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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碎星星 ...


  •   白榆到达平洲的时候,这里正卷起一阵狂风,耳畔全是簌簌的落叶声,她站在狂风里凌乱了两分钟,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还是她离开那年的蓝绿色外型,一直没有更改过,老旧的布椅宣告着这个城市的缓慢发展。

      窗外循循而过的夜景却不再是之前所熟悉的模样,缤纷闪烁的霓虹灯光,让她一瞬间想起了黎川。

      璀璨夜景,是她发现黎川和平洲的第一个不同之处。

      平洲如它的名字一样,平淡无趣,到了晚上十点,马路上就只剩下车轮摩擦沥青的声音,沙哑刺耳。

      可现在,平洲好像和黎川也并没有区别,就像她的出逃毫无意义,周施施依旧会出现在她的身边。

      白榆这次算是少有的冲动行事,从咖啡厅出来就打开软件查机票,诚如宁司砚所说,平洲的班次着实少,两三天才有一趟从黎川直达的航班,而最近的那一程刚好在下午。

      她就这样来了,曾经二十多个小时才能抵达的远方,她如今两个小时就回归了故里。

      荒谬极了。

      更可怕的是,她的心在降落的那一刻突然安谧了下来,真像一个他乡的游子回家一般,莫名冒出一种归属感。

      茫茫夜色如浮光掠影般闪过,白榆自馁地垂下头,视线落在那摔碎的手机屏幕上,点亮揿息,反反复复,往事也是支离破碎的,恰在此刻一点点在她脑海里重现。

      ……

      一二年的秋天,白榆甚至没听别人提起过霸凌这个词。

      在平洲,他们普遍称之为欺负。

      坏学生不欺负人,怎么能叫坏学生。

      这是普遍现象,要不然这个名头怎么安在他们身上,可不就是因为他们会欺负人嘛,大家都这样认为。

      好像换了个动词,性质就会有所改变,大事就会化成小事,小事等于常事,不需要太放在心上的事。

      坏学生如何定义呢,靠成绩还是靠品行?从来没有人给过白榆答案。

      但当时,坏学生约等于不好好读书的学生,约等于不符合常规的的学生。

      她小学、初中都是在特定的学校上的,他们属于后者,不符合常规的学生。那里孩子多半和她一样,偏执别扭,那片贫瘠的荒漠是属于他们的荆棘丛,争抢撕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白榆习惯于这样的环境成长,以为这个世界都是相似的。

      上高中是她第一次脱离那个世界。

      原来集体可以产生荣誉感,团体也不是用来冲突打架的,周施施在那个夏天说,做朋友吧,白榆受宠若惊。

      这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朋友该是什么样的,这是自修课,无人教学。

      但周施施在她心里是美好的,她不知道怎么会有那样漂亮的女孩,柔顺光亮的长发,恬静美好的笑容,她说话的声音尾调总是向上扬的,她走路喜欢挽着白榆的手晃来晃去,她性格古怪跋扈,她是白榆最好的朋友。

      高中是寄宿学校,晚上十点半以后会统一熄灯。

      周施施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她怕黑,会在关灯后偷偷爬上白榆的床抱着她睡。

      白榆起初是抗拒的,可她更感激学校强烈要求了学生统一购买床上用品,让她不用在这个时刻难堪,她们此刻是一样的。

      周施施喜欢黏着她睡,她就每天把被子拿出去晒,晒的蓬松暖和,她希望周施施有个好梦。

      周施施给她带来了很多的新的体验,她会在上千人的大礼堂里对自己笑,说那首曲子是送给她的礼物。

      周施施喜欢偷喝学校门口那劣质香精冲泡出来的奶茶,她父母不让,她每次都让人带两杯回来,另一杯递给白榆。

      周施施爱一切甜腻的食物,她从不会忘记白榆那份。

      周施施说好朋友就是这样的。

      新福利院是陌生的,白榆不喜欢回去,她没告诉过周施施那些,那个年纪的女孩总是好面子的,她害怕自己的落魄被人窥见,更何况那还是她的好朋友。

      她周末也留在学校,周施施问过她几次,她糊弄了过去,后来只当是她不爱回家,周施施每周返校会特意来的很早,她们能在寝室说一个下午的话。

      但大部分时候其实都是周施施说,周施施说自己的父母,说自己的小狗,说自己上的补习班,说学琴好累,她想出国玩。

      那些有趣富足的生活,父母夸张繁琐的爱意,白榆往往是不知道怎么回的,她只会小声的说然后呢?

      然后呢?

      她们的友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也许是从一次考试开始。

      周施施总是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要做,她的朋友很多,白榆不是唯一的那个,但是白榆是帮她收拾烂摊子最多的那个。

      她会撒娇让白榆帮她补作业,会哀求让白榆帮她排队打饭、逃避值日,会在晚自习时偷偷溜出教室让白榆帮她撒谎。

      周施施是娇蛮无理的,喜欢以朋友的名字挟持着她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但总的来说并不算过分。

      直到她们迎来了期中考试,两人一个考场位置挨的极近,周施施让她传理科三门综合卷的答案,白榆第一次迟疑了。

      周施施嘟起俏若春桃的小嘴,不依不饶的威胁她是不是不把自己当朋友了。

      白榆妥协了,她们被抓了,三科记零分。

      班主任是个刚入职没几年的年轻人,戴着一副黑边眼镜文绉绉的,把她们叫去办公室说了一顿,然后对白榆说:“你留下来,我和你说说助学金的事,你们福——你们那把你名字报上来了。”

      白榆陡然放大了双眼,朝周施施看去。

      可是周施施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冷漠的、面无表情的离开了办公室。

      白榆不记得那次班主任说了什么,她只是很愧疚,很愧疚她和周施施说了谎话。

      周施施这下知道她其实是个骗子了,需要靠着助学金才能生存下去的骗子。

      她找周施施道歉,嘴唇嗫嚅了很久也没有说出话来,周施施有些不耐烦,扇扇手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以了。”

      周施施知道哪些,她不清楚,但周施施不想听是真的。

      班主任到底是没有因为这次作弊取消了白榆的助学金申请,她只是个小女孩而已,毫无自保能力,这笔钱太过于重要。

      白榆感觉周施施变了,她越来越不耐烦,也不会再和她一起睡了,患得患失不仅会出现在爱情里,友情也一样。

      天凉了,正好被子也不能晒了,白榆这样安慰自己。

      周施施有了小团体,她是编外人员,负责帮周施施处理学习上留下的摊子,她们从期中考后分流,不再出现在同一个考场上。

      其实班上早就划了小团体,大家的朋友固定了,她不管再去哪里都是第一个‘第三者’。

      她本来习惯没有朋友的,可是周施施打破了那堵看不见的围墙,光曾经短暂落在过她的身上,她没办法再重筑泥塑的围城了。

      白榆不知道怎么修复她和周施施之间的感情,她潜意识认为是自己的欺骗在先,她变得越来越言听计从。

      她是跟班,是丫鬟,是走狗。
      她,是周施施的朋友。

      白榆知道这样不对,但她没办法纠正自己,她时常陷入那种两难的境地,对别人的话恶意解读,有时候甚至会控制不住自己对周围人发脾气,以至于有一次她爆发在了周施施面前。

      可周施施却笑了,弯起嘴角,眼里是欣赏的漩涡揪着人往深处走。

      白榆突然感觉她好像变回最初认识的模样。

      那晚教室里的灯光刺目,有一只扑棱蛾子拼了命的往吊灯上撞,发出‘噔噔’的碰击声,掉在了白榆桌上,磷粉灰黑,染污糯白的书页,蛾子折腾两下,没有了生息。

      周施施看她的眼神和那只扑腾的蛾子没有区别,白榆突然心里一阵恶寒,她已经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她好像以前在特殊学校的那些人,满目戾气,有了獠牙,涌着脏血,从骨子里透出冷意。

      她在那里那么多年都没沾染上,可是周施施仅仅只是用了三个月而已。

      沉窒的感觉在一霎包围住她。

      好可怕。

      白榆那晚第一次认真看周施施,和往昔并无不同,可是看的那个人心性变了。

      人和人的相遇不会永远停留在最初的时候,虚伪热情,她也不能永远做周施施的朋友。

      这门友谊的课程白榆提前结业,明白了任何事物都是阶段性的。

      主动抽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毕竟那些感情她都是真心实意的,收不回,就不要了。

      白榆开始远离周施施不再听她的话,她不能变成自己憎恶的模样,她还想找到爸爸妈妈,希望他们有一个乖巧的女儿。

      周施施也许察觉了出来,上课总爱偏着头撑手看她,从她们是同桌到中间隔了四五个同学。

      她的作业常常会莫名不见,班上轮值日她一周能去倒四次垃圾桶,大家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她、忽略她、跳过她。

      那些小手段就像钝刀子磨肉,有一下没一下的使在她的身上,白榆发觉这个世界和原来那个世界并无不同,光与影向来并存,哪里都一样。

      寒假很快到了,白榆不得不回到福利院里去,她没有十六岁,童工不收。

      白榆在福利院见过一次周施施,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纯净无瑕,和那里灰旧的颜色格格不入,她十指纤纤分发着礼物,给了白榆一个最漂亮最厚的本子,她说,听话点白榆,以后不要总是让自己为难。

      白榆不知道自己要听什么话,她早已做好了远离周施施的准备,她只是道了一声谢。

      新学伊始,白榆没将那句话放在心上,开始考虑自己的分班事宜,她喜欢计算,习惯数字,那种感觉很扎实,只要步骤正确就得分,不像文科偶尔会带有主观色彩,老师总爱说酌情考虑,也会给你分。

      她那时对未来还没有梦想,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只是需要实实在在的分数,安稳妥当的人生。

      虽然她心里一直忸怩,但她那时还是希望找到父母的。

      春日多雨,白榆只有一把伞,用了许久,但她每次都叠的很好,从前周施施总爱和她躲在一把伞下,她怕周施施淋到,总会偏向她一些。

      但雨阴晴不定,谁也不知道多久来,那天下午第一节是电脑课,白榆去晚了,因为晚上她只能趁着宿舍阿姨查寝才有机会进寝室里去,往往灯还没半个小时就灭了,她从来只能摸黑洗漱,那天她好不容易有了空档能中午去洗头,结果门又锁了。

      寝室阿姨过来开门的时候满脸不悦,紧锁着眉头质问她:“你怎么总是被锁在寝室里?”

      白榆想辩解,阿姨又道:“在学校要合群点。”

      她们都知道,她们都看了出来,到了白榆这就剩下一句劝告:你要合群点。

      责任全都归在了她的身上。

      白榆觉得长大真难,什么都要学习,什么都没人教,全靠你自己摸索,别人永远只会给你不痛不痒的建议。

      她恭顺的说好,转身跑去电脑室的教学楼,天空落下两滴雨砸在了她的额心,像是警告,随后是更多的雨砸在地上,白榆打道去了教室。

      那把破旧的格子伞在周施施雪白娇柔的手里是那么窘迫不堪,闪着寒光的美工刀在上面划了几下,轻而易举留下了一道道缝隙。

      周施施转过头,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而后绽放一个极甜的笑。

      她甚至不做任何解释,她只是就那样做了。

      钝刀子的痛楚终于在此刻全部涌了上来,让白榆痛不欲生。

      潘多拉的魔盒被她无意撞破,邪恶释放。

      走廊外,风雨晦冥,厚积浮动的云层将天色掩蔽,空气里是霉腐的潮意,像她接下来的人生写照。

      书本黏合成一页,背上贴着辱骂的字条,东西莫名其妙坏掉,被推搡被锁被讥讽,这种小事,不值一提。

      周施施是她永远的同桌,她不必再歪着头撑脸看白榆,她们坐的如此近,近到只剩下一支素描铅笔的距离。

      周施施家里准备让她走艺术生路线,她最爱把笔端削的尖尖的,有意无意的扎着白榆的胳膊,留下一个个深深的红印,有时候也会带个血点出来。

      白榆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她明明脸上是那么天真烂漫的笑容,怎么能做出这么阴毒的事情。

      周施施和她以前接触到那些人完全不一样,她不喜怒形于色,一脸戾气,她永远是笑眯眯的,无害、童真、稚朴,是一个被娇宠长大的小女孩。

      是伺机而动的毒蛇。

      不过她本来也有娇宠的资本。

      事情的转变在一节数学课上,老师说了坐下后,全班只有白榆一直没坐下,她坐不去,凳子上面全是透明的液体胶。

      数学老师走下来看到她的凳子,在班上发了一通脾气。

      所有人都看着她和周施施。

      不言而喻。

      她们一起进了办公室,白榆其实知道这种方法无用,要是老师说的话真的每个人都听,以前特殊学校就不会乱了。

      可她没想到,数学老师直接叫来了周施施的父母,白榆其实也应该叫的,但她没有。

      那天,白榆第一次见到周施施父母,她从来没有那么自卑过,她恨不得是这个空气中的一粒尘,也好过活生生的站在那里被人说教。

      周施施母亲鲜红的指甲朝她身上一指,怨声道:“老师,又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也许是别人做的呢,也许她是故意栽赃的,想欺负我家施施也说不定。”

      一三年的春天,那里的教室还没有普及摄像头。

      谁能证明。
      谁也看不见。

      “我女儿那么乖,她一个孤儿,有爹生没娘养的在那种地方长大,说不定是她自导自演呢,那里的小孩子都复杂,老师你还年轻不知道那里的情况。”

      轻蔑嘲弄的字眼疯狂往的她身上砸,白榆鼻头酸涩,没忍住那些眼泪,太过于憋屈以至于都不知道怎么去反驳。

      白榆的尖刺在那句有爹生没娘养里,全部化为了灰烬,她赤裸裸的站在人前。

      十五年的假象被一朝戳穿,她其实就是一个那样的人。

      没人教养、多余被丢弃的人。

      周施施的父亲是天生的领导者,不怒自威,见着她掉眼泪眉心蹙起:“是不是弄错了,我家施施和她关系很好的,报道的时候我还特意叮嘱过她要多帮助这类贫穷的学生,要跟她们做好朋友,她过年还去福利院看过这位小同学的。”

      他们说话是骨子里的傲气,高高在上,虚伪的假善。

      白榆听着,隔着那些泪窥觑到了在母亲怀里偷笑的周施施。

      她明白了,周施施从来都知道的,知道她在孤儿院长大,知道她没朋友。

      早在那个提前报道的早晨,周施施就看见了自己,她父亲让她像赤贫如洗却奋进的自己学习。

      她一个大小姐,向她一个孤儿学习。

      学什么?

      学如何在贫瘠的沙土里开出花,可周施施本来就在温室里,她为什么要去那。

      往昔种种,不过是一场虚无的幻梦,周施施在看她笑话罢了,是一场戏耍,她是天生的演员,只有白榆一个人进了场。

      这场交谈,以白榆没有人撑腰,无疾而终。

      无人撑腰是她的过错,那她何苦来这世上一遭,白榆第一次这么想。

      像是认命。

      那天回去,周施施尖锐的铅笔芯断在了她的右臂上,圆黑的一个小点堵住了孔,一开始都没出血。

      周施施眼眸微动,没有丝毫歉意说了声对不起。

      雨季持续了很久,白榆感觉好像就一直没有停过,她身上多出了许多伤,青紫的、红肿的、蹭掉一层皮肉的。

      明显又不明显。

      有天她撑着伞,拿着从小卖部买的两元红豆面包踏过肮脏水坑,她突然就听见了那些歌,反复盘旋在学校的上空,她抬头,天空是昏暗的灰色,向下,是持续不断的雨点。

      她丢掉了面包,心中一阵反胃。

      反抗是更加猛烈的攻击和嘲笑,宿管阿姨看了,她也在笑,没有人觉得这是件多么严重的事,小孩子,喜欢闹罢了,不懂事。

      懂事了就好。

      白榆在一个巴掌里迎来了十六岁。

      耳膜发聩。

      十六岁,确实足够响亮。

      逃不了,她可以躲开吧,分班了,周施施要去艺术生班,不和她在一起了。

      白榆靠这个信念熬过了高一下学期。

      十六岁也不是完全那么糟,至少她可以出去找份兼职了,炎炎夏日转眼即逝,她只拿到了当时说好的一半薪水。

      为了摆脱周施施白榆考的很好,理科两个A班,她在第二个。

      可是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变,班主任没变,周施施也没变。

      周施施家底深厚、有权有势,想文化成绩提高点,塞进来不过是左萦右拂的事。

      这场雨变本加厉的下了起来,其实白榆的想法从一开始就错了,同在一个学校她能逃去哪里,这样的事在各个地方有,从来不只存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她无处可去,她只是一个没有依仗的孤儿,她一无所有。

      周施施把这当作了生活的调剂品,她做事本就从不需要理由,更何况面对的还是白榆。

      谁不喜欢光鲜亮丽的小姑娘,谁会在乎那个阴郁的小女孩。

      白榆的噩梦做了一场又一场,那根铅笔芯她当时没勇气取出来,后来再去看竟然和皮肉直接长到了一起,成为她身体里的一部分。

      来自周施施的赐予。

      夏末秋至,冬去春来,白榆连呼吸都觉得累,一入梦就是阴霾的雨天。

      她要十七岁了。

      白榆又一次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周施施扣住她的下巴,怜叹惋惜地看着她,“谁让你不听我的,我就看不惯你这副清高的样子。”

      “真该让我爸看看,他还让我和你学习,你算个什么东西。”她反手扇在了白榆的脸上,啐了一口。

      该死的学校,该死的广播,为什么永远只会重复那几首歌,白榆气恼推开她,面露凶恶。

      周施施愕然坐在了地上,随即笑道:“现在又想变坏啦,你本来就是那样险恶的人,还总压抑着自己,有用吗?不过晚了,我给过你机会的。”

      在那个冬天,周施施说让她听话来着,白榆没做。

      那天,白榆在灰尘的角落里躺了好久,太痛了,她站不起来。

      十七岁,青春的十七岁,所有人都展望未来,白榆却偷偷的走到了天台。

      雨水扑在她的脸上,混着眼泪,冷风从她的指尖穿过,她虚握了一下,什么也没抓住。

      要是她也能风一样就好了。

      像风一样自由,无影无踪,周施施永远也找不到她。

      白榆坐在那里回想自己这短短的十六年,总觉得也没有什么可怀念的,要说真对不起谁,大概就是资助她的那个人吧,要是方老师知道她资助的人是个胆小鬼,一定很后悔。

      她写了封感谢信,她什么也没有,给不了更多的东西,只能用她最讨厌、无足轻重的方式说句感谢。

      白榆甚至还特意去看了黄道吉日,生活总是要点仪式感的吧,更何况是这么重要的事,她选了个好日子,她不太想知道自己十七岁是什么样的,就这样吧。

      可她没想过方老师竟然会回信,其实她压根觉得别人收不到。

      十六岁的最后一天是周末,高二学生中午返校,白榆拿到那个包裹的时候手突然很无力,包裹掉在了地上激起一些尘土,她盯着上面芷溪两个字看了很久,终于确信这是给她的回信。

      她小心翼翼塞进书包,还没来得及看就被拽到了角落里,两个人按住她,周施施傲慢嫌弃地拉开她的书包。

      没拆封的书,不感兴趣,丢在一旁。

      包在牛皮纸的信,值得一看。

      周施施拿着信封在她脸上拍了两下,嬉笑着问:“情书?”

      白榆没回答,目眦欲裂地瞪着她,身体疯狂扭动,架不住又新增两人的力气,倒把手背关节那磨破了一层皮,火辣辣的疼。

      周施施悠悠然撕开信封,把里面的信纸掏了出来,对着周围人递了圈眼神大声朗读:“白榆同学,你好,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

      她戛然而止,发现了更有趣的玩法,她一目十行的扫完那封信,把信纸传递给了每一个人,最后甩在白榆的脸上问:“你想看吗?”

      所有人都看过了,你想看吗?

      信纸被周施施揉成了一团,踩了两脚。

      周边人道:“这样她不是还可以看。”

      周施施问:“那你说怎么办。”

      “让她自己撕了吧。”

      “反正她不是当个宝藏在书包里。”

      大家哄笑,几个人架着白榆的手扯碎了那封信,十六岁实在太糟糕。

      人到底有多少眼泪呢,会永远流个不停吗。

      白榆痛恨这个世界,也讨厌自己流眼泪。

      她坐在天台上胡乱的拼凑,太碎了,拼的她头疼,拼的她哭的想吐。

      风一扬,又全部散开,白榆瘫倒在了地上,眼里全是淡漠的迷茫,感受不到背后水泥地上的凉意。

      过往十六年,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的眼前播放,一帧一帧竟全是周施施的影子,她记不清那些欢愉的时刻,但她却把那些难捱屈辱的时光全部留在了心里。

      最远处的那片信纸,被风推着朝她靠近,她随手捏起,透过光看到了上面苍劲的字体。

      他说:抬头看,天上有光。

      白榆愣愣移开齿距不均的信纸。

      阳光猛烈的照射在她的身上。

      是什么时候夏天又要来了。

      天早就放晴了吗,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描绘着太阳,阳光透过指尖照进了她的眼里,温暖明亮。

      那天是白榆第一次逃课,高一上学期周施施叫过她很多次,她从来没做过。

      可那天她就是很想逃离那里,她突然没有那么想死了,她从来没有任性的活过,她从来没有做过错事,她为什么要去死。

      她明天还要过生日,她应该吃一块蛋糕,许一个愿望,再见一见太阳。

      白榆递交了转科申请书和通读申请书,年轻的班主任没同意,板着脸看她:“就还剩一年了,有什么非要转的,不要这么死脑筋。”

      “你知道的,不是吗?”白榆只是这样说。

      她转班了,通读了,住进一个小小的破旧房间里,会漏风、有霉味。

      周施施没放过她,白榆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那把小刀抵在她的脖间,以一种近乎漠态的眼神看她,不说一句话。

      那把小刀见过血的,在她的右臂上,她亲手挑出了那颗铅笔芯。

      光止血都花了十分钟。

      她也可以让刀感受下周施施的血,看谁的比较热。

      周施施眼里闪过一丝激动兴奋,可她终归也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她也害怕死亡,她落荒而逃.

      害人分等级,周施施还不敢让别人死。

      白榆在同学心里成了一个穷凶极恶之徒,配上那样的身世,如此的恰到好处。

      她转班只能转去普通的文科班,那年夏天她没回福利院,也没有出去打暑假工,待在那个小屋子里没日没夜的背书。

      她不再哭、也不再主动吃甜,她以一种极其苛刻的方式对待自己。

      为过去的所有。

      白榆住在那个小旧屋里,度过了严冬,迎来了酷暑,在那个破洞的窗户里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好奇打量、不怀好意的目光。

      可她都没再怕过。

      她有了自己。
      永远不会背叛的自己。

      手臂上疤好了,但还是留下了一个黑点。

      她考上了黎川大学,离开了这里。

      她不再想当风,她想了解风的天气,每一天每一天都能被她观察到的天气。

      因为太阳会永远悬于天上。

      --

      空气因雨水变得更加湿凉,滴碎在窗棂上。

      白榆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望着窗外一团模糊的光晕,半晌未动。

      下雨了。
      她没带伞。

      来的太心急,也不管周施施后来还有什么招数,她只知道自己要回平洲。

      过了会,她又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发现房间的暖气早就停了。

      打开灯,按了好几下空调遥控器也没有反应。
      手机冰冰凉凉的,也没有反应。

      白榆不确定手机是摔坏了,还是被摔的掉电严重,只能拿起数据线连上先试试。

      窗外的雨声潺潺,她听了会儿有些心烦,可是手机没电也不知道是几点,只能打开电视看时间。

      才五点一十。

      她漫无目的的按着遥控,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小男孩还在亡灵世界唱歌。

      她想起那时候在芷溪,因为当时耐心不够,压根没看仔细就直接飞去了墨西哥,或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吧,就连顾曜知给她写的信也套用了那里的谚语。

      他们试图把你埋了,但你要记得你是颗种子。

      她是颗什么种子呢?
      白榆抱膝靠在床头,脸颊伏在膝盖上想。

      其实有人早就给过她答案。

      顾曜知说过的,她是星星,只不过她这颗星星有点破碎而已,但又不影响发光。

      白榆无意识笑了起来,被自己如今这样的好心态所鼓舞。

      两年前她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知道自己快死了,悲观的很,甚至觉得是十六岁那年,明明都跟老天说好了又没做的惩罚。

      可那是她努力争取来的时光。
      她不后悔。

      手机充了电也没反应,白榆晃了晃手机妄想把它摇亮,心中有些后悔没把以前买的那个两三百的手机也带过来,其实那个手机怪经用的,怎么摔都不坏。

      白榆只能在心里做好规划,她需要先去买把伞,然后买手机,再去学校找老师。

      天微微亮的时候她出了门,本想跟前台小姑娘借把伞,但看人家睡的正香也没好意思叫醒,朝屋外看了眼,雨倒也不大,对面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开着,亮着暖光,她穿过马路就可以到了。

      外面寂静的只剩下雨声。

      白榆在门口做了下心理准备就往对面冲,刚到马路边有一只冰凉的手忽地把她拉进了怀里。

      男人沉重呼吸落在她的头顶,心不规律的乱跳着。

      他身上还带着微凉的湿意,晨光熹微,四周是茫茫的雾气,他奔来的脚步错乱急切,可是就那样恰好不偏不倚拉住了他的星星。

      雨伞倾斜,有水花在她身后绽放,一朵一朵开在了她的心上。

      要是这个世界再平静一点就好了。

      白榆扶着伞推了回去,移正,她看见了那双蓄满繁星的眼眸。

      她喃喃叫了声名字:“顾曜知。”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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