描述一个虚无之物。子虚乌有。而如今所有的一切,我想这就是我的报应,”宋丽伶再次以这句话作为开头。从袖子里伸出来一把折扇,并未展开。

      “我并非想说,我是完全无辜的。我想我是…圣洁又罪恶的存在吧。过去,那些生锈、褪色的日子,我们跨越的,真是相当漫长…以至于我几乎完全忽略了,我活在自己的谎言之中,而你,根本是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

      “Rene,我们皆是幻象与欲望的本身。全部的所念,皆来自内心。”宋丽伶别过脸去抬起头,脸部轮廓优雅的照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满月也无法媲及的神秘倾落在四周,缓又慢地传播开来。

      “我早已忘记我在陪自己演戏。你是我最大的挑战,只是终究,我们的故事也只是剧本。在我猛然醒悟到的那天,我感受到了一股悲悯油然而生。所谓悲悯,就是你身边的那个人正爱着一个你身上的影子,而你还以为那是本身。疲惫不堪的你,到现在还爱着我的…幻影。”

      “所爱的,难道竟只是比命运更缥缈的存在么。比尽头还要不可及。”

      宋丽伶空灵的嗓音跟话语一同围绕着Rene,他张口想要反驳些什么,却还是咽了回去。他早已感受到那股遥不可及,宛如整夜淅沥不停的雨那般让人绝望。必须得向前进了,再原地待下去,只会被四面八方传来的喟叹逼到无路可走。

      “…人生在世如春梦。”

      『贵妃醉酒』里的句子,Rene像是个看着跟他毫不相干事情的路人一样,行走在自己的回忆里。那天夜里,半湿黑发的宋丽伶藏在帘后,咬着一支香烟,要他为自己点火。

      他看到自己慌乱的模样,如今只想笑。火苗带来薄烟的那刻,他清楚感受到了自己的心情。他双颊如火烧,重生带来的喜悦和疲倦裹着他首度苏醒的躯体。这定是能为这份爱献身的前兆吧。

      异国的言语跟嘈杂的人群,再也不能进入他内心的任何一部分了。无论多么美妙的人,好像只要接近自己身边,就会立刻从高岭之花变得唾手可得。这是愚蠢的幻象。他厌恶那份冲动,将其压制在心底,试图以温柔而虔诚的真挚慢慢感化那朵花。犹如头戴看不见的皇冠,只为胜利而存。

      他想,越是高傲的人,越是会留有一个自己都不曾在意的入口。那不是为了恭迎,而是为了诀别而生的有形之物。即使是还未开始,可他却已经在为那份将来不知何时到来的离别而心痛。醉心于这份情感,使他同时也萌生出对自己的爱情。就像他其实从未发现过原来自己竟也可以如此。

      “Rene,你知道何为『春梦』?除了短暂春季里的一场梦那样空虚的存在,更多描绘的一种人世间的世事无常。我想你一定也听过,樱花最美并非绽开的时刻,而是凋零的片刻。我们会从而发自内心的感受到一种…物哀的殇情。那便是能体谅、能感知到的知物之心。”

      “当然,我指的是另一种『春梦』,如果你可以明白我意思的话。”宋丽伶展开那把扇子,用它们遮住半张,隐约散发着月亮与植物倒影着冷光的脸,褪了色的声音传来,“——I mean,in your funny dreams…poursuivre un rêve…”

      Rene望着面前秀丽的人,一时间说不上来话。他当然可以理解他的意思。只是这场表演,让他感觉到困惑。但他想为了两人的自尊,所有的一切必须是尽善尽美的,从而也就没有选择打破。

      无论如何,他还是对这样的声音,有着一如以往的、无法抗拒的触电般的感觉。这也是最无能为力的一个柔弱的部分,好像但凡只要和宋丽伶沾上一点边,他就被动失去了所有主动的权利。由内而外,无论哪一部分都有他不可割舍的情绪。

      真正的恨是再也不见。想来他不仅没有做到,而且甚至又参予了一场演出,他在内心暗想:等这场戏结束,他一定要从中抽身。宋丽伶来到他的身边,两人相隔距离不过一把扇子,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微弱的呼吸,正温暖着他的脖子。

      “Monsieur Gallimard,”

      只听见他靠过来和服下摆略微嘶哑的摩擦声,宋丽伶再次压低自己的嗓音,距离他更近了点,“Je vous remercie de votre indulgence.”

      Rene对于这赞美他宽容的态度形同敷衍。他敷衍一切,就像融化了的皮纸,在蜡烛的火焰里摇曳。面前升起的火焰,早已逼近受过摧残的心。似是一缕烟从周围飘过,熏得他双眼发胀。

      那块熟悉的镜子残片再次出现在眼前,宋丽伶先是露出谢幕的笑容,在因月光照耀下苍白的脖子处比划着,随即将那块残片握紧。Rene想,好像是有铁锈的味道渗出来了。没等反应过来,已经来到了自己手上,方才他两手空的一如既往。

      “来吧,结束你的梦境…用你的这双手,亲自结束。这是你一直以来都渴望的。所以,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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