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太平 ...

  •   第十三章·太平

      大相国寺内余音袅袅,陆相宜正坐在烟雾缭绕之间缓缓拨动着琴弦。倏然间,又一缕琴音逾墙而来,虽是听不真切,但却是清丽脱俗,两张琴一唱一和着,极为动态,绕梁不绝,恍若隔世。

      一曲毕,陆相宜退至屏风外,朝着厢房屈身行礼,道:“师父琴音曼妙,倒是徒儿弄巧成拙,毁了这么一番好意境。”

      碎云先生推门而出,文辞温和道:“你心不在此,谈何意境。”

      方才那一曲,虽说外行人听不出什么门道,但他俩皆是心知肚明,陆相宜的差错可不止是一丁半点。他的节奏不稳,就连自己的气息也不稳。

      陆相宜服侍着碎云坐下,碎云轻裘缓带摇着团扇,显得是格外惬意,他用眼神示意着陆相宜,陆相宜这才敢重新坐回到一旁的竹椅上,举止仍旧恭敬,不敢有一丝懈怠。

      “皇帝已然将祭祀全权交给了那位女侍郎,想来日她平步青云,位至尚书也是指日可待。”碎云先生事不关己一般轻飘飘落下了这句话,却将陆相宜原本如湖面平静的心又惊起惊涛骇浪。

      陆相宜不禁眼皮一跳,顿时酸楚难耐:“怎会......陛下已多年不开设祭坛,为何突然要行祭祀之礼?现下却也不是开坛的日子啊......”虽说自洛尘笑入礼部以来从未与陆惟明有过丝毫过节,反而和睦,陆惟明向来不吝夸赞,但陆相宜生性多疑。

      “鸠占鹊巢......”陆相宜没好气地嘀咕。

      “世人都说那洛家娘子蕙质兰心,貌婉心娴,怎得到你口中就这般不堪?”

      陆相宜自知失了礼数,但见四下并无旁人便肆无忌惮起来:“是,世人称她为含金柳,为芳兰芷,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可她秉性如何师父当真知晓?”

      碎云摆了摆手,像是将他的心思一眼望穿,笑道:“陛下的心思岂可妄加揣测?想来此番邕州刺史归京,也绝非偶然。”

      “邕州刺史?邕州......是祁归远!”陆相宜想着,恍然大悟。

      “对,正是邕州,祁归远。”

      祁归远,祁归远,这个名字在陆相宜的脑子里久久挥之不去,而碎云先生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笑而不语,朝他摇了几下扇子,陆相宜感到一缕清冷凉意扑向自己涨红的脸,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欠身为礼,道:“师父,徒儿失敬。”

      “无妨,”碎云温和道:“你方才遭遇变故失了至亲,心中有气,但君子能忍常人不能忍,此事切莫操之过急。”

      “切莫操之过急......师父,我如何不急?如何不恨?那日我与父亲一同进了报恩塔,本打算转一圈子便回府赏月,又怎么料到突然会起了大火?是父亲用尽浑身解数这才将我从窗外推下,侥幸存有一命......”陆相宜愤恨道,他眼中含泪道:“究竟是谁,心肠竟如此歹毒!徒儿恨不得将他......”

      “相宜。”碎云突然眼神一凌,将陆相宜的话打断道。

      长叹一声后,碎云先生放下手中团扇,缓缓闭眼假寐,良久,这才开口道:“裕都城如此之大,有的是人替你着急。为师听闻那谢家小子可是替你关了七十六人,砍了四十几个脑袋,如今又在满城抓人,不惜代价得罪了将军,得罪了丞相,又得罪了工部,从前只听闻说他疯,竟没想到他也会如此狠辣,会为你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谢闻枝?”陆相宜不可置信瞪大了眼,他屏气凝神,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小声问道:“祭祀那日,师父可会带上徒儿一同前往?”

      “啪”的一声,团扇打在了陆相宜的脑袋上,碎云先生冷笑一声,说道:“戴上斗笠去问诊去,师父几日没开荤了?你还想着去捣乱不成!你莫不是觉得在这寺庙里待久了,师父就该被活活逼成老和尚?”

      陆相宜连忙捂着脑袋往一边躲,“师父饶命!”跑至窗台旁蹲下身躲在桌角旁,阳光从树梢的细缝中落了下来,在他脸上晃悠晃悠。

      此番场景倒有几番曾经旧时陆府太平的模样,陆夫人还在时常常坐在庭前枣树下,遥望陆尚书习武练剑,瞧着一旁豆丁大小的陆相宜被碎云先生拎着耳朵教四书,每每此时,陆夫人便会偷笑许久。但世事变迁,陆夫人早亡,陆尚书死于非命,陆府落败不过一夕之间。

      裕都一向慌乱不堪,太平是皇帝的太平,慌乱永远是朝廷的慌乱,但在此慌乱中存得一瞬太平便是十足可贵,恰如这有着金边牌匾的长公主府,阳光同样惺忪地落在了魏阶的额头上,她半眯着眼看着树梢,树梢上有她贪玩的猫。

      洛尘笑的笑容在阳光的辉映下生动极了,魏阶躺在长椅上已然描摹了很多年,恍若在这个笑容之下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温柔似水,给足了她信任,但同样也带来了一丝失望,只因在这之下却又是没有一点逾矩,一切都是那般的合乎情理。

      “礼部今日......”

      “殿下。”洛尘笑的语调如同蜻蜓点水,打断了魏阶的话,点在了她的心中,泛起圈圈涟漪,洛尘笑双手奉上一本折页,递至长公主的面前,她打断魏阶的话道:“这是此次祭祀陛下赐予公主府的礼单明细,臣擅作主张,还请殿下责罚。”

      魏阶微微直起身,洛尘笑跪坐在竹席之上,美目流转,却是没有在魏阶的双眸间徘徊,长公主换上襦裙,也是许多官家贵胄们的寤寐求之,她垂首淡笑:“本宫倒想听听你有何过错?”

      洛尘笑忍俊不禁,她躲过魏阶炽热的眼神,将礼单放置一旁,又从锦盒中拿出一支金簪,她道:“我自作主张将陛下赏赐的金簪换了样式,那玫瑰金簪虽好,却是太过俗气,但又不好全然驳了陛下的面子,臣便取了其中一支改成了梅花式样。”

      金簪被洛尘笑执在手中,轻轻摇晃了一下,那流苏晃荡晃荡,魏阶的心也跟着晃,她压下心中涟漪,问道:“为何是梅花?”

      猫儿从树上窜了下来,伸出爪子想要去挠那金簪,却被魏阶一把抱在怀中。

      洛尘笑嗔怪道:“为何,殿下可是忘了?梅花自然是朔北的最好。”

      魏阶点了点头,给猫儿顺了顺毛,笑道:“是,本宫已然好久没有见过朔北的梅花了,想当初......”

      “想当初,臣随父亲一路到了朔北,就是在这梅花树下与殿下结识,殿下可还记得,收复歧砂关那一战时,大军已然回了营帐开始庆祝,而殿下却久久未归,害的臣担心了好几个时辰,心惊胆战的。”

      魏阶抿嘴一笑,道:“如何不记得?那是因为本宫......原来是因为这个,你还记得?”

      “殿下记得,臣又怎敢不记得?”洛尘笑起身将金簪簪入魏阶的发髻上,与她相视一笑,当年之事原来是长公主殿下是为了洛尘笑的一句“若是此战大捷,你我一同再去赏梅可好”,歧砂关苦寒之地,已然不见草木,如何还有梅花?魏阶是策马到了百里之外,这才寻到一株老梅,折下仅存无几的花枝,护着又跑回了大营。

      “却不曾想那梅花不禁风霜,更经不起本宫的马,带回你的面前时只剩零星几朵了。”魏阶接话道,一想到此,她便歉疚非常。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红梅了,”洛尘笑微笑道:“不过此番不同,这金簪是我托了司制和司宝合作完成的,虽为拟态,但却格外生动,更重要的是,如今的红梅再也不会受风摧残,凋谢殆尽了。”

      魏阶一时怔愣,方要开口却被自己的猫挠了头发,“嘶——你这家伙!”

      猫儿够不着流苏,眼看着魏阶气恼一溜烟上了树。

      洛尘笑在一旁匿笑,扶着短案道:“锦衣快跑,惹恼了殿下,殿下可不饶你!”

      “你......”魏阶一时语塞,又觉得好笑,她回头看向洛尘笑,拿起方才她扑蝶的团扇作势打她,两人言笑晏晏,你追我赶,魏阶气急了冲她笑道:“如此捉弄人,还做什么洛府侍郎?你来当本宫的锦衣娘吧!”

      陆相宜的摊位原本摆在鹤颐楼边,那处达官显贵进出频繁,谁人不识得他陆公子?大人们瞧见了无不上前问候,陆相宜说几句好听的话,他们便多给几个银子,权当是卖尚书面子了。但事到如今,陆相宜却再也不敢去那鹤颐楼了,谢闻枝找他找得凶,自己连东大街都不敢踏入。

      他每日换着地方摆摊,戴着斗笠,收起了铃铛,从未做过如此惨怛的生意。这日,他罗盘一转,嘴里念叨几句,向宣化门的方向走去。

      他的摊位就在宣化门边摆着,两张凳子一张椅,小公子往那儿一躺,将斗笠盖在了脸上。

      “喂,醒醒。”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来者摇了摇他桌子上的铃铛。

      “别吵,别吵,干什么?”陆相宜扯下斗笠坐直了身,颇为不耐。

      “我说,你这个算命的摆摊不做生意,我给你送钱来了你倒是不乐意?”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青衣公子,长相干净,像是个有玲珑心思的,他牵着马在陆相宜对面坐着。

      陆相宜不明所以,敲了敲身后的木牌:“摇铃问诊!不是算命的,公子可是不识字?”

      “为什么不算?罗盘、铃铛、纸笔具有,我看你是觉得与我无缘,不想给我算罢了。”

      “我这是看诊的!公子若是没病,还是别妨碍在下行医了。”陆相宜冲他挥了挥手,让他速速离去,大概是这几日风水不好,要么整日不开张,要么一开张就遇着怪人。

      那人一皱眉,推了推袖子便将手放在了桌子上,语气强硬道:“我不管,你给我算,半仙若是不算就是没这本事!”

      “你!嘶......”陆相宜刚要赶他,却见他向自己摊开的掌心,这样独特清奇的掌纹,除了自己的师父碎云先生,这是头一次见,陆相宜连忙拉住他的手,仔细瞧起来。

      “怎样,半仙还给不给看?”那人眉微微一挑,戏谑道。

      陆相宜此时不由得紧张起来,端着他的手不肯放下,心不在焉回答:“看,看,敢问公子贵姓?”

      “怎么,不认识就不给算?”他侧着脑袋看陆相宜,语气轻佻道:“还是说,半仙只是想认识我这个人?”

      陆相宜抬头瞪了那人一眼:“我见公子人纹深细,起点却有链形,诶!你干什么?”

      那人连忙收回手,道:“半仙不必兜这些听不懂的,你且说说,我命运如何,事业如何?其他不必说了。”

      “那你也得等我看完再说吧,我看公子掌纹独特,一时如何看得透彻?”陆相宜气恼道,他指节叩击桌案,懒得与他再讲什么劳什子礼节。

      “没本事就不看了!”那人起身便要走,嘴里念叨着,满心不悦,却被陆相宜一把拉住了缰绳,牵住了他的马,“半仙这又是何故?难不成还逼着人算吗!”

      “是!起初是公子强迫,但哪有算了一半就跑的道理?不让我看你就不能走!”陆相宜抱着那乌云踏雪的脖颈,冲他道:“公子的马可比在下金贵,这乌云踏雪全裕都都找不到第二匹花色这么好的,公子可要想清楚了!”

      “半仙倒是有趣的很,乌云踏雪不都是一个样子哪来的什么花色?快还给我!”

      陆相宜突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随即好笑道:“公子可是害怕在下真是个有能耐的,将您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在下可把话撂下了,公子您若是不看,必将命运曲折多舛,到时候求着在下,在下也不给您看!”

      “嘶......那看吧。”那人听后又猛然坐下,将手摊在了陆相宜的面前,笑得极不真诚,“公子可要好生看看。”

      “是,是。”陆相宜虽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爽快,但能够得偿所愿便已然心情大好,又仔仔细细看了起来,此人手相与碎云极为相似,但却有一处并不明朗,这位公子事业线并不清晰,反倒是杂乱无章。

      不该啊。

      陆相宜抬头瞧了瞧那人,那人也与他相视一笑,道:“半仙可看出什么了?”

      “这......敢问公子幼时可有受过伤?好比坠马之类的擦伤。”陆相宜眨了眨眼,试探问道。

      “并未。”

      “那就奇怪了,实不相瞒,公子的手相与家师极为相似,但却只有一处不同,便是这掌心下端平端多出了这一处错杂,但又是极其细微,并不同天生那般的深刻,当真不是从前受的伤?”陆相宜迟疑片刻,疑惑道。

      而那人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了抬手:“我想起来了,大概是从前我常常练舞所致。”

      “练武?我见公子掌中并无老茧,这......”陆相宜愈发摸不着头脑了,练武之人擦伤乃是家常便饭,但手心没有生茧子的倒是少之又少。

      那人却摇了摇头,道:“不,我虽也会些武功,但那也是些微末功夫,不值一提,我此处说的乃是‘舞’。”

      “舞?”如此翩翩公子,书生意气,却学跳舞?陆相宜问道:“倘若......倘若公子真是常年练舞,那又与此有何关联?”

      “我曾经多年在家中后院练舞,因为身为男子,自然不同女人那般灵巧,刚开始时反倒是动作僵硬,气得教坊的先生牙痒痒,女孩子们早就戴上披帛献艺去了,而先生却说我太过笨拙,用着披帛反倒手足无措,总吃动作,这一气之下换成了麻绳,我攥这那麻绳练了足足三年多才将动作全然纠正了,这便留下了这痕迹。好在先生心疼,用了许多膏药这才没让手心留下疤痕,却不想还是留了印子。”那人解释道,神情逐渐也温和起来,果然,人一旦回忆往昔便会变得格外柔情。

      “你这是练披帛还是练皮鞭......诶,你别走啊!”陆相宜冲他喊道:“我还没说什么呢。”

      那人却已然上了马,掉转马头笑道:“半仙看懂了便好,在下本无意算这些糊弄人的东西。”

      “别走!你到底有什么企图?”陆相宜心中警觉,冲那人喊道。

      谁知那人一抽马鞭便走,临走前还转头笑着对陆相宜说道:“陆公子早些回去吧,刑部的人一会便来,公子回去别忘了替在下给先生问好!”

      “你到底是谁!”陆相宜冲远去的乌云踏雪喊道,而那马儿却跑得太快,一下子便消失在了眼中。

      陆相宜啐了一口,喃喃道:“发什么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