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辩白 ...

  •   他同手中紧攥的梅钗一齐遁入冰凉,连同对生的希望也消失殆尽。

      这曾是他半生以来最引以为傲的作品。

      陆相宜目光紧随他每一处举动:“先生,您可认得?”

      老朽诚惶诚恐握着,却没吱声。

      “朔北的寒梅艳丽,如此惟妙惟肖的模样恐怕也只有同样出自朔北的先生才得以制出,只是如此珍宝,不该牵扯世俗,更不该与争斗关联。”陆相宜停顿半晌,道:“二皇子委托谢二公子寻到先生制成此物,再由先生的小童送至赵将军府上,与寻常工匠献宝藏匿一处,赵将军得之,赠与兰香舫的花魁姑娘,故而风靡整个裕都?”

      “如此复杂腌臜的行径,却不想老先生也牵扯其中。”陆相宜不屑地笑了。

      事件始末被他一语点破,老朽仍是闭口不言,任凭他恣意揣测。

      陆相宜故作轻松:“但为何寻一垂垂老者,果真如谢二公子所说,您是一位隐匿山野的大家么?”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只听过贤能在野,却不想这侍弄珍宝,供达官贵人消遣的行当倒也配得上让人寻至山野。”

      大抵是已然认了天命如此,面对陆相宜的嘲讽倒也觉得无关紧要,老朽长叹一气:“寄身绝塞罢了,半生恰如雨打浮萍,颠沛流离又何尝不是一种活法?又何必在乎为谁做事,做的事于理合否。”

      陆相宜怒气难消,他扑向前死死攥住老朽拴着铁链的手,他十分瘦削,一只手就能捏住他的腕,陆相宜的眼神像是要将他的肉给剜下来:“我只问你一件事,你究竟是谁?究竟在为谁卖命?你目的何在!”

      老朽悲极反笑:“公子分明连问三问,又何来‘只问你一件事’之说?”

      “这三问何尝不是一件事?”陆相宜强压怒气,一字一顿道。

      老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以手抚膺,压住阵阵不由己的咳喘:“听公子的口音,不像是在裕都长大的,倒像是......倒像是在南厉生活了几年......南厉,南厉可是个好地方,有漫山遍野的......花,还有,还有......”

      陆相宜怒目圆睁着,不可置信地听他语无伦次。

      “还有随陛下打仗的......高风亮节,大将军,屈尊礼部的陆惟明......”他话未说完,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你说什么?你认识我爹?你还知道什么!”

      倏然,老朽大笑出声,凄厉又刺耳,又如同哀鸣,杜鹃泣血一般越笑越轻,越笑越没有力气,越笑,就越是逼仄,最后恍若再也笑不出声来,只从喉头里流出“咯咯”的字节,泪洒了一身。

      “你笑什么!”

      “高风亮节......陆惟明!陆惟明!咳咳......咳咳咳......”老朽高声喊道,强睁着已盲的双目,恍若这般便能再次看见光明。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陆相宜握着他的双肩,剧烈摇晃。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凄厉,惨绝人寰,却在陆相宜的摇晃质问下戛然而止。

      “你说啊!你笑什么?笑什么!陆惟明怎么了!你知道什么!”

      陆相宜一遍遍将瘫倒的老朽扶起,一遍遍地逼问着,但他始终没有分毫反应。

      护卫冲向前摸到他停滞的脉搏。

      他死了。

      陆相宜踉跄扶住桌几,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同样在剧烈的收缩,血液上涌的速度使他难以站稳,他的双眸对上老朽灰蒙蒙一片,如案上死鱼一般的眼,像被人扼住咽喉,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验......”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护卫扶住陆相宜的身子,得了刑部尚书的死令,若他有恙,提头来见。

      “验......验!快给我验!”陆相宜将簇拥上来的人们推地挪步向前,他们哪敢违背,自是将尸体抬了下去。

      陆相宜心有余悸,他瘫坐在太师椅上,他不懂老朽为何会突然狂笑,更不懂他为何又会暴毙在此。一条生命从手中流逝,是自责,还是不甘?他说不清,就好比自己是刽子手,是纵火者,掠取他人性命,像是凶手将自己父亲活活烧死。

      他想做的只是报仇而已。

      此刻,同样面露戚容的还有言栀,他目送自己的爱人进宫,而他只能守在朱门前,看前路凶多吉少,却只能为他送行。

      江潜的本事他是知道的,朝廷重臣,骨鲠之臣,皇帝钦点的恩科状元,下凡要力挽狂澜的清虚宫蟾宫使。但只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了情,就算是下河捉鱼,在他眼里也是危险重重。

      从来不信命数的言栀,月宫少主,天将后人,竟也双手合十,稚拙地在心中念着祷文,求神仙眷顾。

      也不管他们俩就是天神。

      念完祷文,他长吁一气,仰首望着宫墙,竟瞧见一只信鸽扑着翅膀掠过。他的心不由地被它牵动,环顾四下无人,竟也起了心思。

      御书房内,两位殿下一位尚书随着江潜跪下,而江潜只跪不拜,直挺挺立着身子,好似一身傲骨赫然摆在魏煦昭的面前。

      皇帝揉着眉心,随意地一挥袖,一行人便谢了圣恩,站定回话。

      “父皇,儿臣与长公主皆能作保,丞相对于此事并不知情!”魏籍神情慌张道,他已然失去了疼爱自己的母后,如今不能连唯一能助自己查明真相的良师益友也横遭此难,关心则乱,太子失去太多,对于眼前人眼前事往往各位珍重。

      “是,儿臣亦能作保,丞相两袖清风,清白为官,实乃朝廷忠良!”长公主毅然上前道。

      魏煦昭不怿道:“作保?你们两个的作保能值几文?说什么并不知情,是不知情,还是百密一疏,意料之外?”

      “陛下!”魏籍一时慌乱,好在长公主轻咳一声,才让他稳住阵脚。

      魏籍极力逼迫自己镇定:“陛下心中所虑,亦是儿臣心中所忧,但事发蹊跷,事情始末甚是诡谲,牵扯朝廷肱骨不说,更是牵扯伊氏国王子,呼延臻的马为何突然暴起,车舆四散,又为何正巧冲撞林府妾?”

      “林侍郎与丞相的交情,无非是后院里一个尚未完工的雪庐罢了,为何如此煞费苦心,非要撞死在相府前?”谢闻枝冷不丁说道,好似假面无私,就事论事而已。

      谢闻枝道:“陛下,臣身处刑部,前不久方才涉及陆尚书之案,如今裕都戒备之严可是容不得一点蹊跷,事无巨细,凡是有异常之处,京中守卫皆会详细记录送去刑部,自中秋到如今,臣从未听闻丞相与林侍郎,甚至是工部,有一星半点的私下交情。”

      “丞相何种秉性,寡人比你们清楚,何须你来教寡人明辨是非?”魏煦昭话锋急转,道:“寡人只听丞相如何解释。”

      众人将目光投一齐投在了书房中心的江潜,他站如松柏,一脸的风轻云淡。

      “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魏煦昭眯起眼,但他却看不穿,看不穿臣子心中所想。

      眼下形势微妙,无人敢擅自插话,唯有长公主淡淡说了句:“丞相何罪?怀璧其罪。”

      魏煦昭的目光对上魏阶同样凌冽,丝毫不逊于其父的眸光,里头是他抹不尽,杀不完的坚毅与野心。她八岁就上了战场,十四岁成了将军,及笄那年收复了三座城池为父亲贺寿,直到四年前,边境战争全然结束,最后一处骚乱也是止于她的剑下。

      长公主如今羽翼颇丰,就连同皇帝也要忍她三分。

      “丞相为陛下亲封,虽不过五载,但大齐如今海晏河清的模样,丞相若无功劳,也有苦劳,若是陛下听信谗言,此等忠良被诬,那陛下亲手铸就的大齐岂非岌岌可危?”

      魏煦昭冷哼一声道:“何来谗言?长公主消息灵通,就已然知道寡人是听信谗言?若是如此,早就一道诏书下去相府,岂非易事。”

      “丞相若是不说话,便是谗言并非谗言,亦有可信之处了?”

      江潜淡淡地看向御座上的皇帝,神情淡漠地让魏煦昭恼怒,他同样冷笑,随即周全礼数,躬身道:“臣为官不过短短五载,承蒙圣上不弃方才得以如今安稳的境地。今日朝廷要员血洒府前,臣无从解释,无可剖白,恣君所使,但凭责罚。”

      “只是就任以来,陛下所施政令,臣兢兢焉若一理不合于古不敢行,一义未慊于心不敢言,一奏章一字句不推敲言明勿敢表。臣未敢有一日懈怠,逆君之心更无所有,唯恐位尊无功,奉厚无劳,如今有事,皆在臣躬。”江潜故作矫揉,学了把言栀从前的腔调。

      江潜一语言罢,四下阒然,魏阶只觉得先前都不过是白费口舌,江潜倒是能说得很。

      “丞相一字不言今日之变,却字字映射辩白之心,百余字诉平生官途,陛下若不以百字回应,倒是要负了一腔肝胆忠心。”

      大殿外突然想起一道刚劲有力的声音,随着那人的踏入大殿的步伐,众人终于看清了那头戴乌纱,精神矍铄的老者。

      魏煦昭抬首望向来者,不和之色稍解,朗声笑道:“当年群臣议相之时,严大人也是同今日一般闯入大殿,力荐丞相。”

      严暄屈膝行礼,拜完皇帝,又与江潜互为一礼:“丞相不必还礼于臣,此礼老臣只拜当年自己的力荐之举,并没有看错人。”

      谢闻枝向来敬重这位老者,恭敬道:“严大人三朝元老,慧眼识珠,自然不会看错人。”

      “严大人也是要替丞相说话,这方才贸贸然闯入大殿?”冯诠不问魏煦昭的意思,自然也能领会,替皇帝说出了这句话来。

      严暄并未回答,只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掸开示以众人:“臣向来不信心中所想,只信眼中所见,若无证据,老臣绝不敢贸然上殿!”

      冯诠忙不迭接过那张纸,递给御座上的魏煦昭。

      这是一张证词。

      “老臣早在昨日夜就造访林府,林大人神志不清,林夫人侍奉一旁,只能无果离去。但今日事发之后,臣再去林府,林夫人未得哀讯,只与臣言明林大人前往江府一事,这张纸便是林夫人自书。”严暄虽老,但却不含糊,吐字极为清晰。

      “愿陛下明鉴!”

      魏煦昭默念完,便又将证词递还严暄,道:“依这妇人所说,林侍郎血溅江府,倒是求于丞相了?”

      此话一出,就连江潜也是同样的不明所以。

      两位殿下面面相觑,将目光投向了老臣严暄。

      “不错,林侍郎正是心中有冤无处吐,顾虑朝中各边势力,这才决意前往江府求丞相替他做主,但不知受何刺激,又或是江府家丁阻其闯入的缘故,这才动了轻生的念头。”严暄道。

      谢闻枝闻言道:“丞相向来是渊清玉絜,若有冤情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若是不见丞相,以血溅江府拉丞相下水,使其不得不为己证而查明此事,替自己顺带侍郎鸣冤,倒也不亏。”

      众人哗然,严暄点头不语,只留魏煦昭一人仔细俯瞰臣子的心思。

      “听林夫人说,侍郎常常归家后称赞丞相风骨,想来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寻至相府相求。陛下若是因为此事疏离丞相,亲近小人,必将寒了朝野上下的忠良之心,唇亡尚且齿寒,更何况是侍奉同一个陛下,侍奉同一片土地。”

      在魏煦昭的眼里,严暄此人不过是个迂腐儒生,若非群臣极力挽留,多人求情,否则严暄眷恋故国,含笑而死也不一定。

      费尽千辛万苦才从故国的藩篱中解脱而出的严暄,以古稀之年再立朝堂,不只是魏煦昭为教天下人感恩戴德做的一场大戏,更是看重此人一身本事。

      但书读多了,也并非是一件好事,人人称颂的克己奉公,在皇帝眼里不过是不懂圆滑,满嘴春秋大义的前朝余孽罢了,余孽就算归顺新朝,其本质还是余孽。武将出生的魏煦昭没有文官通情达理的心思,眼里更多的是杀伐果决。

      他虽看不惯,但表面却做得有千古一帝的风范,魏煦昭展颜道:“严大人查案的效率一向让寡人佩服,如此一来,倒是寡人优柔寡断,让丞相心寒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