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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先生 ...

  •   言栀见一行人出了大殿,紧握信鸽的手自然也就松开,他将拿一条密信揉皱,投入不远处的水缸中,转身回到车中。

      江潜告别一众人后,小跑出宫去见他的爱人,谁料他方才掀开帷幔便对上言栀的脸,吓得他后退几步,然后才上了车。

      “等急了吗?”

      “急了。”

      言栀头上的醒狮仍旧微颤,江潜忍不住拨弄两下,道:“不急,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自然知道不是大事,魏煦昭再有胆子那也不敢杀你,他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身份。”言栀轻言轻语,眸中仍有不解:“但为何他明知你的身份,还处处怀疑?”

      风吹起窗帘,外头的宫墙朱红一片,江潜笑道:“他怀疑的不是我,他怀疑的是自己。”

      “此人生性多疑,怀疑我,怀疑自己的子女,怀疑妻子,怀疑老臣,同样也怀疑自己的判断,他怀疑天神之说是否属实,既存有私心,破格用我为相,又生怕自己所信的不过是怪力乱神,所以多年不设祭坛。”江潜道。

      言栀颔首,本想靠在他的肩上假寐,却不想一闭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密信的模样。

      许先生被陆相宜所劫,死于刑部大狱之中。

      江潜见他眼睫扑朔,关切问道:“有心事?”

      “没有,大概是心有余悸,看你进宫而我不能随你一起,总觉得放心不下。”言栀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江潜,说出了这一番虽有真心,但却违心的话来。

      江潜眸光一闪,忍不住笑道:“却不想,去了柳梢洲一趟竟让你变了这么多,比从前坦诚,也比以前懂事,倒是一点也不骄纵了。想来是让你回忆起初心了,我带你游学时,也常常找这样的美景闲逛。”

      言栀笑出声道:“江大人未免想太多了,我初心怎样自己清楚。”

      江潜瞧他的眼神中多了许多柔肠:“倒是经不起夸的。”

      车窗外是一片不散的阴翳,雨滴打在马车上,好似落在他俩的心里。

      秋日的裕都雨水足,比夏日还要湿润许多,言栀抬着窗帘,瞧地面渐渐被雨水沾湿,青石板路变成灰色。雨来,风就会来,言栀仿佛还溺在方才的等待当中,这一他第一回觉得身不由己,无能为力。这也是头一回,让他看江潜的眼神变了,恍若他离自己印象深入骨髓的那个蟾宫使越走越远,原来谪仙在凡间也依旧改变不了受人拿捏的境地。

      他回眸看自己的爱人,不禁在心里提问:回忆起从前自己也是那个无人可及的神明,江潜会因自己如今的模样而感到失意吗?

      不会,他不会。

      江潜的目光紧随着爱人的举动,雨打窗时溅起的水珠在穿过他的发间时散开,风雨遇见轻颤的银簪也会戛然而止。但水珠散在他自己的肩上,而眼前却依旧是那飞絮似雪的模样。

      “今日匆忙,来日得了空,我们再去一次柳梢洲好吗?”

      言栀收回抬着窗帘的手,看向江潜道:“再去一次?”

      江潜道:“嗯,再去一次,还有许多景致没来得及看,也还有好些景致要在入夜了才能得见。”

      言栀点点头,却马上又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去了。”

      “为何?”

      “若不是今日我贪玩,或许林大人就不会死。”言栀闭上了眼,这是他头一回为人命惋惜,只因他懂得了人命关天,也关乎江潜的安危。

      江潜盯着他看,好像就能看见他的成长,但他终归是不愿意言栀成长的,他不想自己有朝一日再也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你以为他在乎吗?”

      言栀睁开眼:“什么意思?”

      “他才不在乎能不能见到我,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死,以何种方式死,怎样才能轰轰烈烈,震惊朝野。”江潜回忆起方才的变故,不由变得严肃起来,“林侍郎有妻有子,身后是落败的林家,肩负复兴大任,又怎会因为一个爱妾死?”

      言栀的目光闪烁:“倘若他就是宠妾如命......”

      “那也要查明真凶,为她报仇。”江潜语气十分果断。

      “他定是发现了什么,自己无法撼动的,才会想到要学飞蛾扑火,将火烧到我的跟前,让朝野上的贵人们不得不重视这一桩事。”

      言栀抿了抿嘴,看向江潜。

      江潜一改冷漠,恢复笑面:“一上车就见你心事重重的模样了,有什么事情不妨说与我听?”

      言栀本就犹豫着是否要告诉实情,但如今他也不打算对江潜含糊了,问道:“你可认得一位老先生,他姓许。”

      江潜见他苦恼模样,也起了玩心,扬眉道:“姓许的先生有那么多,我怎知你说的是宫中的太医,城北的饲马,还是某个破窄巷口的瞎子,脾气古怪,还只会打首饰?”

      言栀听完脸上青红不定,气得冲他的手臂上来了两拳:“好啊!江尽月,你不仅缺德,还缺心眼!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瞒着我?”

      江潜捂着手臂,却还是笑着,“我家公子办事,我又有什么好阻拦的?况且,公子也从未与我吐露实情。”

      他讪讪地收回了手,道:“也是,你心思这么多的人,怎么会发现不了我。”

      唯恐言栀多虑,江潜揽过他的肩膀低声道:“你最是聪慧不过了,一般人怎么会想到他的头上去?”

      言栀抬眸问:“既然你知道此人,那你和我说说,他对你来说有什么重要之处?”他思虑再三,打算还是先问清楚此人的底细再与江潜袒露实情。

      相比他,江潜就显得太过诚实,他一五一十将事情始末道得干干净净。

      “许先生早年学书,但不久便遇到战乱,成为一介小卒,打了多年的仗,好不容易熬到了停战,却闻讯丧妻,不愿回到故乡面对惨痛的事实,便常年躲在朔北,只为其妻子制簪。他制的簪子饱含思绪,不同寻常,但因打仗失明,家境贫寒,在朔北时又常受人奚落,因此愤慨出走,随着南行的许氏商队寄籍南厉许家。”

      “在那时,他结识了当时奉旨扫除前朝遗孤的陆惟明。陆惟明见他本领卓越,便举荐给了言倾澜辅佐宫中司宝制簪,言倾澜有许多簪子都是出自他手。但在她亡故后,许先生也不知踪迹,两年前太子私访时偶然在流民所见到了他,便带回裕都安置,又生怕惹人耳目,索性在这陋巷中找了僻静之所,又安排了侍人照顾,好让他安度晚年。”

      言栀道:“早年受战乱所困,中年受丧妻之苦,当真是苦了一辈子......他竟然还认识言倾澜?”

      “是,这也是太子敬重于他的缘故之一,当初言倾澜亡故后陛下下令责罚了伺候过她的大多数人,也有许多宫人也在那一年亡故,而许先生身为专为皇后司宝的先生,自然也受尽折磨。”江潜想到此处不禁叹道。

      言栀蹙眉:“这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许先生又受了怎样刑罚?”

      江潜笑容惨淡,苦笑道:“自然是极其惨痛,不顾他人尊严,极度泯灭人性的刑罚。”

      见言栀垂首纠结,江潜问:“你提他想必不是查到了一些什么,那便是得了他的近况消息,想必......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吧?”

      “是......”言栀不敢去看他。

      “是什么?”

      言栀轻叹一声:“陆相宜不知道怎么查到他了,绑他去了刑部大牢,许先生......许先生他已经......”

      在言栀的沉默背后江潜同样看透其间意味,还有他愁绪之下难以启齿的噩耗。

      “逝者已逝,你莫要......”言栀扶上江潜的手,安慰道。

      江潜淡然一笑:“这簪子也是许先生修好的吧?”

      “没错......”

      他的手再次扶上了醒狮簪,簪子上的醒狮不知烦恼,世间从不缺烦恼之人,但世间从不该有人一生为烦恼所困,“许先生的一生太苦,倘若碰上的是如今这个世道,以他的才学谋个官不在话下。可惜生不逢时,战火这个东西,沾上一星半点都要赔上整个人生,与爱妻长别离,再见时,却是一人碧落黄泉,一人永困于天地之间。”

      “想必与夫人在地下团圆,是先生最大的心愿了。”言栀道,扯起嘴角的动作都带着微微苦涩。

      良久,江潜牵过言栀的手:“世间万物都无可预料,秋日过了便是冬,寒风凌冽也会遇上春风送暖,不如到了春朝,再同我一起去柳梢头吧。”

      江潜挨过六个冬日终于等来了心上人的降临,至此,他再不会对“冬”三缄其口,而是盼望着,眼眸里同样燃出永不熄灭的光。

      陆相宜如何也想不明白那老朽为何会突然暴毙,他坐在阴森寒冷的大牢里,墙壁上滑落潮湿的水。

      一定是有人先他一步,一定是有人蓄意谋害!

      陆相宜紧紧握着太师椅上的扶手,好像如此这般便能使他停止颤抖。

      “陆公子,仵作已经验过尸了,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倒像,倒像是正常死亡......”狱卒赶到他的身旁,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再验!”陆相宜猛地从椅子上窜起,激动道,突然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陆相宜猛然回头看清楚了那人在火烛昏黄的光下的模糊面容,方才能以安心些许。

      “谢......谢闻枝?”陆相宜依旧伤弓,眼眶泛着红。

      谢闻枝将他带去了花房,暖融融的茶放在他的面前,茶味带着花香扑在了陆相宜的脸庞,冷静过后,他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多么的冲弱幼稚。

      好在谢闻枝依旧能给他一处心安之隅,他捧着陆相宜冰冷的手企图捂热他,见他眉梢仍显愁容,温言道:“怕什么,死个人罢了。”

      “死的那可是一个人......”陆相宜鼻尖一阵酸楚,眼眶中泛起了泪光,犹如自己就是那个凶手。

      “我知道,但你还有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谢闻枝想要伸手擦过他的泪,但陆相宜极自尊一般先他一步抹去,让他的手悬在半空,呆滞片刻却又只能放下。

      “闻枝,你是刑部尚书,虽说此事让你来做有些小题大做了,但毕竟他是因我而死,我不想被别人抓,还是你来抓我吧。”

      “别人若是认识尚书,都是想着如何免罪,怎么到了你却要我亲手抓你?”

      “我......刑部里是何等残酷我是知道的,倘若是你,或许能让我免去许多痛苦......”陆相宜道,身为一代忠良之后,他懂得父亲的磊落正直,从前在军营中陆惟明便是与手下同罪,就连陆相宜孩童时玩坏了弓弩,藏在粮仓中被手下发现时,父亲依旧照军规处罚,挨了一身打后又在雪夜里跪了半夜。便是这说一不二,刚正不阿的脾性致使陆相宜再无一丝犯了错想要欲盖弥彰的心思。

      谢闻枝给他添上了茶,寻思这如何让他安心接受自己的美意。

      “身不由己,刑部也有刑部的规矩,他虽然死在了你的面前,但多有蹊跷,还需细查。陆公子脱去嫌疑之前便由本官看管,每日行程与我汇报便可,倘若陆公子需要人手查案,也只说便是。”

      陆相宜一皱眉:“你这是......”

      “我这是让你戴罪立功,”谢闻枝笑看他:“由尚书大人亲自看管,底下还会有人不放心吗?”

      陆相宜怔愣半晌,随即展颜解颐:“那就谢你为我筹谋。”

      两盏茶后,仵作敲门入了花房,汇报完了一切有可能的死因后支支吾吾站在一旁。

      “还有什么事,一并说来。”谢闻枝面对他人便是另外一幅态度,陆相宜见他满脸不悦,以为他还同从前一般不近人。

      仵作犹豫道:“还有一处......属下觉得有些蹊跷......”

      “哪一处?”陆相宜问道。

      那仵作瞧了瞧两人,见谢闻枝显得凶相,便低下头不敢看他:“那老先生......是个寺人......”

      陆相宜一时张口结舌,将目光投向对坐之人。

      谢闻枝抬眸:“你说什么,寺人?”

      “是......千真万确,属下不会看错......”

      谢闻枝扶着下巴思忖着,心不在焉地一挥手,那仵作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却不想,他竟是一个寺人......”陆相宜仍旧不信自己所闻。

      “咔嚓”一声,谢闻枝剪下灯花,花房中充斥着迷雾,还有馥郁的花香,他放下剪子:“京郊的蔷薇还没落,趁着今日尚早,雨还不大,我们再去看一回吧。”

      入夜,将陆相宜送回了孟黎书身旁,马车上,谢闻枝从囊中取出一支瓷瓶,晃了晃里头的半瓶“毒药”,低笑后交由青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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