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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坦诚 ...

  •   “……”五月的光线已渐炽盛,剪下窗格的轮廓,轻轻放倒在靠近床沿的地方,便不再向前。此时屋内还算宜人的幽暗,柔和地披裹在两人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宁谧。
      “我都说了没事了,你不用守在这里盯着我的,陆医生。”一脸无辜地倚靠在柔软的背枕上的林屿已恢复了如常神色,颇有些孩子气地眨巴着眼表示着毫无威慑力的抗议。这个时候了,还能提起精神同我玩笑,这人总是有些许让人意想不到的调皮在身上的,即使落在自己眼里更多的时候都像是在换着方式撒娇。
      “有没有事医生说了才算数,你都叫我陆医生了这救死扶伤的天职不履行完整都说不过去不是?”说着就站起来俯身作势要凑近去探人的额头惊得又呆又懵的林屿在本能的遮挡中差点手舞足蹈地打了一套兔子拳,看那人又止不住笑意地坐下挑着眉看着他,知道这又是在为他不识好歹叫他陆医生而表达不满,脸颊不免开始微微泛红难得有些恼地侧头小声哼哼着“真小气”,虽然一副气呼呼的模样但同时也十分乖巧地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像个病人该有的样子”自觉地躺好。一时间两人都没再出声说话,一半暖色一半阴蔽的房间里,却默然流动着些许的温馨。
      “林屿。”再听这人开口时心下却有了半分沉坠的微惊,刚刚还故作轻松同人打趣玩闹的心思瞬间全无。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的吧,平静的眼眸里是了然的顺应。
      “如果我想让你现在就停下,从这个项目里退出,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可理喻,再也不想理我了?”分明说着决绝的话的人是他自己,为什么听上去可怜又委屈的也是他?
      只猜对一半的林屿竟然只失神地觉得有些好笑,看着眼前向来意气风发沉定可靠的人此刻难得露出的一丝软糯与惧怕,刚刚悄然绷紧的弦又溃不成军般松散一地,无奈地弯了弯嘴角眼睛亮亮地望着他。
      “不会啊。你是项目的负责人,如果你一定要我现在退出,我退出就是了。活到现在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一点,就是不必逞强,陆医生希望我退出的话那就退出呗,反正项目补贴林教授已经预支给我了现在退出剩下的好像也不用还……”说着还一本正经地掰起了手指仿佛在认真计算能白赚多少不用劳神的费用,弄得刚刚还煞有介事一脸忧愁的陆邻瞬间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靠近把这小财迷数算的小手拉下来放在自己掌心紧紧地握着,却又什么也不说,只是眼含半分笑意又难掩忧色地直直盯着他看。身体的一部分被迫成为“人质”的林屿一时也怔得忘记了挣扎,就这样安然地任由这人用温暖的手掌包裹着他略显冰凉的指节,内心有一种蓬勃的安静。
      “陆邻。”放松下来的人不再有迂回躲闪的犹疑,定定地开口,在幽凉的暗色里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些天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愈发久愈发难以言喻的目光,只多不少的关心和有些胆战心惊的保护欲,故作轻松的潇洒逗乐,难以掩藏的沉重心事。现在的我,是否也有些太了解你了。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不是来自普通人群的‘第三视角共情者’,而是有过抑郁和自愈经历,更贴合你‘完美共情者’假设的人?”极度的坦诚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让你无坚不摧。曾经与世界有着无法弥合的鸿沟,将一切情绪,想法和感受都淤堵在心里,无法向外界展现,表达,分享而倍感压抑与痛苦的人,如今却早已习惯了单刀直入的破局。从前会偷偷欣羡,自觉永是奢望的坦诚与勇气,此刻也命运一般,成为了理应如此的寻常。而这之间,你曾独自艰难跋涉过的万水千山,满身灼烫,疼痛难当狼狈翻滚过的岁月,终究在恍若隔世的湮然里,一并不值一提了。
      被问到的人眼瞳里有着瞬然的震动,却很快平复镇定下来并未飘忽地躲闪。
      “是。我知道。”郑重的肯定里有一丝疼惜的柔软。
      “你和路童接触里的不寻常,我感觉到了,所以带着怀疑去找了老林对峙。”微微松开一些握着人手的力度,仿佛怕不小心把人弄得疼了,又来回轻轻地摩挲着,未有半分要放开的意思。
      “他没打算接着瞒我,什么都告诉我了。”垂落的眼眸不知停在何处,似在默想着那时并不算太愉快的回忆。
      “是吗。”林屿眉眼柔和垂眸笑了笑,开口浅浅地回应,却又空漠冷静得像是在答另一个空间的自己。
      “林屿,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曾经年少气盛仅凭热血和妄想假设的‘完美共情者’会真的有在现实里出现的可能性。我的第一版论文把这个作为核心方向探讨,当时也被老林干脆利落地否掉了,后来才转为在性情稳定,天性良善,同理心强的普通人群里寻找‘第三视角共情者’作为专业医疗方案的旁支辅助,‘完美共情者’理论只作为极端理想假设一笔带过才算过了关。我……我不知道这条线最终会延绵到这里,把你牵扯进来,置入风险未知的境地。如果我知道会这样,我……”
      “你会怎么样?”林屿的目光平定如旧,寻求答案的眸色里些微闪烁着如水的清凉。
      “把它就此抹掉,就当没有存在过吗?”尚未被牢牢捕获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自然地伸向前,温和地托着那只始终不愿放开的大手。三只手瞬时的交叠,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形成了奇妙的回路,以至两人在此世也受到震动。
      “陆邻,我说过了,不用太担心我。”指尖来回轻微地搓动,安抚的意味明显。
      “它是你的构想,你的心血,是你投身于这项事业纯粹又热忱的结晶。我觉得很好。”
      “理想化又怎么样呢?现实的世界,已经够现实了。还能有些傻气又莽撞偏要撞南墙的理想主义者,再好不过。”说到这里又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弯弯的眼角里不慎洒漏出些许努力隐藏的笑意。
      陆邻痴痴地望着他的笑容有些飘软的懵怔,随即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眸又重新聚焦起来恢复了半晌聪明样儿,“程真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跟你抖落我的事了?她应该是不会客气把我从前那些傻事都添油加醋跟你讲了个仔细,是吧?”无奈的自嘲下隐隐有拿你没办法的宠纵。
      “那怎么能叫傻事呢?少年意气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又不惧权威受到什么攻讦质疑都毫不动摇,听上去就很酷呢,这位同学。”原以为只是半开玩笑拿他打趣,抬眸却看见这人一边说一边眼睛亮亮地带着毫不吝啬的赞许与憧憬,仿佛此刻这颗真心真的在为他曾经莽撞的勇敢与无畏表达钦慕。有什么顷刻间被击中,仿佛多年前黑暗里倔强燃烧过的火把,在今天,等来了另一处向他招手示意的光明。
      “林屿。”看不清神色垂眸下去,再开口声音已带着再熨帖不过的温柔。
      “我也曾真切地想救下许多人。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有什么可能性,那时的我觉得,只要能为病人带来真正的希望,帮他们从当下的困境中解脱,都值得一试。”
      “这个世界上,活得痛苦的人,毕竟太多了。超出能作寻常忍受的部分,就会变成世人眼中所谓的‘精神病症’,从此变成他们一生都难以摆脱的标签。”
      “我在一线遇到的许多抑郁症患者,长期听他们的诉说和故事,了解了他们的成长环境和当下处境,时常会觉得人不出问题才显得奇怪。在我眼里,他们很难说是病了,而只是作为周遭扭曲的磁场里唯一柔软的出口,将一切的错位与蕴藏黑暗能量的部分化为自我攻击体现在了自己的身上。”
      “人会抑郁的本质,有一点,就是他们会把一切的罪咎归因,把不如意,坏的结果,源头导向了自己,最终引发自我攻击,如同大脑在有意识地指挥全身能够动用的力量对着自己不留情地大动刀兵。如果是这样,人怎会不病,不难受,不疯狂颠倒,不横心求死,只为解脱?”
      “如果这个归因是本能向外的,仇恨,怨怒,一切痛苦的缘由,都搁置在他人身上,人所爆发出的负向能量,就可能会让他成为伤人的罪犯。而善良柔软的人,最容易怪罪自己,撇清他人。不能伤害他者,就只能毁灭自己,结束糟糕的一切,以求解脱。”
      “可真的到一线调研的时候才发现目前的心理医疗体系还存在很大的问题。对心理疾病的认识不够,对患者缺乏同理心和体谅度,病人在这个时期本来就情感脆弱,所以在不专业的诊疗环节和医护人员不经意的敷衍对待中往往还会受到二次伤害,切断他们与外界最后的信任,让封闭的心变得更加孤立,更难以好转。”
      “我知道医护人员的工作压力也很大,不能完全归责于他们。但精神类病症不比其他,不是你理论超群技术过硬就可以妙手回春让病人康复。这把复杂的锁,想找到能打开它的钥匙,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本来就是人的感受与情感波动,所以这是必须充分考量的部分,不能马虎。”
      “后来我的调研报告送回了研究组,预想之中的褒贬参半,还惹得平逢一些医院的高层领导很不高兴。如果不是上面有老林撑着,恐怕就不是被流放在一线回不了研究组这么简单,而是要把我踢出平逢了吧。不过这在当时对我也算不上什么惩戒,我正想多在一线待一待,和各式各样的患者多接触和交流,这样才能真的更好地解决问题,对我当时的理论研究也有非常重要的帮助。”
      看着刚刚还一本正经滔滔不绝的人此刻脸上不小心显露出的些许还不服输的孩子气,仿佛当时那些人的中伤与刻意打压在他看来真的都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一直仔仔细细听他说着话的林屿,也不免偷偷抿嘴,些微心疼的同时又会心地偷笑了一下。
      “嗯。听程真姐说,你当时可牛气了,被召回去面对那些老教授老领导,各种质疑挑刺为难,你都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又不失客气地怼回去了,看见的人说是那天几个平时脾气比较大的‘老顽固’一个个都是面色铁青窝火又吃瘪地走出来的,从此你就在平逢的医学界一战成名,还成了那些平日里就受规束训斥的年轻医生护士眼里闪闪发光的大英雄,可崇拜了。”看着眼前的人眼睛像小鹿似的一副精灵样儿开心地说着他的“光辉旧事”,刚刚还有些沉浸在回忆里有些迟来的怅然的陆邻,好像心情也跟着一瞬变得明朗了些。
      “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我也没有真正在意过。”轻轻地摩挲着他终于渐渐温暖起来的手心,还不忘分神在心里感慨,这人的手太凉了,到了秋冬得早一些戴手套保暖才行,全然不顾一直被握着手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还要暗暗接受他手指不经意摩挲的人,已经从一开始的不甚在意变得有了一点点不可言说的害羞。
      “如果没有这个项目,我可能现在已经离开平逢了。”什么?
      “之前我手上还有一个正在进行中的研究论文,刚刚有一些进展,就得知了周叶自杀的消息。”果然……还是和周叶的离开有很大的关系吧。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突然就没有将研究继续下去的意愿了。甚至提前和老林打过招呼,如果实在不行,就允许我将研究中止,让我从研究组离职。还跟爸妈那边都试探性地通了气,说过段时间可能会回家休息一段日子。”
      “林屿,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其实只是想告诉你,这个项目开始前我已近乎是个逃兵。老林没有说错,如果不是他承诺项目结束不管进程如何有没有结果到时都同意放我离开,我现在应该已经不在平逢了。我承认起初我看到你,觉得这可能会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新的方向和继续下去的希望,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可是现在,比起能继续进行研究,继续救下更多被病症折磨的患者,我更担心的是你,你明白吗?”手上不自觉加重的力度,认真皱起瞬间满是伤感的眉间,看得林屿不免心里一紧,一时定在原地,怔愣无言。
      “元舒曾在我面前感叹,说看见路童主动寻你开口说了话,那一瞬她以为自己看见了披着光环的神,还夸张地闹腾说你是天使吧,锁闭心事的小孩无心看一眼他已经厌倦的凡间,但是看见天使还是会想要主动地靠近……”他的眼里甚至已然有泪了,我让你这么痛苦吗,陆邻。
      “可你不是神,根本没有什么神迹。你能自然地和他们共感,同享那个安静幽闭世界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所有的痛和折磨你都亲自淌涉过,甚至曾经比他们任何人都接近死亡过,又阴差阳错自己从乱坟堆里爬起来,因缘际遇一点一点又走回到阳光下。但就算是这样,你还要为那些快要被淹没在将死者的坟墓里的人,一遍又一遍走回去,再试着把他们牵出来。你……你本就是这样打算的,是吗,林屿?”
      以前只偷偷瞧见过你沉定的眼中那些短暂的潮湿,真正从眼眶里滑落下的眼泪,想想还是第一次见呢。
      “陆邻。你别哭。”缓缓抽出手,伸向前轻轻拭掉那些带着灼烫的泪珠,却又笨拙到有些手忙脚乱,好似茫然踏入一条悲伤的河流,其间汹涌,怎么也拭不完尽。
      明明是你在心痛。
      为何我也生生地疼。
      这久未有过的知觉,究竟从何而来。
      我又是否能在你这里,寻到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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