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邻者》沐米丫

9、颠倒

　　“所以程真姐判断路童的妈妈可能有自己意识不到的间歇性狂躁症？”坐在副驾驶上抱着薯片咔呲咔呲的某人侧过头望向单手掌着方向盘的陆邻一脸纯真地问。
　　是自己的错觉吗，总觉得他跟路童待了一晚上后，身上小孩子的特质突然变得尤为明显起来，怎么说……就有一种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可爱，又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天真。这种特质放在一个二十几岁的成年男人身上却毫不违和，一双愈发纯透无辜的眼眸，却也不耽误他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思考和游刃有余的探讨与配合。这未免也太犯规了，冷不丁想给自己的脑门来一掌的陆邻不禁在心里犯愁地嘀咕，自己也是堂堂快奔三的男人了，怎么会老有一种逐渐招架不住的感觉……
　　“陆邻？”见这人久未回应，林屿不由得放下了一上车就被塞怀里的黄瓜味薯片，疑惑地开口唤他。
　　“嗯？哦……没事，我有点走神了。”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熟稔地把车拐进小区的地下停车场，街上的嘈杂喧嚷突然被隔绝在外，只有两个人的世界，刹时变得更加安静了些。
　　“是的。这是今天程真和伍一去路童家分别对爸爸和妈妈进行心理随访以后，最终得出的结论。”今天的碰头会开得很值，线索终于渐渐变得明晰起来。从项目开始心就一直紧绷悬浮着的陆邻，终于有了些微一切渐渐回到掌握的安心和踏实感受，然而另一股隐于暗处的介怀与忧虑，却无可遮掩一般愈发沉重，愈发迫在眉睫。
　　“所以……路童从记事起，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了。”有些怅然的尾音，侧头一看刚刚还颇有精神地享用着薯片的人此刻正略显疲乏地靠在电梯壁上，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呼吸轻到几不可闻，让人恍然惊觉眼前的人仿佛已然是一件被时间定格了的瓷器，流光美丽，却又危险脆弱。
　　差点忘了今天他已消耗了过多的能量，现在应该已经很疲惫了。无声地望着林屿似乎有些不舒服而微微轻蹙的眉间，等待电梯到达的那几秒里，深邃专注的眼眸下不知想了些什么，却又在尘埃落定般“叮”的清脆声响中，暗暗做好了某种决定。
　　“今天你已经很累了，什么都不要想，上去洗个澡早点睡。不用担心睡过头，明早我叫你。”刚刚进家门换了拖鞋就懵懵地被陆邻支着后背一路推到楼梯口，这才记起今晚哄路童睡觉的时候答应了他明天陪他一起吃早饭，看了一眼手机才发现原来已经十点多了，确实得早点儿上床躺着去，要不这老胳膊老腿儿明早不一定爬得起来……
　　打了个哈欠囫囵地答应了就整条人软绵绵地蛄蛹上楼去了，留下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生怕他脚下踩空摔着哪儿的陆邻还维持着随时准备奔上去接的姿势，浑身僵硬地略有些滑稽。直到听到楼上熟悉的关门声整个人才松下劲来，长舒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踱到沙发边上，一个人不言不语又坐了半晌，这才摇摇晃晃起身走去卫生间洗漱。
　　心上的一部分渐渐有了无法忽视的重量，竟是这样的感觉吗？自己的那份在意，是否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悄悄过了界。在事情变得更复杂之前，我能好好地坦然面对自己的心吗？
　　怀揣着对自己的疑问，和那些飘忽不定无限微妙感觉的回味，许久未被感情困扰过的“黄金单身靓仔”陆邻，终于在汹涌的困意来袭下闭上了眼睛。
　　“小屿哥哥，大理的星星真的多到满天都是吗？”抱着热牛奶喝得嘴边都是白乎乎的奶渍的小团子不忘睁着一双精神的星星眼期待地望着同样啃玉米啃得乱七八糟正有些无措的林屿小声地问。
　　“是呢。真的满——天都是，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星星，一直窝在楼顶的躺椅上望着天根本舍不得去睡觉……”
　　陆邻去了趟会议室和早到的元舒交代了一下今天的安排，折返回来走到路童房间门口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活像两个孩子趁着吃饭时间兴奋地聊着感兴趣的话题，竟觉出了几分天真烂漫的味道，让看的人也不禁觉得心情很好。
　　神是否知晓他在人间降临了悄无声息的奇迹。昨天还面色呆滞不愿开口说话的路童，今天竟已能用这般鲜活的神情和他人交流了。在一线待了那么久，跟进了那么多的病程，这种局面有多稀奇难得，陆邻心下深知，暗觉半分欣喜的同时却又有熨帖悠长的平静。仿若一种不见惊色的原来如此。本该如此。定会如此。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他无声地望着那个由来神秘又总怀揣奇迹的人影时，脸上不自觉微微浮现出的柔和清净的笑意，比四月的春风还要缱绻绵长。
　　时光静止了。在你毫无所求柔软地爱着什么的时刻。
　　“怎么样，早餐合胃口吗？”缓着步子走进去，仿佛怕打扰到了兴致正高的两人，林屿望着他来的方向，嘴边瘪瘪的玉米粒还黏得结实，一脸懵懵的孩子样让人心头痒痒的，都快要克制不住想要伸手上去轻轻揉乱他细软的头发。喝完牛奶的路童看着之前见过几次的医生进来依然有些克制不住地拘谨与僵硬，轻轻放下牛奶瓶，瞧了正挂着一脸神游的笑傻乐的陆邻好几眼，还是讷讷地出声喊上了一句，“陆叔叔。”接着不自觉伸出小手去够林屿在桌板上的袖角,有些无措般偷偷来回搓了搓。
　　没成想话音一落房间里唯二的两个大人都憋不住了，一副简直出大事了的震惊模样。
　　“陆……叔叔？哈哈哈哈陆邻你在路童这里辈分好高哦我都只是哥哥呢，奇怪到底输在哪儿了啊岁数差得也不多啊……”
　　还没来得及发作的陆邻被已经笑得东倒西歪的林屿抢了先，顶着一张极力克制却已然扭曲的帅脸憋得咬牙切齿，在原地急了半天最后只能一脸委屈地朝向已经看呆了的路童惨兮兮地问，“路童，你不是叫他小屿哥哥吗？我也不比他大几岁，为什么我就是叔叔了啊？为什么？”一旁乐不可支不时还阴阳怪气添把火的林屿又不免收到了满腔悲愤泪眼汪汪的陆邻几道想要刀人的眼神。
　　还是不知何时到了房间门口憋住笑看了半晌的元舒想了想忍不住开口补上了一句，“陆哥，虽然很对不住你但我还是想说，实际上你比林屿哥还小上一岁呢，这声叔叔嘛，实在是一桩冤案啊冤案，可得跟咱们小路童掰扯清楚了！”一边不忘重重地点了点头肯定自己的结论，还入戏地叉着腰朝路童的方向努了努嘴，一副真的要替陆邻讨个公道的威武模样。
　　年纪尚小的路童可能还真的没有经历过这般精彩离奇的场面，满脸问号地任目光在这三个幼稚的大人之间来回逡巡。倒是表演得正酣十分卖力的陆邻，在听到元舒冷不丁的话后突然睁大眼愣住直直僵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元舒看着陆邻慢慢转过来的那一张暴风雨前尚显宁静的俊脸,竟莫名觉得心里发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回避目光结结巴巴地说道，“咳！那个……陆哥，林教授来了，叫你一起到会议室开早会。程真姐和伍一都已经到了我也先过去了哈你慢慢来……”说完就一溜烟地跑没影了，留下还没能接受现实的陆邻在原地继续真情实感地石化。
　　“小屿哥哥，原来陆叔叔比你还小啊……”纯真无邪的眼眸配上稚嫩无辜的语气……我忍，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陆邻不能和这么可爱的小朋友计较。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又再盯了盯一旁眼神四处游移偷笑的表情却藏不住的某人无奈地认了命。
　　“叔叔我先去开会了，哥哥留下陪你。早餐吃完陪护的姐姐会来收拾，如果愿意等会儿图书室游戏室运动场都可以去玩儿。走了。”故作潇洒地挥挥手给房间里一大一小留下一个帅气的背影，天知道这边厢沉重地迈着步子的陆邻脑子里满是那一句犹如重磅炸弹的“我比他小一岁我竟然比他还小一岁？！”，要不是已经太熟悉往返会议室的路估计这回能直接走到窗户外头去。
　　“很好。大家都辛苦了。接下来的方案我看过了，可以执行。时机成熟的时候可以让家长和孩子见面，不过要充分评估可行性和后果，对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做好预案。”林越川好久没来露面，一来仍然让在座资历相对尚浅的年轻人们提起了精神，纷纷一脸认真锐意地应着“好的”“明白”“没问题”。唯独刚刚还卯足了精神跟人汇报阶段性成果头头是道的陆邻此刻像是卸下劲失了魂的木偶，一脸想接着去撞大门的生无可恋。惹得生了狐疑的林老聚精会神紧皱着眉头使劲儿盯着他瞅。
　　“呵。有些人半夜去偷鸡了啊汇报个工作就这么恍惚了。”闷下一大口上好普洱，鼻子哼着气起了身准备离开。
　　“都给我精神着点儿，项目时间有限，随时可能会有新病例过来。脑袋里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趁早给我整理干净。”林教授对陆邻还是那么情有独钟地暴躁加毒舌，这回自觉靠边站的三人终于默契地把自己划离了危险范围，一边舒心地隔岸观火好不快乐。结果习惯性被训的某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更别说向以往一样战力全开轻松自如地怼回去把一个早就开始冒白头发的可爱老头儿堵得哑口无言了。不仅瞧不明白的程真和伍一在旁边觉得稀奇，就连没听到这臭小子熟悉的回头炮总觉得哪里不对的林越川一步三回头踱出会议室门的时候都忍不住稍稍再停留了几秒。
　　只有一脸了然的元舒漾着贼笑一个劲儿地偷乐，被觉察到的程真和伍一联手架到中间劝她坦白从宽如实招来。
　　“哈？林屿比陆邻还大一岁？！”果然，吾乃此院神通，就连程真姐都没有注意到的萌点竟然被我悉数掌握。一旁的伍一也适时推了推眼镜表示了平静的震惊，弄得本就得意的元舒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
　　“是吧是吧，怎么看林屿哥也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要不是之前听陆哥说他已经毕了业还工作过我都不准备叫他哥的，长得太显小了，就和学校里那种干净清爽的男大学生一样。看陆哥那照顾人的架势就更以为人家年纪还小是个宝宝了，哪里能想到陆哥才是年纪更小的那一个啊……”另外那逐渐进入状态的两人也不自觉围在一起支起了下巴，重重地点点头表示肯定。
　　“那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你有亲戚是查户口的啊？”一脸坏笑的程真还在饶有兴味地消化这个消息，一边打趣着快要飘起来的元舒，一边斜着眼悄悄往一直没出声的陆邻那里瞟，这人果然听到感兴趣的了，耷拉的脑袋都抬起来耳朵都使劲朝这里竖了一些。将一切看在眼里的程真不免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陆邻你小子怕不是栽了吧，之前从没见过他这么在意一个人。这些年五院那些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听说她曾经跟陆邻一起参加过一个长期的学术研修会都会有意无意地跑来跟她打听这位平逢市心理医学界响当当的“青年俊杰”，听到她同样“少有绯闻不近女色”的回答后又都一脸失望地散去，万年不变的戏码搞得她都觉得烦了。好家伙，不开花的铁树这是要红鸾星动了吗，对象还是个大他一岁的男孩子，这发现实在是让人觉得……有趣极了。
　　“嘿嘿，其实是意外发现啦，昨晚你们不是先回去了吗，陆哥让我把整理好的那一份周报发到林教授的邮箱，结果我发完没多久东西还没收拾完呢就接到林教授的电话，说他正要发一个有关项目的邮件给别人，看见我发的东西估摸着我还在研究中心，就拜托我去他办公室的电脑里找一个东西发给他一下，他好像忘记拷贝在U盘里了，我就飞奔去了啊，林老把办公室密码和电脑密码都告诉我了，可不得保证完成任务。然后找文件的时候不小心点到了项目组的大家每个人的信息资料，我晃了一眼发现还有林屿哥的诶，虽然就匆匆看了一眼但我睿智的脑袋瓜儿绝对不会记错，林屿哥是95年9月9号的生日，所以今年28岁了，自然是比96年的陆哥大上一岁啊！”一副伪装侦探沉浸式破案的模样让不自觉握紧了拳头的程真都想揍人了。
　　“95年，9月9号……”一直不吭声的某人终于呢呢喃喃地开了口，惹得这边正集中着精神的三人纷纷侧头朝他望过去。
　　“你确定没有记错？”还以为一直任由揉搓圆扁丝毫不反驳的陆邻会忍无可忍找回状态再次以leader的身份出声制裁他们，结果等了半晌就等来这么一句柔柔和和小心翼翼的问询，让习惯了在危险的边缘试探的元舒竟然会觉得有那么一点被轻易放过的遗憾。
　　“没有记错的……吧。对，绝对没记错，我承认不只晃了一眼，至少又看了两眼所以保证没有记错！”这一脸视死如归的特种兵神情又是搞哪出？一时间程真扶额伍一推眼镜，两人都表示有一堆文明的马赛克想要抒发。
　　“那就行。9月的话……还有点早……”一边咕哝着一边就这么走出了会议室，留下还没完全搞清状况的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所以……陆哥这到底是冲击结束了还是冲击过头了，他这样，是正常的吗？”懵懵的元舒指着陆邻离开的方向忍不住朝身边俩人发问，结果一左一右的两人倒是很有默契都收拾收拾走向了门口。
　　“陆哥正不正常不知道，我们比较关心你还正不正常。”依旧少言的伍一终于开了金口留下了今日金句。
　　“她正不正常不知道，再这样下去我都要不正常了好的吗？还是开始干活儿吧，走了。”
　　完了，这世界不正常了吧，他们都在说些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一脸茫然的元舒回过神赶忙把桌上的东西胡乱拾整了下，一边撕扯着嗓子喊着“你们等等我啊”一边快步向两人的背影跑去。
　　四月就要进入下旬，和煦温柔的春天就要迎来尾声。五月的平逢就要开始热起来了吧，不知道今年的夏天，会不会有什么如同花火一般让人难以忘怀的美丽回忆。
　　一起期待吧。这个有你的盛夏。