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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深谈 ...

  •   “有没有过什么人,是你一生也无法忘记,无法原谅,唯愿余生不见,死后化作尘灰扬粒,也不要与他擦肩而过的?如果没有,大概实在称得上是一种幸运。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人痛到极处,是真的无言也无泪的,情感不再汹涌喷薄激荡难平,而是完全地消失掉,一种真正的死滞,与空寂。一种深知不能被称□□的爱,一种再也无法抵达对方,余生只在自己周身环绕难解的恨。命运颠倒无常,故事荒诞滑稽,我失去你,好像是一件注定的事,是这条地狱路上必须给付的代价,即使前方仍有无数个柳暗花明,这代价依然让我觉得如此沉重,如此残忍,如此耿耿于怀不得解脱。我用了好多的时间,经受了足够的风暴,才明白自己在情感上有难以消解的障碍,才说服自己这种障碍自幼得之,有迹可循,并非全然出于我的过错。可我们以这样难料的方式结局,即使今后我渐渐修复了自己,让扭曲纠葛的一切恢复本来的样貌,即使我会比以前变得更强大,更平和,更美好,让这代价看上去至少是值得的,即使如此。你转身离开我的背影也将是我灵魂背后最深沉的烙印,下辈子,下下辈子,都难以消解殆尽。此刻我明白了什么是时间的永恒,原来不只有爱会让人抵达它,恨和悲伤也会……”
      放下手中久握的平板,轻轻揉了揉已略微有些酸涩的眼睛。投入这边的工作和林屿朝夕相处以后,就顾不上要将这本还在停更中的《与邻者》看完。刚刚在会议室和程真他们一起送走表情还算满意的宋圆以后,突然莫名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让元舒停下手上还没弄完的整理工作,打招呼让他们三人都先回家有事明天再说,自己坐在原处呆愣了一会儿,就鬼使神差走到休息室拿出平板继续将之前搁置下来的这本小说读完。闭着眼继续揉着一侧的太阳穴,他能够明白老林为什么点名要他来读这本在网络上连载的小说了。作为还算成熟的心理与精神科医生,大概能感觉到作者本人有过抑郁和双相障碍发作的经历,才会把每个不同阶段的病程会有的感受写得如此具体和真实,一种强烈的经受过全部茫惑与折磨后开始冷静地自我回顾与剖析的视角气息,竟让他有一瞬间不受控制地联想到了林屿,回过神来时也仍有暗自心惊的余韵。
      的确,之前自己新的研究方向定的就是抑郁症与双相情感障碍病症的发展历程与内在联系,老林也表示了支持,通过一线的经验累积自己隐隐觉得抑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并不是两个能完全分离的单独的疾病。每一个抑郁症发作过的人都有发展成双相障碍的可能性,只不过大部分都没有达到触发的条件,表现出来的只有单相抑郁的症状而已。接触周叶的时候自己其实更加确定了这一点,如果说抑郁症是情绪和精神状态超出正常范围的回落,那么在恢复的过程中,这种向上的态势本来就隐藏着一种超过正常范围的激越与兴奋,就像周叶第二次来见自己时所表现的那样,而这个向上的牵引能量有多大,持续时间有多久,最后会超出正常范围多远,每个人的情况都会不同,所以有些抑郁症患者恢复后和从前的状态不会差太多,有一些会有明显的精神饱满和超越从前的活力状态,而如果这个回弹的能量过大濒于失控,就必然会呈现双相障碍躁狂期的特征症状。也就是,能够串联起来,可以解释,十分正常,只要清楚了到底是什么状况,哪个阶段,加以适当的安抚和引导,双相就不一定非得是严重又可怕致死率奇高的疾病。可惜论文才写了没多少,就传来周叶自杀身亡的消息,他表面上没有特别大的情绪波澜,可只有自己知道,他的这种难过与惋惜已经有些让他失去了目标,意志动摇松散,看着没写完的论文只能毫无动力地发呆。有用吗?他在心底反复问自己,从那个时候就执念地想要用尽一切办法救下尽可能多本来可以好好活下去的生命,信念,意义,心之所向,他这二十几年人生的全部。她鼓起了勇气抱着求救的心好不容易走到了他这里,他看着她好起来,明朗的笑容出现在原本灰暗麻木的脸上,再听到消息却已是她的死讯。在这期间他做了什么呢,他自以为能让她好起来的一切,这个看上去温和又善良的女孩子,他以为已经被自己拉回阳光之下可以好好继续存活的生命,还是在绝望与痛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没有抓住她,他什么都没能做到。
      日渐纷乱难宁的思绪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可能也出现了问题,去单独找了林越川,坦言想中断正在进行的研究,实在不行也许会先从七院辞职,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林越川那一天看了他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后才开口说可以,但批复的事缓几天再来找他,本来想着要磨到人答应要不坚决不挪脚的陆邻这才安下了心,出了办公室的门准备回家写辞呈和收拾东西。那时他甚至迫不及待想要马上离开平逢,像个无法自控想找到一个安全堡垒先将自己关在内里的逃兵。他想起周叶,想起医院那些经历相异各有故事的病人,不禁自嘲地想着,人有情绪其实是多正常一件事啊,我们还没疯,没死,没有被贴上“精神病人”的标签,也许只是遇到的事情还不够荒诞,遭遇的痛苦悲伤还不够深,又或许是伪装得太好没有被外界识破和发现……不过是这样而已,这个国家有那么多精神病院,悄无声息住着那么多如同藏世的病人,他们有多不正常?外面的人又能有多正常?好笑,太好笑了。人世的苦楚与命运的悲凉,几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地狱不在别处,其实就在人间啊。坐在房间的地板上捂着脸莫名地笑出了声,没多久却又从指缝间落下一滴泪来。那时他以为他在这条漫长的路上已经走到尽头了,就到这里就好,燃起一丝希望的明灯闷着头不管不顾走了那么久,未来会怎样尚不知晓,但现在他只想躺下来,彻底地休息上一阵。
      如果不是林越川说让他加入这个项目,再试试看,项目结束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无条件同意他的一切诉求,包括辞职和休学,他此刻可能已经在家里很久了。打电话给妈妈的时候她很担心,问他需不需要现在就和爸爸一起过来接他,林教授那边他们会去沟通。他望着天想了想,坚定地摇了摇头,放松下来微微笑着说,“不用了,妈。我不是7岁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也知道能做些什么,我会以我的经验和方式去应对,你们放心。这边的事情我会处理,要回来之前我会打电话告诉你们。”听到他这样说那一头有些心紧但尽量保持了从容的母亲有了半晌的沉默,最后才安抚似的表示了同意。
      人是很脆弱的,有些伤痕注定会伴随终生。但人也是极坚韧的,她相信她的儿子,会用自己的方式面对这一切。而他们,会在家里等待着准备好伸出双手去迎接他。
      自顾自想着这些的陆邻有些忘记了时间,回过神的时候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才发现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半了。按亮手机屏幕发现林屿发了消息过来,连忙打开点进去仔细看了看,只有短短三个字“顺利吗”,好像怕会干扰他的注意力似的再没有别的问候了。不自觉弯了弯嘴角点进对话框熟练地敲打起来,“还算顺利。对不起有些晚了,之前你说想吃隔壁街那一家的夜宵还作数吗?想吃的话我顺路买回来。”已经极力从简却依旧很显眼地比上一行寥寥的三个字多出好长一串,无奈地摇摇头自嘲般轻笑了笑。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对他总会有一种完全没办法又很乐在其中的感觉。按熄屏幕心情颇为不错地起身收拾准备下楼,一边不忘在心里真挚地说着谢谢。
      谢谢及时出现的某人。将我重新拽回这个温暖平实的人间。
      他应该能够体会,一种踏踏实实踩在大地之上,能感受到脚下传来的温度的平定与淡淡温馨,便是人与这个世界之间所能产生的,最好的联结。
      “所以……现在除了答应帮忙做掩护,时刻留意她的状态变化,尽量满足她的合理需求以外,我们暂时做不了别的了是吗?”吃完心心念念的夜宵,林屿在沙发上一边捏着自己鼓鼓的肚子,一边仔细地听陆邻说着宋圆的事,时而皱皱眉头,时而些许惊讶,另一些时候则被宋圆的一些言语和行为逗乐,觉得这个勇敢的女孩子实在有趣。这些落在一直望着他的陆邻眼里竟都有着说不出的可爱,他的心渐渐无法对眼前这个人存有秘密,于是连同自己曾经起了稿尚未完成的研究论文,关于抑郁症和双相障碍之间联系的设想,都一并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嗯。我和程真也许会想办法去和宋圆的父母好好聊一聊,他们想让宋圆去精神病院住院接受治疗,其实也是听到那边的医生说她现在的情况其实是在透支以后很多年的精力和寿命被吓到了,但在这个时候通过强制或欺骗把她关进去也会是一个很严重的伤害,只是他们忽略了。”告知父母可能会有的情况没有错,担心女儿的生命没有错,但方式很重要。尊重和保护她的情感不再被粗暴地伤害,是让她从本就是情感伤害引起的状态波动中得到恢复可能的前提。
      听到这里林屿不自觉侧过头专注地看着身边的人,眼里是无法被轻易猜透的暗暗波澜。
      “你的研究听上去很有道理,值得深入下去,不再试试看吗?”清透的眼眸里写满了认真。
      “因为经历过,所以我知道这类症状发作的时候人会有多痛苦。不,甚至不是痛苦,极端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个没有了任何感情的人,即使有曾经爱着的人在眼前死去,心也毫无反应。能感到悲伤,能流泪,反而成了一种奢侈的幸福。”靠着沙发全身松下劲来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这样的林屿,让已看多了他明朗一面的陆邻,第一次对他已远去许久的黑暗时光,有了真切的实感。
      “人可以死去,活着也并不是什么非常必须的事。我知道对有些人而言,自我了结离开这个世界或许已经是最好的解脱,但我还是……还是不想让他们在这样一种绝望与自我审判中极致孤独地死去。抑郁到最后想要去自杀的人,大都充满了对此刻自己的极端否定和归罪,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也没有必要活着,如果可以,甚至想把生命给那些值得活下去,想要活下去的人拿去延续,是这样善良又无可奈何的灵魂。”
      “而如果能够幸运地恢复,又有一定比例会发展成双相障碍,从一个情绪的顶峰再次跌落到最低处,冲击会是之前的百倍,重新归位的自我否定会更加极端与疯狂。”
      “这是反复又漫长的折磨,陆邻。如果有什么能帮这样的人减缓症状,尽量维持在平衡状态,可以继续平和地生活下去,我觉得,应该是一件好事。”
      看着眼前有些撕开过往给自己看认真地说着想说的话的林屿,半晌移不开眼的陆邻感受到了内里的某种融化与柔软。这个人,不认识的时候看着会有些微的疏离,话也不那么多,但能感受到他从容外表下一种恒长的平定。是一种经受过最汹涌的风暴后沉落又安宁的平定。熟悉了之后会发现他其实还有一颗属于小孩子的内心,有无比清澈单纯的一面,有时还会跟亲近一些的人发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傲娇可爱的模样像极了传说中会恃宠而骄的“窝里横”。这样的人,却总能在关键的时候感受到他埋藏于水面之下未显真容的强大与可靠。懂得的东西很多,有很多喜欢做的事,且都能做得不错,想问题其实很深邃,跳跃又无限制的思维有时自己都很难跟得上。很柔软,温和,好说话,会愿意为他人考虑,做出甘愿的奉献和牺牲,但对自己坚持的事会寸步不让,异常的坚韧与顽强。这样的林屿,也曾独自经受着那些残酷的折磨,陷入过精神崩塌的漩涡。这一步一步,你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呢。是怎样的经历,造就了现在我眼前如此让人向往,却光而不耀满身温煦的你呢。
      “你说得对。项目结束以后,也许我会试着继续这项研究,就是目前可供参考的案例太少,要能得出研究结论样本不太够。我也和老林讨论过,他那时建议可以推荐我去国外做项目交流,合并国外的案例,了解关于双相障碍最新的理论方向和数据,但也只是提了一下,还没有深入探讨过方案的可行性和具体的细节。”若有所思地回想着那时林越川跟他说过的话,心里已经在重新盘算如果要继续推进研究论文还有哪些切实的可能性,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初自己是怎么一脸视死如归地赖在林越川的办公室和他君子之约项目结束无论如何都得同意让他暂时离开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从我开始吧,陆医生。”侧过脸温和地看着他淡淡地说道,声音分明这样轻,这样平然,却不知为什么让人莫名感受到某种一往无前的勇气。
      “虽然现在告诉你有些晚了不过我还是得说,重新认识一下吧,陆邻,我是林教授安排给你的核心样本,重度双相情感障碍确诊者,林屿。”此刻自己泛着微微笑意的眼眸里应该清晰地映着眼前的人瞬然怔愣写满惊诧的脸。
      命运是否难料又无稽。
      你怀着真心走向我,而我是你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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