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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更漏 ...

  •   正当魏籍放下书册,想到段竹翕方才言语之时,段竹翕已然出了东宫,在平康坊的一间院落之前停下。他给了车夫赏钱,拂平衣衫褶皱,掸去袖上灰尘,方才抬脚进入屋内。

      病母在榻上遥遥听见段竹翕掩上门扉,忙问:“是吾儿回来了?”

      段竹翕忙不迭上前,收了病母的织物,道:“如今儿子拜官,效力东宫,何须母亲做这些劳神的活?”

      段母笑笑,她曾是阙州小有名声的绣娘,但因身份低微,还要供养段竹翕读书的缘故,从未前往过同在阙州的池照,这算是她的一桩憾事。

      “趁娘如今还看得清针线,便给吾儿多做些衣物吧。”母亲爱怜抚摸段竹翕的眉,道:“小小年纪别总皱眉,小心你的福气也给皱没了。”

      段竹翕这才冲病母一笑,正欲起身去炊饭,却遥遥望见桌上用盘子扣住的几盘菜,他愕道:“母亲今日下榻了?”

      段母一听到此处便有些得意,笑道:“吾儿请的郎中好,吃了这些天的汤药,昨日便能下去走路了,今日无事,便给吾儿做了几道菜,吾儿尝尝?”

      段竹翕鼻尖一阵酸楚,起身将那盘子挪开,见是两叠清淡小菜,说道:“母亲往后只需好好养病,等儿子回来了给母亲做饭。”饭菜虽简陋,但段竹翕执起竹箸,吃得十分香。

      “你爹常说,君子远庖厨,生前从不愿靠近厨房一步,他一个秀才尚且如此,可吾儿是伺候太子的大官!”段母洋洋得意道,话未说完便咳嗽几声,又装作无事般笑笑。

      看着段竹翕大快朵颐,她心里更是愉悦。

      “来日我去牙行买几个奴仆,伺候娘亲。”段竹翕放下筷子,自去水池旁将碗碟清洗了,又伺候母亲喝药,母亲嘴里喃喃着“不买、不买”,他心中便更不是滋味。

      吹灭了灯,母亲也安睡在榻,而段竹翕却合门离去了。

      林随意受言栀令,已然收拾行囊赶往夔州,走前千般叮咛万般嘱咐,言栀只略笑笑,抬手让他赶紧去。林随意在左右为难中还是向江潜“倒戈”,本是言栀期望的结果,但如今坐在院子里,不免觉得太过寂静。

      言栀披着江潜的厚披风,他的指尖还夹着那封“吾妻亲启”的信,他仔细感受上头干涸的墨痕,试图在这上面体会出江潜落笔的情绪与体温。

      寒风在他身周嘶伏,软酪又不禁往他怀中多钻了几分。一滴水珠从桂树枝头慢慢滑落,轻轻一颤,又滴了下去。言栀发觉他自从后脑伤病后每每注视一处良久,一些虚无缥缈,而又模糊的身影便会在他眼前摇晃。

      段竹翕被请到相府时,言栀正好从幻觉中挣脱而出,他轻抚软酪的脑袋,仆从将热茶端放在石桌上。

      他俩相对而坐,开门见山的却是段竹翕。

      “公子唤我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段竹翕还是敬重他与江潜的,纵使江潜如今落魄,远走他乡,但他却拿出十足的耐心来面对素来骄纵惯了的言栀。

      言栀如今要比从前温和恭良多了,“令堂的病如何了?”他问。

      段竹翕恭敬道:“已然好了许多,如今也能下榻行走,段某多谢公子大恩。”

      “我不曾亲自上门拜访,本是失了礼数,还请你莫怪。”言栀略略一笑,又道:“正好今日给你母亲诊治的钱大夫在我府上伺候汤药,不妨让他前来,你也好将病症听个详细?”

      段竹翕眸光微亮,问:“可以吗?”

      “怎么不可?”言栀温和道,他招手唤来小厮,“去将钱大夫请来。”

      “是。”小厮得了令便赶忙离去,不久,他携着一位大腹便便之人赶至言栀身旁。

      钱酣的身上还带着草药味,他向言栀躬身行礼,又冲段竹翕抱拳,后者忙将他扶起。

      段竹翕虽惊讶于他的体态,但嗅到他身上隐约的草药气,又想到自己母亲好转的病症,还是向钱酣盈盈拜去:“多谢钱大夫救命之恩!”

      言栀在旁抱着猫儿,道:“让林近侍约你出来,就是想着今日钱大夫好不容易抽出了空,有工夫与你谈谈令堂病症,至于其他,林随意又是以何理由约你出来,便无关紧要了。”

      段竹翕颇为动容,向言栀道谢。

      钱酣在一旁落座,拿出了卷在袖中的脉案,展于段竹翕面前,道:“你我虽是第一次见,但我已然见过令堂许多次了,大人事多,这是令堂近来的脉案,还有用药单子,大人仔细瞧瞧。”

      段竹翕接过东西,他不懂医,但听钱酣为其一一解答后也豁然开朗。

      “大夫,如此看来,我娘的病症正逐渐转好,在此期间还需注意些什么呢?”段竹翕殷切地为钱酣递上茶水,问道。

      钱酣抿了口茶,不疾不徐道:“令堂病情转好不假,但这终归是顽疾,须得保暖,少动,安心静养,大人还得耐心些,这病须得三五年方能好清的,但若是往后休息不当,受寒受凉,犹能复发。”

      “不能受寒凉......”段竹翕忖道,暗暗记下。

      “没错,”钱酣道:“若我所猜不假,令堂可是在冬日发的病?”

      段竹翕想到了两年前的冬日,段家举家北上,从阙州搬往舅舅所在的暄州,途径宁州时正好是一冬日,举家暂居在启国旧都游京,母亲便是在游京的第三日的风雪中倒下的。

      段竹翕将此节细细与钱酣道来,说完,钱酣捻须思忖,道:“果不其然,暄州临近朔北,是万万不可去的,宁州临近裕都,但游京却暖于裕都,令堂病倒于游京,当初便该止步于此,又怎好一同前往裕都?”

      段竹翕听完心中酸楚,愧疚将他淹没:“若不是我执意进京,母亲又怎会如此......”

      钱酣安慰道:“大丈夫当该建功立业,大人不必如此焦心,大人仕途通达,一路而上,令堂的病也便好了大半了,只是此时......”

      “此时如何?”段竹翕下意识脱口而出,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歉道:“是我一时失礼,只是钱大夫,但说无妨。”

      钱酣颔首道:“并非大事,这副汤药还需再吃上几日,过几日我写好新的送往大人家中,只是这数九寒天的,令堂恐怕不宜在裕都多待。”

      “您的意思是,将我娘亲送回阙州?”段竹翕心中一惊,道。

      钱酣颔首,道:“恐怕唯有此法,方能长久,否则常在裕都,春好秋病,也不是办法。”

      “可如今我娘孤身一人,阙州也没有常在的亲眷,这又该如何是好......”段竹翕皱眉低语,捧着热茶,声音也逐渐沙哑。

      钱酣扫了眼言栀,他依旧自顾抱着软酪,与它玩闹,钱酣沉吟片刻,冲段竹翕小声道:“我曾记得言公子便是阙州人士,你何不向他求助?”

      “这......”段竹翕已然欠了相府许多人情,他一时犯难。

      言栀此时放下软酪的爪子,如梦初醒般,笑道:“我是阙州池照人士,没想到你竟与我同乡?”

      “不、不,公子在池照,我不过是阙州中的小县罢了,怎会与公子同乡......”桂树被风摇曳,树冠簌簌作响,段竹翕垂眸,他的话不知被言栀听进多少。

      言栀却道:“我府上有几个奴仆,是从池照带来的,若你决心送令堂回阙州,或许还能让他们互相照应,一同回我池照旧宅,旧宅无人居住,我想着往后每年供养他们金银,打发他们回去旧宅打理。”

      段竹翕有些迟疑,他见言栀说得风轻云淡,颇有些不可置信。

      可下一瞬,钱酣却笑着合掌:“如此一来,令堂的病或许便能稳定,根治也会容易许多,若大人想好了,我便修书给我的兄弟,他云游四海,医术不在我下,算着日子,年后他正好到阙州,此番也要待上半年多。”

      “当真?”惊喜从段竹翕的眼中涌出,他看着二人,喜不自胜。

      “不管是江府还是言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落魄也养得起几个仆从闲人,听闻你母亲绣活好,我此番想着,旧宅大抵是有许多我旧时的衣物之类受虫啮破损的,你母亲在我府上养好了病,闲时替我修补衣物,权当是我请来府上的绣娘,倒也是个法子。”言栀摸着软酪,温和地看向段竹翕。

      言栀的眼神中少了以往恩赐似的轻蔑,也没有惬意却失礼地架起二郎腿,而是同江潜般平和,段竹翕倒有些不适应,但他忙起身行礼,冲二人连连道谢,这如同恩赐的相助,他没有理由不接下。

      送走了段竹翕,钱酣这才甩了把汗,胸腔微微起伏着,他坐在言栀身旁,看他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公子可真是为难小的,小的一介菜农,怎么演得来这神医?”钱酣微微喘着气,看着言栀道。

      言栀闻着茶香,道:“何须自贬?你演得不错。”

      “好在圆象从小钻研医术,小人多少会些说辞,那郎中方才与小的说的,小人也能听懂记得。”钱酣讪笑着看着言栀,等待他的回应。

      言栀道:“让你弟弟准备准备,届时我会派人去接他,那郎中是前朝御医子孙,你弟弟跟着他一同去池照,定能学会许多东西,往后再由这位郎中与我举荐给东宫也是意中事。”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钱酣笑得合不拢嘴,言栀不愿再看到他,挥了挥手,打发他下去。

      石桌上是放凉的茶水,言栀在院中坐了许久,忍受着蚀骨的寒,却告诉自己天已渐暖,只不过是无人替他温茶热酒,劝他远凌寒罢了,直到三日后的清晨,那日的寒风呼啸,言栀走在廊下恍若要被风雪撕走,他看着飞至窗前的信鸽,不知它是如何从狂风中赶到他的身边的,信上说,林随意已然追上了江潜,让他宽心。

      他俩一同赶往比裕都还要寒冷数倍的夔州,言栀如何宽心?

      徐让尘出了雍王府,吐出一口浊气,他去鹤颐楼买了些酒菜,凭着记忆,向城外谢疏林所葬之处去。

      谢疏林没有被谢闻枝葬在府中的花海之下,而是葬去了城外,城外有一片园子,里头葬了近乎百人,皆是曾经同谢氏一起征战过的兵卒,最前头的两块墓碑,一块刻着谢疏林,一块刻着谢闻枝,他们俩的碑面向西北方,那是他们父母殒命的地方——羌州,破燕城。

      燕子飞不过破燕,谢氏再寻不到回家的路。

      他们辗转在战乱中近乎百年,早已忘了自己家在何处,谢闻枝将忠心的手下埋在此处,也将自己的弟弟葬在此处,给这儿取了个名,叫做归园。

      徐让尘将酒菜一一摆在了谢疏林的墓前,都是他生前最爱吃的菜,鹤颐楼的老板含泪报出谢疏林的喜好时,徐让尘头一回觉得这个唯金是从的俗人也有些真情。

      谢疏林不大喝酒,他将淡酒洒在地上,冲着他身后的归园一众石碑道:“这是你们的二公子,生前没受过罪,往后在下面,也莫要让他再受苦受累了。”

      说完,他又磕了个响头。他对谢疏林的愧疚,这辈子也难以抹去。

      看夕阳逐渐西沉,徐让尘才收拾好了碗筷,回到裕都城中,他向着徐愈的私宅而去,他已然许久没有去伺候这个养育他如亲子的父亲了。

      徐府的门掩得紧紧实实,他轻车熟路地绕去侧门而入,不见小厮,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徐让尘大骇,向后院狂奔而去,看到眼前的景象后倏然止住了脚步。

      后院一片平静,阒然之下,徐让尘仰首望见了溅血的门柱,泥与雪,压着淡淡的血色,清冽中带着腥,他颤抖着向前一步,突感脚下异物凸起,他用马靴轻轻撇去残雪,露出了一只冻僵的手臂。

      徐让尘大惊着后退,他有些站不稳了,死死扶着墙壁,咽喉处的血管止不住地跳动着,一阵头晕目眩,他踉踉跄跄向前挪步。

      “爹、爹!”他嘶哑着喊,可惜无人回应,扶着墙壁的手黏黏的,额头直冒冷汗。

      忽然,一张纸飘到了他的脚边,他站在大敞的房门前紧紧抓着那单薄纸片,徐让尘的指节也发白了,心脏狂跳,好似要炸裂一般,他颤动着无法说话,眼神却好像要将那纸片焚毁一般。

      言栀带走了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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