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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真相 ...

  •   “路童的妈妈来过了吧。”林屿本来一个人在天台的长椅上望着天空沉默地坐了很久,直到身后传来特意放轻却已然十分熟悉的脚步声,一双柔软的皮质板鞋,轻轻走到他所在的地方,不声不响地在他身旁落了座。
      “嗯。来过了,在监测室哭得很厉害,程真和元舒扶她去休息室平复了,估计好些了就会送她离开。”轻柔安笃的语气,好像有意在融入这里原本沉湎安静的磁场,不忍惊扰破坏。
      “好久没见到孩子,应该会很挂念。”望着远处的姿势依然未有分毫的改变,分明说着应是怜惜动容的话,眼神却如同冬月冰湖,渗着说不出的漠然与恹恹。
      陆邻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无从察觉般骤然攥紧,不动声色的面容下,是为眼前人无声涌起的惊涛骇浪。
      “程真给她做了连续的心理辅导,她的情绪很跌宕,但诉说的释放和抚慰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的间歇躁狂症状。看到路童渐渐有了生气,也会主动和人说话,找感兴趣的东西来玩,甚至自己提出想看看课本,怕落下太多进度,她很受触动,说什么也不要求他了,只要他能健康快乐地活着就好……”
      “你信吗?”冷不防的打断,让娓娓陈述着的陆邻有些意外地懵怔,但很快些微的讶异就从逐渐深邃的眼眸中悄无声息地褪去,整个人松动下来往椅背上轻轻一靠,也望着林屿一直未曾移开过目光的方向,轻声地吐出一句,“你不信。”
      不是疑问。没有惊慑。亦无戏谑。仿佛只是淡淡地陈述了一个刚刚了然于心的事实。没有“居然”,也不必追问,如同只是平和温柔地点点头,说着“我知道了”。
      这回倒是林屿有了半晌的怔忡,微微侧过头望了望没有想象中的紧绷反而浑身都彻底放松下来了的人。还带着一丝清冷的眼眸里隐隐透出一些掩藏不住的无邪与可爱,惹得回望过去的陆邻忍不住把头侧到另一边,偷偷笑了笑。
      “老林让我们不要对你有过多的追问。”乐呵够了便自然地坐得直了直,认真却轻柔地望着他说。
      “只需要客观地记录你介入的行动和被接触者的反应变化就可以,具体的细节,如果你不主动开口说,我们不能过度地追问和干预,做些自己专业上能做的,辅助你就好。”是这样吗,所以这些天大家才没有特地来问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路童在短时间内有了预料之外的变化,只是各自做着自己能做的事,齐心协力让路童的情况能更好些。
      “我的想法也是一样。”什么。你的想法是什么呢。
      “即使一切看起来很像一个奇迹,传统的心理临床治疗几乎完全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我本来应该有许多好奇与疑问的……但奇怪的是,我好像并没有那么想知道。”不想知道……吗?
      “总觉得你的方式是无法用我们所学过的专业和方案能解构和复制的东西,无法被一段标准文字定义在教材里,也不能被量化成数据,变成一堆新仪器量产拿去给病人使用。之所以是奇迹,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人是你,活生生的,独一无二的你,不是吗?”为什么要这么信任又释怀地看着我呢,你明明可以问更多的,傻子。
      “我曾经说过,其实已经不怎么把他们当成病人看待,有病或者没病,正常或不正常,这样曾经理所当然的边界也开始变得模糊,值得怀疑。”
      “既然已经无法用‘病’来确切形容人在某些特殊状况下的特定状态,也就无所谓‘矫正’或者‘医治’这回事。能真正打开锁的钥匙,会是其他一些什么我们理所应当会忽略掉的东西,也就变得十分合理。”
      “林屿,不想说的就不说,想做什么就去做。没关系的,有我呢。”以前没发现……这人的头发比别人稍长了一些,有风的时候会被吹起好看的弧度,半扫着被浅浅遮住的眉眼,让人心里有说不出的柔软。
      “其实我也不知道。”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眸看得入神,嘴里却自顾自说着些没头没尾的话。
      “嗯?”或许是林屿刚刚的声线听起来实在有些迷糊和茫然,陆邻自然地往前凑了凑,仔细地瞧着他的神色,像是在确认他的状态,眼中豪不遮掩的关切让人有那么一瞬想要一头扎进,就此沉沦。
      “我说我也不知道。”短暂的恍神后是渐渐平复如初微微低垂的眼眸。
      “我没有特意做什么,也不觉得路童是一个不正常的病人。”
      “那种感觉,应该怎么说,就像是看到路边的花开始干枯了,就给它浇些水,碰到有什么摔倒,就顺手扶起来,流了血有伤口的话,就把血帮忙擦干净,消了毒用干净的纱布包扎起来,如果看到有人太孤独的话,就坐下来,陪他说说话……你……你能明白吗?”平静地说着什么,越说却又越有些着急起来,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努力地表达着什么,又担心自己词不达意听的人无法真正理解。陆邻看着这样的林屿,心底柔软化开一片,这个人仿佛没有意识到此刻在自己眼里他如同一颗本质臻净的宝石,所散发出的剔透晶莹的光芒,连自己的灵魂也一并映照。
      “嗯。明白的。”轻轻抓住他因焦急而有些胡乱挥动的手,眉眼间是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安稳与笑意。
      “没关系的,林屿。你是你,这很好。相信自己,也相信我。跟随自己的感受,做自己想做的。其余的那些都不必管,甚至不必解释。不着急,时间很长,即使现在我无法全部感同身受,无法全然理解并接纳,我也会一直朝着那个方向走,慢慢跟上你的脚步,直到能真正与你并肩,直到能亲眼看见那个你眼中的世界。”说的人目光灼灼,一直呆呆地看着他的人竟也会觉得有瞬然的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叹气,转过头却用另一只手捂着眼无可奈何地笑了。不动声色轻轻抽出被握住良久沾染上他人皮肤温度的右手,又回到平日里从容自如的模样,扬着嘴角仰头望着愈渐放晴的天空。
      “天气真好。适合晒衣服。”嗯,好像是这样。
      “陆医生腿挺长的,走起来应该比较快。”啊……这偶尔跳脱的思维看来我还得好好适应一下。
      温煦的阳光下,林屿的头发变成暖绒绒的棕黄色,闭上眼睛快乐怯意的模样就像是在他的世界和风里漂游的小精灵悄悄地交流。
      你的花园如此盛美,即使不踏足,只是从旁伫视,也能感受到那些看不见,却分明真实存在的能量与生机。此刻在心间萦绕,充盈平和久不散去的暖流,就是那种,被人们称做幸福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样一种感受。童年在人的一生里应该是很短暂的,毕竟人总是一不小心就不幸地长大了。但那是别人的故事,对我而言,生命从一开始就无可救药地老了。从有意识起,我就不是一个初生于世身怀希望的孩童,而只是一个全身都已苍老腐朽,以至于已难于开口说话,或者站起来向前移动的将亡之人。我的世界一片寂静,没有活物。不存在太阳,只有同样沉默无言的月光,与我遥遥相望。他们的世界为何能如此吵闹,丑陋,血腥,残忍,从无安和可言。一片只有炙烤反复碎裂的荒漠,困住了已然面目狰狞却无从解脱的人,还要多我一个,生来就要在此服刑,浑身都是反复浸血无法结痂的伤口,却还要以笑示人,并为此感恩戴德。我不感谢什么,甚至不憎恨什么,只愿他们离我远一些,这样我才能在片刻的清净中抬头看一看那一轮遥远的月亮,让我的灵魂不至于被这望不到尽头的地狱之火全然淹没。我向往月亮所在的方向,却深知自己走不出这片灼烫的火焰。如果镣铐是以血脉浇铸,即使我不顾一切地向外奔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他们所在的人间,即是我生来所享的牢笼。我在哪里,哪里就分崩离析地陷落……”
      “哟,还是能听进去话啊,搁我这儿温习呢?”乐颠乐颠的林越川终于捧着他熟悉的大茶杯出现在身后,支着手机的右手没禁住吓微微抖了一抖,随即立马恢复镇定把手机息屏揣进兜里,正儿八经坐着的模样活像被班主任从背后抓包暗自心虚的倒霉学生。
      “不是您推荐我追更这部小说的吗,还要‘熟读全文,联系上下,好好体会’。可惜作者停更了,就只能把之前的章节翻来覆去地看了。”如果林越川此刻戴着他的老花金丝眼镜就会发现,刚刚重述他说过的话的那几个字间隙,还被人顺便赠了一个饱含情感的白眼,不是从小挖掘呕心栽培的亲学生都做不出来那种。
      “让你看你就多看看吧,保管不后悔,珍惜这段缘呐……”后面一句骤然小声以至于陆邻根本没听清。
      “行啦,说正事。说说吧,急着要见我什么事?”打开大茶杯酣享一大口,一副唇齿留香的陶醉样儿,眉舒目展的神情仿佛在说现在心情还可以勉强听你唠几块钱的。看得陆邻不由得满脸黑线,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咆哮“所以根本不是我怼天怼地怼导师就是这尊大佛本来就不正经这么长时间把我磋磨成这样的吧”,天人交战了一会儿仍然以惯常的叹气告终。
      “关于林屿,我有想问的事。”说到林屿,自己的语气不由得开始沉落安静起来,林越川听了也收起故意逗他的心思,转而严肃认真地看着他。
      “你们住在一起有段时间了,应该也算熟悉,有什么不能直接去问他?”听起来虽是问句,却隐隐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并没有想得到回答的疑问。
      陆邻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抬头定眸与人对峙。
      “你是不是知道我想问什么?”开始紧蹙的眉,压得一双眼仿佛都渗了红。
      林越川定定地看着他现在的样子,似乎并不意外,顷刻间又似乎有些百感交集,最终还是无奈地重重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茶杯搁在桌上,身体向前倾与他靠得近了些。
      “陆邻,你冷静些。”语气间的宽慰与安抚,与刚刚傲娇喜欢故意逗弄人的调皮老头儿判若两人。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但你比我想象的来得还要早。”一句话让隐隐压着怒意的陆邻瞬间睁大了眼睛。
      “没错。林屿不是原计划里的无关性‘第三视角共情者’。他有数次抑郁症入院的记录,有过自杀倾向并予以了实施,却是更多地依靠自己的力量而非医学手段实现自愈且目前状况还算良好的特殊病例。”林越川的嘴一开一阖,陆邻却仿若只能听到自己如在耳边愈渐加快失序的心跳声,而面前的人似乎并不打算在此打住。
      “陆邻,你的推衍成真了。林屿就是你最初提交给我的那一版论文里,提到过的‘完美共情者’。你们的相遇,或许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吗?我也希望我们之间是命中注定,可为什么偏偏,纠缠的会是这样的因缘。
      “‘完美共情者’假定太过理想,且没有考虑过这样有病史的共情者反复介入他人的病征情绪里是否有较大概率会导致自身病情复发,所以建议改成现在的无关性‘第三视角共情者’,尽量降低这种风险。这些话难道不是你说的吗?为什么……为什么项目开始之前你不告诉我?林屿这种情况,来参与我们的项目实验,后果会怎么样根本不可控啊!”拍着桌子猛然站起来的陆邻有些撑持不住的崩溃,焦急的神色掩藏不住眼眶里透着脆弱的破碎,仿佛惶惶然奔走四方只为挽救那只对自己而言最为珍视的宝物。
      林越川起身快步走到他身边,压着他的肩膀强行按他坐下,将他因为颤抖而有些发白的双手覆在一处,紧紧地捏了捏。
      “孩子,放松,放松些。没事,没事了。”林越川温和的声线与多年前的记忆渐渐重合,除了听起来苍老了些,它所传来的那份安定感,与从前别无二致。
      “林屿这孩子,或许比你我想象得还要坚韧更多。”轻轻地拍了拍慢慢平复下来的人终于止住颤抖的手,直起腰意味深长地看了目光还有些涣散的人一眼,有些释然地说,“找个机会和他谈谈吧。既然这么担心他,也趁这个机会,多了解了解他。你不是医生吗,做好所有的准备,避免最坏的情况出现,是你作为医生的使命。”
      可以吗。
      这一回,我真的能守护得住吗?
      定定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难得彻底显露出茫然与无助的陆邻,与光束里飘舞的尘屑一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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